一年無休,攢了四周假期,年底在家趕這篇小說。空調開足,屋子裏挺暖和,買了一個奇貴的“大彬”款的紫砂壺,骨相合度,膩不留手,泡老朋友新送的鐵觀音。隨便找幾本書放在旁邊,有商務印書館的《新華字典》,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塞林格的《九故事》,亨利·米勒的《南回歸線》,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餘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心想,寫不過《新華字典》,總寫得過《在細雨中呼喊》吧。


    這篇長篇有個叫《朱裳》的中篇雛形,寫得很早,兩三萬字。過了十年重看,文藝腔很重,幼嫩可笑,但是反映當時的心境,是好的原材料。那個中篇參加過第一屆亦凡網征文大賽,當時互聯網泡沫還沒破滅,得了第四名三等獎和三十塊美金的支票。當時我在亞特蘭大,三十塊美金買了十斤青殼蟹和好些美國人不吃的豬腎,吃了好久。


    當時,魯迅文學研究院給的評語如下:


    該作品時空跨度大,題材領域廣。作品旨在對青春期少年的性心理和逆反心態進行探求和剖析。作品融入了家庭、社會和學校的環境,並將之置於特定的曆史背景之下,使這一探求具備了一定的深度。


    風格奇巧,語言幽默,對作品的藝術把握到位。足見作者內力深厚。


    在摹寫社會陰暗麵、青少年邪促心理及逆反行為時,由於作品本身濃鬱的誇飾風格及其因此帶來的欣賞筆調,容易在未成年的讀者群中產生一定程度的負麵影響。


    我尤其喜歡評論的最後一段,感覺自己像個巫師,具備了盅惑人心的超能力。於是決定不改變這個中篇的故事線,在簡單的線索推進中,通過回憶、想像和虛構,讓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構成長篇。


    在這個過程中,出版家熊燦先生和我反複講情節和故事對於一個暢銷長篇小說的重要。我反複強調,我不是在寫一個中學生早戀的故事,我要嘮叨,我要寫作的快感,我要紀錄我感受到的真實。暢銷與否,對於我是次要的。為了文字的責任和自己的快感,在故事情節與還原狀態之間,我再一次選擇了後者。為了增加說服力,我引用鄭燮的話:“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


    最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在趕小說的過程中偶爾和幾個小說中的原型吃飯,最後都是對著窗外的冬天,喝一口燕京純生,感歎“人生苦短,還是喜歡幹點什麽就趁早幹點什麽吧”。


    寫長篇是個力氣活兒,適合三十至五十歲幹。寫了一個座右銘激勵自己:“熟讀離騷痛飲酒一日五千字”,幾天下來,不僅頭痛,而且肩背痛,不知道歲數再大些,會是什麽鳥樣。


    寫長篇多數都有一個“坎兒”,大約在寫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出現,不知道如何是好,覺得之前寫的都是垃圾。寫這篇的時候,“坎兒”來得早,三分之一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最大的失誤是,“坎兒”來的時候,我抓起外衣去逛書店。燈市口大街北邊有個打折書店,新書堆著賣,跟冬儲大白菜似的,汗牛充棟,從地板一直淤到屋頂,王小波的全套四大本文集才賣二十元。當時一個恍惚,如五雷轟頂,信心頓失,這裏麵有多少垃圾呀?五百年後有多少書還有人讀?在這種認識下,要多大的牛逼和多大的自大狂才能撅著屁股寫成十幾萬字,然後印在幹幹淨淨的白紙上,糟踐好些用來製造白紙的樹木和花花草草。想起那個日本鬼才芥川龍之介,懷疑自己能力的時候就打開閣樓的窗戶,向著虛空,大聲叫喊“我是天才”。最後還是沒用,三十五歲服安眠藥死掉了。


    回想自己,實在沒有寫作的必要,這絕對是個“熵”減少的過程。老老實實做谘詢報告,一張a4紙,按幻燈格式橫過來寫,可以收兩萬元。“桃花落盡子滿枝”,過去操場上領操的校花,如今正考慮什麽時候破壞國家政策生第二胎,要不要自己開個幼兒園。何苦打著紀錄生命經驗的旗號,再意淫人家一遍?


    於是熱烈地盼望再有幾個長假,把我不能不落在紙上的東西寫完。寫完了,心裏麵就該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了吧?再見老相好也能心如古井水,沒有一絲波瀾。於是熱烈地盼望著沒有寫作衝動的那一天,然後就號稱自己塵務經心,天分有限,一個字也不寫了,就像熱烈地盼望著陽痿的到來。


    野史說,江淹才盡後,過著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的幸福生活。


    我願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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