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又見到了柳青。她在一天早上六點狂敲我宿舍的門,告訴我,有人暗算了她,她著了道,她要打胎。


    早上六點是我睡得正美的時候。這座樓,晚上不熄燈,要看的書多,大家通常一、兩點才睡覺。早上六點到八點,是覺兒最補人的時候。中間有人攪夢,必然會被罵娘的。八點第一節課,教室就在樓上,十分鍾洗漱,下了第一節課再吃早點,正好。大家都這麽想,八點前的十分鍾,洗漱間人滿為患。洗漱間一共三間屋子,鍋爐房、水房、廁所。洗臉的水房在廁所對麵,洗漱的人揉著沒睡夠的眼睛,把臉盆扔在水房的水池中間,放了水,先到廁所小便,小便完,臉盆裏的水也滿了,可以用了。水房找不到放臉盆的人,索性一手端了盆,一手按了“晨僵”的小弟弟先去小便。小便池隻能並排站四個人,站多了,就有被擠下去的危險。找到位置的人,四人一排,一起用力,積累了一夜了,聲音嘹亮,波瀾壯闊;我在池子下麵等位置的時候,常常羨慕地覺得池子上的人,仿佛西部電影裏的牛仔,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後,幾個人牽了小弟弟出來,合力將烤肉的篝火澆滅,然後抖一抖,斜眼望一望,正西風殘照,於是上馬絕塵而去。


    那些在小便池找不找位置的人,一腳踢開大便池的門,把大便池就當小便池用了,手使勁按住了,也濺不到哪去。黃芪有一冊名為《我肮髒的右手》的詩集,風格後現代,結構開放。詩作多描寫日常生活,微言大義。其中一首《位置》就講述了宿舍廁所早上的這種情景:


    當我站在小便池的時候


    有人已經在大便池先尿了


    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


    小便池上的窗戶裏有座紫色的禁城


    大便池,黃漆木門,每學期末重新漆一次,將積累了一學期的廁所文學遮蓋住。黃芪每次期末考試完,都會搶在油漆工人粉刷木門之前,將木門上麵的內容抄錄了。他說這些是少有的純粹文字,絕少雕飾和冗筆,充滿性靈。黃芪其他的收錄還包括明清時調,解放初期北京某肉聯廠黨委書記十三年的日記,文革中他表叔的數十封情書,九十年代廣西某土娼四年的流水賬等等。我知道黃芪的酒量,兩瓶啤酒下肚,他肚子裏的詩人便被激活;那個詩人講歲月如水流過,沒有任何痕跡,他隻好收集純粹的文字,仿佛把一片黃櫨葉子夾進書裏。黃芪的一大遺憾是不能自由出入女生廁所,不能在學期末將那些木門上的內容也抄錄存檔。黃芪從油漆工人每次也漆女廁所門的事實推理,女廁所木門上也一定有值得保留的內容。他和我們爭論,學醫的應該有自由出入廁所的特權,就象男醫生也可以進行婦科檢查;我們說除了他沒有其他學醫的需要這種權力,從理論上講,隻有負責燒開水的胡大爺和打掃廁所的清潔工才有自由出入兩性廁所的權力。黃芪在和娟好之前,曾經認真考慮過和一個護理係的女生談朋友。那個女生住我們樓下,當然有出入女廁所的權力。我們曾經認真懷疑過黃芪談朋友的動機。


    大便池的黃漆木門雙向開,本來有門栓,用久了,都不管用了。早上八點前十分鍾裏,如果誰一定要湊熱鬧大便,他一定要用一隻手用力把住門,否則麵對麵,挺尷尬的。早上剛起來,人的力氣都大,門很難把住,所以大家都調節了生物周期,把大便的時間錯開這段時間。隻有厚樸例外。他反對改變任何自然規律,堅持在廁所最忙的時候,占據一個大便池。為了避免麵對麵,他動了腦筋,他麵衝裏,屁股衝門;任憑木門開合,厚樸眼不見心不知,巍然不動。杜仲有一天晚上看武俠小說看到早上四點,八點掙紮著起來,閉著眼睛,端了臉盆,一腳踢開一個大便池,看也不看,掏了小弟弟就射。厚樸當時屁股衝外,就在那個大便池裏麵。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把那個老外帶來的那本philiproth的小說一氣念完了。書裏講一個病人接受心理治療,他躺在椅子上,心理醫生躲在他身後,他開始嘮叨,嘮叨了三百多頁,還沒嘮叨完關於他手淫的種種。他嘮叨不完。這樣重大的題目至少還需要十部類似的小說。我做了個夢,夢裏安排一部小說的結構。那是一部關於手淫的小說。一個動作,讓男人自己獲得應該隻有女人才能給予的快感,而這種快感和純粹由女人給予的快感又不盡相同,如何用情節表現這種異同?厚樸小聲嘟囔,沒有手淫,這樓裏不知道要多瘋掉多少人,可是一星期多少次手淫合適?多少算過度?我被科普文章嚇著了,真的可怕呀!他們說手淫會讓記憶力減退,會影響將來的性能力,會影響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讓我變成一個不良少年;他們做過相關實驗嗎?是隨機雙盲的嗎?我要看實驗記錄。黃芪安靜地走過來,遞給我一卷詩集,是那冊《我肮髒的右手》,他翻開第一頁,是一首叫《我肮髒的右手》的詩,我讀了兩遍,發現是講手淫的:


    夢裏第一次下雨


    天空飛舞你的身子


    我扒開泥土


    種下我的種子


    多少年了


    你不知道的種子沒有長出我的身子


    我肮髒的右手是天空中飛舞的無法觸摸的你的身子


    胡大爺開始喊叫,過度!過度!過度!聲音越來越大。我忽然清醒了。胡大爺在狂敲我宿舍的門,高聲喊著:“秋水,秋水,你姐姐找你,你們家出事了。”我提了褲子竄了出門,於是第二次見到了柳青。


    柳青站在門口,穿著另外一身黑色的套裝,頭發盤了,有些亂,口紅塗得也不很仔細。她站在樓道裏,周圍掛的滿是晾著的衣服。厚樸那條巨大的內褲,竹子衣架撐了,綠底黃點,象一麵非洲某國國旗似的懸掛在她身後。厚樸的內褲都是有年頭的。對於內褲,厚樸不講更新換代,隻講自然耗損,除非丟了或是爛到擋不住龜xx,絕對不扔。時間長了,不黃不綠不藍不白,顏色難辨。厚樸說將來他的博物館建成了,送一條內褲去展覽,表明他艱苦樸素的作風,象老革命似的。我們說革命少年們肯定會把那條內褲當成革命老人厚樸第一次夢遺的遺物。柳青站在厚樸的褲頭前,周圍是晾曬著的軍綠褲、水洗褲、牛仔褲,我聞見“沙丘”香水的氣味,忽然覺得柳青站在這個地方,有些古怪。


    胡大爺搶在前麵,隻穿了褲頭和背心,褲頭象領導人似的一直提到腋窩,背心上印著“勞動模範”四個紅字,遮不住他碩大的肚子。“秋水,你姐姐找你,你們家出事了。你有幾個姐姐呀?”


    “行,大爺,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天涼,別凍著。”我看胡大爺汲著拖鞋走回傳達室,回頭對柳青說:“給我半分鍾,我馬上出來。”


    我胡亂穿上衣服,從門後釘子上掛的白大衣裏隨便抓了一件,出門拉了柳青往樓下走。天還沒亮,挺涼。我們穿過擺滿試劑櫃和各式冰箱的樓道,樓道裏一股老鼠飼料的味道。我的右手輕輕擁了柳青,指示樓梯的方向,她一句話不說,我也沒問,我感覺她的身體在抖。


    “冷?”


    “可能吧。”


    我把夾克衫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還在抖,本來就瘦,現在人顯得更小,仿佛淋了雨的鳥。


    “你不冷?”


    “我有白大衣。這東西太髒了,我穿好了。我以前一直以為白大衣最幹淨了,白衣護士最溫柔了。其實,我錯得不能再錯了。沒有比白大衣更髒的衣服了。”


    “那白衣護士哪?“柳青恢複了些常態。


    “沒實際上過,不太清楚。但是上過的同誌們都說,絕對屬於剽悍一類。想想也對,要是個好護士,溫柔都在白天用在病人身上了,到了晚上沒什麽會剩在老公身上,護士也是人呀。就象大廚做了一天的飯,晚上回家,隻想用炸醬麵兌付老婆孩子。要是個惡護士,對付你和病人,都不會有什麽好臉,不如找個殺豬的,也穿白大衣。”


    “你好象總能說出很多著三不著兩的話來。沒人勸過你要嘴上積德?”


    “不少人咒我會死在這張嘴上,說我一生坎坷,多半會被人騸掉,一定會死在嘴上。開始挺害怕的。但是想通了,也就好了。被騸了,可以當聖人,寫《聖經》或《史記》。死在嘴上,比死在床上強。”


    我們走出樓門口,一股冷風吹過來,鼠食的味道去了很多,柳青打了個冷顫。我看見她那輛歐寶車停在院子裏,就管柳青要了鑰匙,開了門拉她上去。我褲兜裏正好有半包駱駝煙,前天順我哥哥的。我點了一棵遞給柳青,又給自己點了一棵。柳青一口一頓地把那棵煙抽了,煙灰撣進車裏的煙缸。她嘴的形狀挺好看,掐死的煙蒂上印了一圈淡淡的口紅印。車裏充滿煙霧,漸漸暖和了起來。


    “出什麽事了?我家出什麽事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住哪間屋子。我總不能跟大爺說,我來找秋大夫打胎。”


    “怎麽回事?別著急。從頭講,時間、地點、人物、事件。”


    “我上了個當,我想,這回我肯定懷孕了,我不能要這個東西,我要打掉它。”


    “你怎麽肯定是懷孕?好些小女孩認為被男生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就能懷上孩子,抱一抱能懷上雙胞胎,親一親,懷上的雙胞胎是一男一女。別自己嚇著自己。”


    我想起中國糟糕的生理衛生教育。生理衛生課上第十二章,真正講男女的時候,學校勒令男生、女生分開。女生去食堂,男生去操場。男生站在大操場,生理衛生老師是個大媽,她在領操台上扯著脖子對著麥克風喊,三裏外都聽得見。大媽老師一喊,周圍樓的老太太、老頭都抱著孫子、孫女跑到陽台上看熱鬧,大媽老師喊的聲音更大了。大媽老師問我們男生是不是最近睡覺的時候偶爾發現內褲濕了,但是又不是尿床。大媽老師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那是什麽,心裏有沒有恐懼感。大媽老師說這種事情對身體很不好,讓我們晚上做完功課,趁著累,趕快睡覺,不能念壞書,看壞畫,想同桌女同學。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太頻繁,家庭條件好的,可以在睡覺之前喝一杯溫牛奶;家庭條件不好的,可以在下課後找她或是班主任談話,端正思想。周圍樓上有個老頭,可能是想起了從前練的山東快書,敲著他家陽台上的臉盆就說開了,聲若洪鍾,一聽就是專業,我們隔著老遠,聽得真真的。“啷裏咯啷,啷裏咯啷,閑言碎語不要講,單表一表好漢武二郎。武二郎本領強,啷裏咯啷,啷裏咯啷。這一日,武二郎提棍上山崗,忽覺褲襠熱得慌,咋了?尿了。”我們一起哄笑著答茬:“不對,是夢遺了。”女生怎麽教的,我不知道,我覺得她們難免有可笑的常識性錯誤概念。


    “我怎麽算,也算不上女生了。我知道是怎麽回事。”柳青沉下臉,眼角便泛出細紋來。


    “到底怎麽回事?”


    “我認識一個男的。我認識他很久了。我有時候和他睡覺,也很久了。我其實不該跟你講這些,我其實根本就不應該來找你,我有一些挺熟的醫生朋友。要不,我走了,不好意思,吵你睡覺了。”


    “反正我的覺兒也醒了,你的事還是和我說吧,你不用耽心會把我變壞,好人變不了壞人。找熟人有找熟人的麻煩,有些事情你也不想讓他們知道吧。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除了你叫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還是這樣比較好。”


    “也好。我和那個人很久,從來沒出過事。他是一個很小心的人,狡兔三窟,他有六窟。我從來不用督促他,他自己就有三重避孕手段,真象你說的,他的小心給我種感覺,好象我那麽敏感,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懷上似的。而且我們次數也不多,他很愛惜身體,不抽煙不喝酒,做之前要喝湯喝藥,之後要打坐,弄得神神鬼鬼的。”


    “一滴精,十滴血。幹一次跟義務獻次血似的。”


    “別開我玩笑了,我煩著呢。總之,日子長了,我沒有任何警惕了。昨天,他打電話來,說他升處長了。是個很好的位置,官聽起來可能不大,但是有很多實權。他盼這個位置盼了很久了。被他惦記,不是什麽好事。他當副處長的時候,有一陣子,我覺得他雇人殺了那個處長的心都有了。”


    “我怎麽聽著,覺著你一直和一個奸臣混在一起。”


    “可能吧。人在江湖,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明白。我其實不該和你說這麽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你很親切,可能你不是什麽好人。”


    “姐姐,說什麽呐。”


    “反正我和他呆了很久,一點沒擔心會出什麽事。和他呆的好處就是,所有的心,他都擔著,加倍擔著。但是,昨天,他來我那兒的時候,已經喝多了。一嘴酒氣,酒就頂在嗓子下麵,打個嗝就能泛出來,他一個勁兒嚷嚷,說他沒醉。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過。他喝一口酒就上臉,但是喝一斤白酒都不會倒。他靠這點,蒙過好些人,先說喝不了酒,過敏,等別人喝差不多了,他就開始灌該灌的人。昨天他肯定醉了,他罵天罵地罵自己,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委屈,說要幹件出格的事,然後就把自己的褲子脫了。他接著罵自己委屈,說他真心喜歡我,三年來第一次。”


    “那不挺好的嗎?正好收了他,找個實權處長當老公也不錯呀。你幹煩了還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反正也處三年了,睡也睡習慣了。”我忽然感覺和柳青討論這個問題,心裏有些別扭。


    “他兒子已經三歲了。”


    我沒敢接話,想起柳青剛說的“人在江湖”。


    “他喝醉了。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射在裏麵了。我知道這樣一次不一定懷上,但是我肯定我懷上了。我挺迷信。他憋了那麽久,再奇怪的事在他身上也不奇怪了。他也是那麽想的。剛射完,他酒就醒了,跑到廁所吐了半天,回來坐在沙發上直了眼發呆。他說怎麽樣也不能讓那東西生出來,他說花再多錢都行。我說錢我有,有的是。我也想吐。我問他我要是偏要生呐,你是不是殺了我的心都有。他沒說話,眼睛瞪得象包子似的。好象真急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慌。我跟他講,我沒那麽癡情,已經夠惡心的了,我不會再給自己添惡心。他沒說話走了。我想了想,就來找你來了。你看能不能幫我。”


    “昨天晚上的事?”


    “四個小時前的事。”


    我心裏有了底。“沒事。肯定沒事的。”


    “你不能低估那個家夥。低估他的人都倒了黴。”


    “這跟他挺不挺沒有關係。這是科學。是按概率走的。你上次倒黴是什麽時候?”


    “我記不清楚了。三四個星期前吧。”


    “那就不太可能有問題。”


    “他和別人不一樣,有一點可能,到他都能變成百分之百。再說我倒黴一直不太準。”


    “放心吧,要是孩子那麽容易懷上,就沒有不孕專科了。好吧,咱們這麽辦。等會兒,醫院開門了,我和你一起去拿些探親避孕藥吃,抗著床的,就是防止受精卵附著在子宮壁上。再拿個早早孕試劑盒。過一兩個星期,你要是還沒倒黴,就用試劑盒查查看,陽性了就再來找我。百分之九十九不會是陽性的。要是倒了黴,或是試劑盒說是陰性,也告訴我一聲,報聲平安。”


    “你肯定?這麽簡單?”


    “我肯定。不信,你就自己順著電線杆子找老軍醫去吧。是不是一定要你花幾萬塊錢,你才放心?”


    “好吧。謝謝你。我還以為要上什麽大刑呐,跟電影上演的似的。”


    “現在放心了?時間還早,肚子餓不餓?我請你喝永和豆漿吧。它的生煎饅頭、蔥油餅挺好吃的。”


    柳青說沒有這個道理,肯定是她當姐姐的請客。她把座椅前麵的遮陽板扳下來,遮陽板的反麵嵌了個小鏡子。天已經蒙蒙亮,柳青對在小鏡子重新整了整頭發,補了補妝。我們從車裏出來,學校衛隊已經在院子裏練隊列了。他們穿了寶石藍的製服,上麵綴了鍍金的塑料扣,在朝陽的照耀下放射著光芒。校衛隊的來自全國各處混不下去的地方,他們年紀都比我小,青春期剛剛過,嘴唇上一撇軟塌塌的小胡子,雙眼放光,心中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他們從院門走到樓門,再轉身從樓門走回院門,一共不足二十步。校衛隊隊長喊著一二一,他也穿著寶石藍的製服,但是頭上多了一頂警察的綠帽子,帽子上有盾牌國徽。他是學校保衛處處長的遠房表弟,他平時總叼著一棵煙,抽的時候不苟言笑,很酷的樣子。喊號的時候,他就手夾了煙,叉了手放在胸前。校衛隊隊長看見我們從車子裏出來,衝我們喊,教我們把車開走,說院子裏不能停外單位的車。柳青衝他笑了笑,說馬上就回來,馬上就開走。隊長也笑了笑,說要快些,否則領導和本單位的車來了,沒處停,他就為難了,然後收拾其笑容,抽了一口煙。我暗想,我來生如果作女孩,也要把頭發盤起來,也要把妝上好,可以衝校衛隊隊長之類的人笑笑,就把事情辦成了。


    東單街上還很安靜,要飯、要錢的還沒有上班,地攤還沒鋪開,店鋪的門還都鎖著。我們宿舍樓前,拆了一片,不知道要蓋什麽。從東單街上,可以看見樓門口。我問柳青能不能看見樓門口上麵的八個大字,那是我們的校訓。柳青說她很少用功讀書,眼睛很好,那八個字是:勤奮、嚴謹、求精、獻身。我問她是什麽意思。柳青說,那是鼓勵我們要做好學生,將來做好醫生,隻想把事情幹好,隻想別人,不要考慮自己的歡喜悲傷。


    “我們一個師兄把這八個字翻成英文,再從英文翻回來,意思就都變了。”


    “怎麽會?”


    “翻回來,直譯就是,時常勃起、陰戶加緊、渴望精液、全身給你。”


    “我要是你親姐姐,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你。”


    “我親姐姐也沒有第二次見我麵就讓我幫忙打胎。我親姐姐大我六歲,她後來告訴我,我那時還不到一歲,她第二次見我麵,就用她的襪子堵了我的嘴。她嫌我太吵,言語汙穢。”


    校訓是被王大師兄紅詞黃譯的。我和柳青吃完早飯,來到計劃生育門診,就看見王大師兄在門裏賣礦泉水。


    正值春末夏初,計劃生育門診人很多。大門口上刷了“男賓請毋入內”幾個大字,門玻璃也刷上了不透亮的黃漆,從門外屁也看不見。門外有兩排條凳,不能入內的男賓就坐在條凳上等,他們當中有的是無執照上床的,有的是蠻幹蠢幹的老公,間或目光交會,互相半尷不尬地笑笑,也不說話。偶爾有陪親戚、朋友來的,為了和真正的壞人劃清界限,從來不敢坐在條凳上,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戶前,眺望遠方。掃樓的大爺沒那麽敏感,分不清誰是誰,對誰都是一臉不屑,借打掃樓道,用大墩布埋汰男賓的皮鞋。誰要是掏出煙卷,掃樓的大爺立刻就喊,“這不許抽煙!心虛也不行。”門裏麵也有幾排條凳,女病人坐著,等護士叫自己的名字,用假名字的,嘴裏不停嘀咕,反複重複,生怕叫到自己的時候反應不過來,錯過了,不象其他門診病人似的,互相討論自己的病情、責怪老公不體貼、抱怨孩子不孝順、咒罵社會腐敗。王大師兄就坐在門裏的一個角落裏,賣礦泉水給女病人服避孕藥用,五塊錢一瓶。“貴點是貴點,但是在這兒喝藥最不會延誤病情,沒人嫌貴。”王大師兄說。王大師兄喜歡在計劃生育門診實習,更喜歡賣礦泉水,不用動腦子,而且有漂亮姑娘看。從人群角度看,未婚先孕的人類亞群最好看,王大師兄說,這是自然界的規律,被蝴蝶、蜜蜂最先搞殘廢的,都是最鮮豔的花朵。


    我穿了白大衣,就是男大夫,不屬於男賓。我和柳青走進黃漆大門,我把一個快餐飯盒遞給王大師兄,裏麵有永和豆漿店的兩份生煎饅頭,我和柳青吃完後買的外賣。王大師兄接了飯盒,問我為什麽起得這麽早。我將來意說了,問他那個名教授當診,麻煩他要個號,看看。


    王大師兄瞟了眼柳青,嘴角衝我一笑,我連忙說:“我介紹一下。我表姐,柳青。表姐,這是我大師兄,王大大夫。”我說完就後悔了。王大師兄是精讀過各種手抄本的人,知道掩人耳目最常見的稱呼就是表哥、表姐。


    “不用找教授了吧。明擺的事,吃點藥不就完了嗎。”王大又賣了一瓶礦泉水,收了五塊錢,壓在快餐飯盒下麵。


    “我也知道。可還是找個名人看看,保險些。”王大師兄搖了搖他的大頭,囑咐我看牢礦泉水攤子,進屋拿了個號出來。我安排柳青在診室裏的條凳坐了。


    “我去給你掛個號,還得建個小病曆。”我說。


    “這麽麻煩?”柳青在皮包裏取了一疊錢塞我手裏。


    “人命關天。”


    “好。”


    “你叫什麽名字?”


    “柳青。”


    “病曆上填什麽名字?”


    “柳青。”


    “年齡?”


    “大於十八。具體,你看著填吧。”


    柳青進診室看病的時候,我替王大師兄看攤賣水,王大師兄吃包子。包子還是熱的,王大說好吃。王大問柳青是誰,我說真不知道。王大說柳青長得不錯,但是寡相,帶戾氣,不祥,史書裏說這種女人常常導致兵戎相見、大星犯日。我說跟我沒關係,她再大些,說是我媽都有人信。王大說我罵他,說柳青應該和他年紀差不多。


    王大師兄大我十歲。他體重九十九公斤,身長八尺,頭大如鬥,眼小如豆,頭發稀疏,體毛濃重,總之狀如風塵異人。他在這個醫校念了五年,忽然覺得無聊。不上課,跑到機房鼓弄那幾台老電腦。他編了個程序模擬人腦神經網絡,有學習記憶功能,程序小於5k,那還是在八五年。他據此寫了篇文章,文章很快就發表了。十幾個美國大學問他願不願意過去念書,他挑了個名字上口的轉了學。在美國念博士期間,在世界頭牌的幾個雜誌如《自然》、《科學》都發表了文章,如果不考慮年齡,王大師兄的資曆回國可以候選學部委員。王大拿了博士學位之後的確回國了,但是不是來候選學部,而是到醫校繼續念醫科。問他為什麽,他不說,問急了,就說常泄天機的人,常不得好死,他怕疼。王大的理想是在美國某小大學當個校醫,活不忙,錢不少,他可以整天無所事事,養腦子。學校最好是在佛羅裏達,天氣好,洋姑娘漂亮。買輛大吉普車、養條狗,然後開吉普帶狗在海邊兜風。狗站在吉普車後座,探出腦袋、耷拉著舌頭看窗外的風景。


    “我又聽說你的故事了。你都快成傳奇了。”我對王大說。


    “什麽故事?”王大的包子吃完了,在白大衣上使勁蹭了蹭油手。


    “說你昨天早上抽血,病房裏五個病人該抽血,你準備了六個針頭,一人一個,第六個備用。結果第一個病人抽完,六個針頭都用沒了。”


    “這是謠傳,他們胡說。其實六個針頭都用沒了,第一個病人還沒抽出來。我手太笨了。”


    “那個病人的確不好抽,據說最後還是請護士長抽的。但是這部分加上,故事就不動人了。”沒人敢說王大師兄手笨。王大會染色體顯微切割,能把染色體上特定的某個區帶切下來。這種技術能大大加速很多研究的進程,但是會這種技術的人,這世界上不過五個人。我鑒賞過王大的手,幹燥穩定,小而豐腴,柔若無骨,天生做產科醫生的料。據其他師兄講,和王大同班的女生,很多人都渴望摸一摸王大的小手,最後嫁給他的女生是他們班的班花。班花私下坦承,嫁給王大的主要原因就是能天天摸著那雙傳奇的手,或者天天被那雙手摸著。班花說手應該比性器官更受重視,因為手的使用期比性器官長的多。謠傳表明,王大經常把手揣兜裏,班花每每偷窺到王大的手,每每性欲澎湃。


    “我也要一瓶水。”柳青出來,手裏拿著張處方。


    “我請客。”王大遞給柳青一瓶礦泉水。


    “別介,已經夠麻煩你了。”我付了錢,又取了藥。柳青站在計劃生育門診門口,將藥喝了,眼睛裏水蒙蒙的。這時候,有個姑娘從門診出來,也拿了瓶水,陪她來的男的迎了那姑娘坐下,自己蹲在姑娘腳下。姑娘神情有些恍惚,很機械地把藥放在嘴裏,喝了口礦泉水,眼淚刷地流下來,揮手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時間好象停滯了一會兒,周圍人的表情都沒有改變。姑娘又喝了一口礦泉水,揮手又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我看見柳青的神情也開始恍惚,就脫了白大衣,一把挽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細,我的手正好可以繞一周。


    “別抱我,我不想哭。”說著,柳青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人一下子變得很憔悴。


    “沒事了,咱們走吧,姐姐。”我擁了她走出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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