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離考試還有三天,套來的重點基本背熟了,女生們還在樓上的自習室發呆,一手翻書,一手清理嘴唇上的死皮,小塊的扔掉,大塊的放在嘴裏嚼。男生嘯聚宿舍,開始胡言亂語。


    “聽說實物考試最難。過去考骨頭是用一個黑布袋,白先生伸進一隻手,讓你也伸近一隻手,白先生的手牽你的手摸到一個突起,問你,這是什麽骨頭的什麽部位。”厚樸說。


    厚樸剛洗完澡,丘在床鋪裏搓泥、鉸腳趾甲。“嘿,你們發現沒有,洗澡之前,你身上搓出來的泥是黑的;洗澡之後,搓出來的泥是灰的,如果使勁洗,多使幾遍肥皂,搓出來的泥可以是白的。‘寶泉堂’男浴室看門的兼職搓澡,十塊錢一位,搓出的泥一寸長,兩頭尖中間胖鼓鼓。奇怪,你們發現沒有腳趾甲長得比手指甲慢。考你們一個人體解剖的題目。誰知道人身上味道最大的泥兒在哪嗎?”


    厚樸對人體充滿好奇,將來會是個好醫生。他能在解剖室一呆就是一晚上,用啃豬肘子的姿勢抱著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胳膊看個不停,一邊念叨“原來是這個樣子,原來是這個樣子。”大家都同意他是處男,沒有比厚樸更象處男的了。大家認為厚樸在新婚之夜也會看得很仔細,把新娘看得由幹到濕又由濕到幹,自己還象那個在山上呆了一輩子、第一出山去找妓女的老和尚似的念叨:“原來是這個樣子,原來是這個樣子,前麵象尼姑,後麵象我徒弟。”


    沒人答理厚樸。他一隻腿搭拉在床框,另一腿架在一張凳子上。凳子表麵薄薄的一層都是他的腿泥和半厘米寬的腳趾甲。厚樸把腿泥和腳趾甲撲落到地上的時候一臉黛玉葬花般的悵然,差點又問我們一遍有沒有人要。他堅信一切鮮嫩的事物都是美好而奇妙的:烤乳豬、東安子雞、童便。香椿芽能炒雞蛋,而香椿葉子隻能喂豬了。他總是得意自己是處男,具有神奇法力的。象腿泥、腳趾甲之類從他身上弄出來的東西也同童便一樣,有功用的,比如治失眠、偏頭痛、遺精、陽痿、早泄等等。


    可是處男該怎麽定義呀?夢遺後算不算處男?手淫後算不算處男?被雞奸後算不算處男?被同性戀搞後算不算處男?xx交後算不算處男?即使人為定義隻要不和異性正常性交射xx精都算處男,人身體中的細胞分得出嗎?分泌的東西是不是還有功效?我們曾經仔細討論過,也沒達成共識。有一點可以肯定,厚樸肯定夢交過,我們都聽見過他在某個夜晚裏脫著京劇的花腔尖聲高叫:“爽啊!”然後一陣亂動,然後一大早醒來,輕手輕腳、賊兮兮地端著臉盆去水房洗褲衩,象是《半夜雞叫》中起夜捅雞窩的老地主,以為我們都還睡著,什麽都不知道。


    “熱情一點,好好想想,白先生會考的。不會?告訴你們吧,土鱉。大腳趾甲縫裏藏的泥最臭了。”厚樸把剛剛搓過腳的大拇指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覺得沒人理他,怪沒麵子。


    “你和你的包皮垢比較過嗎?比較方法客觀嗎?”辛夷問。


    “我是聖人,天生沒有包皮,和穆罕默德一樣,不用行割禮。”


    “無聊啊。”黃芪長歎一聲,他女朋友娟兒為了不打擾他溫習功課,已經十天沒來看他了。


    黃芪可愛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讓他把愛收集起來,考完試一起給她。他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女朋友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能儲藏的,仿佛從四歲到三十九歲一次射xx精也沒有,四十歲上失身,也隻能射出三到五毫升,而不是象高壓水龍頭似的一下子噴出五升,把他的少妻從床上頂到胡同口。


    黃芪的女朋友娟是廣播學院的。半年前我們五個人在第二外國語大學的食堂吃完晚飯,到隔壁的廣播學院閑逛。廣播學院是北京“四大染缸”大學之一(另外三個分別是二外、工大和語言學院),女生很出名。我們五個擠在林蔭道旁的一張長椅上,一邊喝一種叫“雪龍”的紅色草莓香精汽水,一邊看過往的女生,仗著人多勢重,我們的眼神肆無忌憚。


    我們核計,應該培養一下勇氣,象過去一樣,辛夷拿出隨身攜帶的骰子,我們擲,誰的點數最小,誰去和過來的第一個姑娘搭訕。黃芪的點數最小。春節去白雲觀廟會,黃芪求的簽講他今年運交桃花,真靈,今年這類擲點都是黃芪點數最小。春天去靈峰春遊,別人爬山,我們在宿營地門口打牌,“三扣一”,又是黃芪輸了,被我們逼著到街上劫人。過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黑臉大媽,黃芪低頭走過去,蚊子一般咕噥一聲:“我愛你。”大媽耳朵真靈,回口就罵:“小流氓,回家愛你媽去吧。你別跑,俺回家叫俺家的大黑狗好好愛愛你。”


    黃芪戴黑邊大眼鏡,比我還瘦,班上好在還有他,我不至於瘦得太出眾,受盡女生奚落。其實,他常穿寬大的衣服,舉手投足間有儒雅之風,如果不笑,真的不象壞人。他在廣播學院的林蔭道邊的長椅上擲出三點後,迎麵走來了他現在的女友。黃芪走過去,當時夕陽西下,天空半彩半灰,風大到剛好吹起他寬大的衣服,看起來很灑。他攔住那個女生:“同學,不好意思,現在六點半是幾點了?”


    當時,我們都忍不住笑了。他現在的女友沒笑:“現在真的到六點半了。”


    娟兒絕對屬於胸大無腦那種,懷裏真的仿佛揣了兩隻小白兔似的,它們跳,別人的心也跳,她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是不是跳以及為什麽跳。黃芪可愛她了,十天不見,煩躁非常,可有和她講不清道理。我建議他不如激她,說如果和她結交半年,黃芪的考試成績一點不降反而上升,對她來說是很沒麵子的事。黃芪說沒用,她聽不懂的。辛夷讓黃芪直接對她說,考試期間最是苦悶,沒有女朋友,就要找替代了。


    “昨天我做了一個春夢。我女朋友用她的小手輕輕撫摸我的臉。正在幸福中,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那隻摸我的手有六個指頭!我回手往臉上一拍,醒來發現我把一隻蟑螂拍死在臉上了。”厚樸說。他剪完腳趾甲,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鏡子,撕了一截手紙,鋪在桌子上,開始擠他臉上的包。每擠出一個,就把擠出來的油脂整齊地塗抹在手紙上。厚樸的臉是個油田。他說擠包也是技術,要判斷那些包成熟了,那些沒有,成熟的到了什麽程度,沒熟的幾天後熟。擠的手法要講究,掐得太多了,擠不出來,掐得太少了,反而擠到皮裏麵去了,鏡子照不到的地方,就得全憑手上的感覺了。心裏有把握了,下手要明快決斷,不能怕痛。當油脂從包裏噴湧而出的時候,厚樸說每每能體會到大慶工人打出石油的快感。我說要是他對他的包及其分泌物那麽感興趣,可以找個瓶子收集起來,要是怕見光分解,我可以給他一個棕瓶或是包上黑紙。攢夠一定數目,可以再擦臉,炒菜,或是做印度神油。厚樸說我惡心。


    “厚樸,兩隻蟑螂從你飯盆裏爬出來了。你又幾天沒洗飯盆了?”


    厚樸瞧了一眼自己的飯盆,大喊:“誰把這個死腦袋又放我飯盆裏了?你們沒臉沒皮,冷酷無情,不覺得惡心,我可要罵娘了!”他的飯盆裏一個完整的頭骨,頂骨塗紅,顳骨著藍,枕骨上黃,五色絢然。白老師規定不許把骨頭之類的帶回宿舍,但是頭骨太複雜了,厚樸覺得光在解剖室看不能完全理解,就從解剖室帶回來課下把玩,不少人覺得惡心。


    “我得了小腸疝氣。”辛夷說,一手撫摸著小腹。“要動手術的。”


    “你怎麽知道不是陰囊水腫?”


    “需要做陰囊透光試驗以資鑒別。手術會有並發症,包括陽痿。”厚樸立誌當醫生,自己預習了很多東西。


    “是不是象副食店用燈泡看雞蛋好壞一樣,看辛夷的陰囊裏有沒有睾丸?”


    “雙黃的?”


    “單黃的?”


    “打賭!”


    “兄弟們,動手吧!脫他的褲子!”


    辛夷一聲怪叫竄了出去,清了清嗓子,開始在樓道裏歌唱。


    辛夷有付好嗓子,他能唱出象美聲又象民族唱法的聲音來。他喜歡在樓道裏歌唱,他被自己的回聲打動。辛夷在樓道裏唱的時間長一些,別的宿舍就會往樓道裏扔破漱口缸子之類的東西,叮叮鐺鐺響,他從來不認為和自己有任何關係。他認定,如果他不是在胡同裏長大,從小住樓房,特別是那種有大樓道的筒子樓,他一定會是個歌唱家。


    “我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買個樓道,即使不買樓。”辛夷說。


    辛夷的老爸在一家日本人的工廠裏當科長。辛夷愛上了他老爸車間一名叫秀芬的女工。他講這件事的時候,表情凝重,感覺自己象娶了一個紡織女工的恩格斯一樣偉大。他老爸規勸過很多次,最後威脅他將秀芬調走,辛夷急了,衝他爸喊:“秀芬又不是我媽,又不是你相好,我也不是亂倫,又不是奪愛,你累不累呀?”他老爸惱羞成怒,操起長長的切西瓜刀追出辛夷兩裏地,辛夷回想起來,總說他爸那天象極了龜田小隊長。


    辛夷有幼功,踢腿能踹到自己的後脖梗子,過去唱京劇,現在他隻唱情歌。他求我幫他從《詩經》裏抄幾首情歌給他。


    “現在的歌太淺薄。”


    我告訴他《詩經》裏多是四字一句,不好唱。他說音不夠的地方用助詞補,用架子花臉能唱。


    他從宿舍逃出來,清清嗓子,唱他最愛唱的一段:“有女懷-呀春-嗯-嗯-嗯,吉士-呀-誘-之。”樓道裏回聲隆隆。


    我看了眼十幾平米的宿舍,一屋子半個月沒洗的衣服,六、七個一星期沒刷的飯盆,五、六個胡說八道的同屋。厚樸新取了一張手紙,在桌子上鋪了,他要掏耳朵了,這是他洗澡後最後一個項目。他的耳朵是糖耳朵,耳屎橙黃晶亮,與眾不同。厚樸說總有一天他要知道它是甜是鹹。


    這個地方沒法呆,我決定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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