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考人體解剖了,白先生說最後給大家進行一個小時的答疑。平時所有曠課睡覺、逃課泡妞的人都來了,班上有人勤快有人懶,但是誰也不傻。解剖室裏少有的熱鬧,三十幾個人散坐著,八、九個被割得零落的屍體在解剖車上橫躺著,兩具人體骨骼在教室前麵硬戳著,白先生被圍在中間,被煙熏黃了的手指夾著粉筆,感覺被重視、被期待、被渴望,一臉幸福狀。考試前的老師就象初夜前的一村之花,在破身之前,所有鄉親都有觀察圓房的動力,個頭小的,還會回家搬個板凳;初夜之後,姑娘即使光著屁股在街上跑,都不一定有人看。白先生現在略帶矜持地幸福著,象極了期待著在幾個小時之後被破去女兒之身的姑娘,他身旁的兩具人體骨骼仿佛都受他的感染,咧嘴笑著。


    “你們問吧。”白先生說道。


    “不是您講嗎?”厚樸插話。


    “學校規定,不許考試前劃重點,出提綱。你們有問題就問,沒問題就回去,早點洗洗,睡吧。”


    “我有問題,明天考什麽呀?”杜仲老遠坐在門口,但是提問的時候,一屋子回響,那兩具骨架子震得直晃悠。


    “這不是問題。”白先生給自己點了棵煙。


    “有問號呀?”


    我同意白先生的觀點。好些問題不是問題,是較勁兒。比如高更那幅畫的題目: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什麽?我們向何處去?那是熱帶大麵包果吃撐了,大奶姑娘睡多了的人和自己較勁兒。愛因斯坦反複告誡熱血青年,千千萬萬不要想什麽終極問題,想想就會把自己繞進去。


    “好,我給你答案。明天考上課講過的。”


    “講過的都考呀?太多了。”


    “誰也沒期望你全對呀?”


    “什麽不考呀?比如生殖係統?我們高中生物也學,但是都是男女分開講的,而且就第十二章生殖係統沒有實驗,從來不考。”


    “我一定會考的。咱們生殖係統可是仔細講了的。分到男屍的同學和分到女屍的同學,講課的時候,讓你們交換看過的。過去封建,婦科大夫上手術台,打開肚子,所有內生殖器官都能看,隨便摸;但是平時檢查的時候,所有外生殖器都不能看,打死都不能看。那個蒙昧落後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白先生說到動情,手臂禁不住一揮,順便撣了撣煙灰。


    其實,蒙昧時代遠遠沒有過去,在幾年以後,我們學習婦產科,在門診見習,沒有任何一個女病人希望被我們檢查。威望最高的老女教授拿自己當誘餌,“不讓我的學生看你,也別想讓我看你。”並且苦口婆心,“我們醫院是教學醫院,必須承擔教學任務。如果我們的學生畢業後連大嫂和小丫頭都分不清,將來如何為人民服務呢?十幾年後,幾十年後,我死了,你們找誰看病呢?你們的閨女找誰看病呢?”但是女病人就是不買帳,進診室一見我們四個全都一米八零以上的男生,扭頭就跑。最後老教授隻能讓我們四個躲在屏風後麵,沒有信號,不許說話不許動,好象邱少雲。等老教授安頓女病人脫了鞋、脫了褲子、在病床上仰麵躺下、兩腿蜷起岔開呈截石位後,一個手勢,我們從屏風後麵陸續鑽出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那個女病人狂叫一聲,仿佛看見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拎了褲子就竄了出去,鞋和皮包是幾個小時以後回來取的。


    白先生是個很有激情的人,講話動情時,眼底一突火花。我完全可以想象,白先生年輕的時候多麽招姑娘喜歡。第一節課講解剖概論,白先生上竄下跳,用古希臘文在黑板上寫下阿波羅神殿中的神諭:認識自己;用英文背誦莎士比亞關於人的頌歌;問我們,人的拉丁文學名是什麽。班上一個叫車前子的韓國留學生當時坐在我旁邊,滿懷崇敬地仰望著白先生,小聲問我:“白先生是不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我說我也給你講個關於莎士比亞的故事吧,一個老紅軍,參加革命之後,先後跟了陳獨秀、張國燾、林彪。運氣不好,又沒文化,不識字,所以一生不得誌,一生未娶。老紅軍作風正派,不奸不嫖,所以臨死前,幾十年,除去自瀆,還是童男。老紅軍臨死前,老淚縱橫,死不瞑目,大聲疾呼:“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周圍的老戰友,老部下都糊塗了,老紅軍沒文化,不識字,怎麽念念不忘莎士比亞呢?隻有旁邊一個小護士是老紅軍的同鄉,聽懂了,一個人偷著樂,告訴老紅軍周圍的人,老紅軍說的是家鄉土話:“啥是逼呀?啥是逼呀?啥是逼呀?”車前子理解之後對我說:“秋水,你不是好人。你是個淫穢的人。你是個低級趣味的人。”然後問我:“你是不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白先生撣完煙灰繼續說:“這次考試,生殖係統一定是重點,我不想你們將來露怯。文革之後,咱們醫學院剛複校,咱們婦產科老主任問一個你們的師兄,卵巢多大?你們師兄雙手比了個雞蛋大小;老主任追問,卵巢多大?你們師兄雙手比了個鴨梨大小;老主任再問,卵巢到底多大?你們師兄比了個皮球大小。老主任說,我看你還是再重新上一年吧。你們師兄就蹲了一年班。希望你們今後別這樣替我丟人。”其實這個問題有些不公平,如果問我們師兄,xxxx多長,師兄肯定知道;即使不知道,臨時比劃比劃,也就知道了。


    “顱底那些孔考不考?”


    “考。”


    “有一天我在澡堂子遇見內科主任。沒話找話,我問他,您還記得顱底那些孔,都分別有哪些結構從中間及周圍穿過。他回答說,他怎麽會記得。主任都記不住,說明沒用。不做腦外科,不做神經內科,就沒什麽用。既然沒用,為什麽還考?”厚樸繼續問。


    “你每頓吃飯,之後都拉成了屎,你為什麽還吃飯?你記住。學過之後、記住之後再忘掉和從來沒學過、壓根兒就不知道,不一樣。即使忘了,你至少還知道在什麽地方找。就象你們在北大預科學的東西,你們記得多少?但是那種訓練會讓你們一輩子受益。那是人文關懷,那是科學修養,那是金不換的。國家、學校是把你們當大師培養,不偷一時的懶兒,不爭一時一地的得失。懂不懂?其實,好些東西要掌握方法,比如顱神經,十二對,記我教你們的口訣。”


    “一視二嗅三動眼,四滑五叉六外展,七麵八聽九舌咽,迷走副脊舌下全。”


    “對。”


    “好象小時候玩洋畫。三國洋畫,呂布最厲害。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


    “對。”


    很多道理是相通的,正經學出來的東西,沒有性情在,沒有一樣是能用上的真功夫。在街上打架,練習勇氣;在視窗裏挖地雷,練習邏輯;談個姑娘,練習表達。細細想來,我所有文字的功底都是圍繞我的性趣味,捋著我的xxxx奠定的。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現代文學垃圾,我是從今到古,倒著修行的。看香港版的古龍、金庸認識了繁體字,然後《金瓶梅》、《十二樓》,然後《花間詞》、《香奩詩》,然後《天地陰陽交歡賦》,最後《洞玄子》、《素女經》。我從小就怕別人逼我做什麽事情,尤其是正經事。從小到大隻有一次,老爸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一天心血來潮,逼我學《跟我學》。他去買了全套的教科書和錄像帶,他說,英文好呀,英文重要呀,咱們一起學。我學了兩個星期,之後很嚴肅地對他說,如果你真的要毀了我,就繼續逼我學吧,否則就吧教科書扔了。我在這兩個星期培養的對英文的厭惡,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勉強擺脫。直到念到北大,從外教手上得了一本名家英譯的《肉蒲團》,才領會到,英文本來可以這樣美麗。《跟我學》的教科書後來買了廢品,三毛錢一斤,比報紙貴,報紙兩毛。錄像帶被哥哥拿去錄了毛片,現在就鎖在哥哥的抽屜裏。正經毛片裏,對話太少了,看上去感覺象《動物世界》,公蛤蟆抱住母蛤蟆的腰,否則滿可以用來練習英文口語,肯定記得牢。我總想,應該改革毛片的拍攝觀念,不完全為手淫服務;應該把故事片和毛片結合起來,毛片是故事的一個有機部分。和尚講,佛法就是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該性交的時候性交。俗人的常規做法是吃飯的時候想工作,和老婆睡覺的時候想情人,和情人性交的時候想倫理道德。


    我曾經以國學大師的口吻向那個韓國人車前子介紹過我學習中文的體會,他悠然心會。過了幾天,車前子告訴我,他用我的方法,記牢了一個他記了兩、三年都沒記住的中國字“咬”。“咬,xx交;xx交,咬。”車前子重複著,一臉天真無邪。


    “白老師,總得給我們減少一點負擔吧?天也晚了,我們也想早點洗洗,睡了。”厚樸還是不死心。


    “你們不想靠什麽?”白先生問。


    “內耳結構。六個麵,單取出來太難分清了。至少別考實物。”


    “好,不考。”


    “腰肌、背肌。起止點太亂了。中醫多好,根本不用管那麽多。腰疼?好說,腎虛嗎。”


    “好,不考。”


    “不行,白老師,應該考,不考不公平。”女生堆裏,一個聲音高叫著,是上海姑娘魏妍。魏妍肯定是已經把內耳結構和九塊腰肌都背熟了,覺得自己的辛苦就要白費,失去一個顯山露水超出他人的機會,所以叫了出來。我知道,覺得不考任何東西都不公平的人絕對不在少數,那些人什麽都會。每天下午五點吃完飯,就抱了書上七樓自習,晚上兩點才回宿舍洗屁股睡覺,天天如此,什麽書念不完,什麽地方背不到?魏妍隻是特別受不了讓自己吃虧,所以不平則鳴。


    魏妍是上海人。魏妍是上海人中的上海人。魏妍大處很少看得明白,小處決不吃虧。我想這很有可能和環境有關。上海那麽小的地方,那麽多的人。你不搶占茅坑,就隻能拉褲兜子;你搶不到最後一張手紙,就隻能用過期的舊報紙,擦得滿屁股的人民日報社論。魏妍是個有天賦的人。東單街上有兩家音像店,一家在路東,另一家在路西,相隔幾十米。新歌帶上市,路東的那家賣十塊錢一盤,路西的那家賣十塊五一盤。但是,路東的那家,不讓試聽,交了錢之後才能打開聽,沒有質量問題不退錢;而路西的那家可以試聽,如果臉皮厚,聽過以後,說不喜歡,可以不要。魏妍的解決方案是,在路西的那家試聽,聽得有十分把握,自己肯定喜歡,再到路東那家去買。魏妍更經典的一個事例發生在一家麥當勞。魏妍逛街逛到尿意盎然,找到這家麥當勞,撒了尿,用了洗手液,洗了手,擦了臉,吹了幹,補了妝,最後在櫃台向服務生要了兩袋吃薯條蘸的番茄醬,放進書包裏,出門接著逛街。


    “好,就出兩道加試題。一道是列出內耳重要結構,另一道是任答兩塊腰肌的起止點。答對了就各加十分。”白先生說。


    看實在從白先生那裏套不出太多東西,有些人就先散了。這些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是這學期就根本沒怎麽看過書的,解剖教科書依舊潔白整齊,光鮮如新,沒有一點人油汙跡,比如辛夷。辛夷今晚一定是沒功夫睡覺了。他一定會泡一杯濃茶,披一件大衣,在七樓自習室背一晚上了。辛夷肯定能及格。他腦子出奇地好使,重壓之下,效率驚人。


    辛夷入學不久就意識到自己與這個行當格格不入,他拿起解剖刀,不出十分鍾就會割破自己的手,看見自己的血就會暈倒,摔到地板上就會磕掉門牙。辛夷有兩顆碩大無比的上門牙,各缺一角,左邊一顆缺左角,右邊一顆缺右角,其中右邊的缺口,就是這學期磕的。現在辛夷一笑,象極了兔子。很久以後,辛夷成功改行,偷偷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變態,如果一定要當醫生,必然要鬧出事情。有一派心理學認為,男人的初戀決定他一生的情感定位。辛夷小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女孩父母的單位出產白布,小女孩隻穿白布衣服。我可以想象,那時候,在灰頭土臉的北京市,在灰頭土臉的人群中,那是怎樣的視覺效果。長大了的辛夷看見白大衣,就會xxxx充血,龜xx上昂。我說,要是辛夷這支幾十萬年之後淪落為鬥牛,鬥牛士一定得用白布。辛夷說,陽痿的人要是都象他一樣,就太好治療了。總之,辛夷總是擔心,如果真當了醫生,如何和穿白大衣的女護士、女大夫共事,如何能夠發乎情止乎禮,如何在長年發乎情止乎禮之後,還能保持一個基本健康的心態。即使能做到,胯下整天硬著,走來走去,總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情。xxxx的理想狀態應該是孫悟空的金箍棒,用的時候能翻江倒海,不用的時候縮成繡花針放到耳孔裏。液壓升降機、折疊傘、航天飛機機械臂,都是xxxx仿生學的應用。辛夷說,他上這所醫學院都是他那個龜田小隊長爹爹害的。階級決定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爹身上適用。他爹這一支,祖上好幾代都是做小買賣的,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夠一生衣食不愁。無論天上掉餡餅還是掉板磚、炸彈,都能安身立命。基於這種理想,辛夷他爹在高考前替他填誌願的時候,全部填的是醫校。無論什麽年代,無論什麽階級,突然陽痿了,都會著急,都會到處找電線杆子,看老軍醫,所以醫生是個很穩定的職業,能夠一生衣食不愁。我對辛夷說,你這種悲劇還有一個重要成因是你太特立獨行。如果辛夷這種變態很普遍,成為社會問題,高考體檢的時候就會多出一項檢查。拿一塊大白布放在一個男生麵前,讓他注視三分鍾,如果出現勃起現象,一分鍾之內不消退,就是檢查結果陽性。這項檢查可以命名為白布勃起試驗。試驗陽性的男生不能報考臨床醫學專業、護士專業、或者屠宰專業,就象色盲的人不能報考服裝設計,肝大的人不能報考飛行員。所以在這個後現代的社會裏,倒黴也要倒大家都倒的黴,倒了大家都倒的黴,實際上就不是倒黴。


    另外一類先散了的人,是對自己向來要求不高的人,比如黃芪。黃芪也上課,也念書,也上七樓自習,但是黃芪很少努力。實際上,黃芪氣定神閑,除了在便秘和他女友娟兒之外,從來沒有太努力逼自己幹過什麽,從來不給自己壓力。黃芪講究的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他總能找到簡單而精致的快樂,並且樂於為此付出代價,比如成績不夠好,教授不夠賞識等等。幾年後,科研訓練選題目,黃芪堅持要選那個需要用狗做試驗動物的神經生理課題,盡管那個題目奇難無比,那個導師是出了名的混蛋。黃芪說,課題結束的時候,可以殺狗燉肉,這個念頭讓他興奮不已。做十個月的狗試驗可以最終吃頓狗肉,是默許的權利。黃芪燉狗肉那天,胡大爺為了確保火力充足,提前半天收繳了全宿舍樓五百瓦以上的電爐。花椒、大料放進去,沒多久,一樓道的狗肉香。黃芪說,吃海鮮要喝白葡萄酒,吃牛排要喝紅葡萄酒,吃為試驗獻身的狗肉,要喝百分之七十的醫用酒精。不知道是醫用酒精甲醇含量超標,還是給狗用的神經藥物滲透到狗肉,還是兩者的相互作用,反正最後躺倒了四個人,包括黃芪和我。四十八小時之後,黃芪和我相繼醒來。黃芪動了動舌頭,又摸了摸胯下,硬硬的還在,然後大聲命令我,“秋水,背首唐詩給我聽!”我說,“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黃芪長長出了一口氣,欣慰地說,“秋水,你的值錢東西都在,沒壞。你還是秋水,我沒釀成大禍。”然後倒頭睡去。


    黃芪喜歡北京,他能體會到北京真正的好處。我問他是不是覺得北京有一種神奇的腐朽,這樣大的一塊地方,這樣大了這麽久,仿佛陽光之下,沒有太新鮮的東西,有一顆平常的心就好了。感覺太好、大驚小怪、自做多情,都很容易被人認為是傻逼的。黃芪笑了,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色空之間隻是薄薄的一張紙。數據中,是可以分析出規律的;數據多了,規律就變得非常顯眼,不會統計,不用分析,也能知道。北京腐朽的時間太長了,在裏麵呆久了,不讀二十四史,心裏也會有濃濃的流逝感,感覺到規律。駱駝祥子和的車司機,綠呢大轎和奔馳六百,八大胡同和八大藝術院校,青樓和夜總會,之間的區別也隻是薄薄的一張紙。美人很快就會老的,英雄很快就會被忘記的,一眨眼,荒草就已經齊腰高了。我問黃芪信不信,人是有靈魂的。黃芪說,人至少是有人氣的。我想,一把茶壺,茶葉在茶壺裏泡過一段時間,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葉被倒出來了,茶氣還是在的。北京是個大茶壺。太多性情中人象茶葉似的在北京泡過,即使性情被耗沒了,即使人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人氣還在,仿佛茶氣。鬼是沒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氣也不會很沉吧,粉塵汙染一樣地,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飄浮在這座城市上空,沒有一時一刻停止過思考。


    我有時候會忽然想到,世界常常是因為有了黃芪這樣的人,才變得有些美麗。黃芪心情好的時候,會誇獎我幾句,說我文字感覺好,總能表達出難以言傳的東西;但是身上邪氣太盛,筆到了我手裏就變成了一把妖刀。我說,有了黃芪這樣的人,然後才會讓我這樣的人寫出邪氣很盛的文字,然後才會有文藝評論的人仔細尋找文字之間邪氣的由來;黃芪是這個食物鏈最本原的一級,隻需要生活,不需要尋章摘句,象是河底的小蝦米,隻需要享受陽光和空氣。黃芪認為,北京最美麗的地方是故宮的屁股,筒子河一帶。那個地方離我們很近,從我們的學校,一溜噠,十幾分鍾就到。那個地方最美的時候是夜晚。黃芪說,站在筒子河邊,望著角樓,晚上如果沒有月亮,他會哭泣;如果有月亮,他會勃起。黃芪說,娟兒不僅僅是胸大無腦那麽簡單。黃芪第一次拉娟兒到筒子河,有月亮,娟兒二十分鍾沒有說一句話,後來問他,想不想一起裸奔。在那一瞬間,黃芪覺得娟兒象鮮花一樣美麗。這個比喻,在那時那地,穩妥貼切,毫不俗氣。


    還有一些人賴在白先生周圍不走,希望等人都走光了,白先生能夠私下透露一些在大庭廣眾不便透露的內容。魏妍就是其中一個。


    等人走光是個挺漫長的過程,特別是當有些人抱著類似的心理。魏妍四下張望,看看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可以用來打發等待的時間。魏妍瞅見杜仲的解剖教科書,又覺得自己吃了虧。杜仲髒兮兮的解剖教科書包了一張嶄新的書皮。魏妍眼尖,立刻看出來杜仲包書皮用的是當天的人民日報。杜仲在家鄉是有個小芳的人,家鄉的小芳經常給他寫信。杜仲不想讓班上人知道太多,議論來議論去;又很想知道別人的情況,所以把著班上信箱的鑰匙誰也不給,每天主動開信箱取信、取報紙。學校給每個班訂了人民日報、參考消息、中國青年報和北京青年報。每天的報紙,自然是杜仲先看,然後杜仲宿舍其他人看,然後其他男生宿舍傳閱。基本上,還沒傳到女生那裏,報紙就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多數女生不關心國家大事,知道東單街上那一家專賣店上了新裙子、那家在打折,最近什麽地方色狼出沒就足夠了,所以對能不能每天及時看上報紙不是很在乎。魏妍其實也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國家大事,但是她一算自己的損失,就覺得吃了虧。一天不看那些報紙,就吃了一塊錢的虧;一年就是小四百多塊;八年醫科讀下來就是三千多塊;能買好些打折的裙子了。於是魏妍每見到杜仲,就嚷嚷著叫杜仲請客。杜仲每回問她,憑什麽呀。魏妍就再把那三千多塊是怎麽計算出來的給杜仲複述一遍。杜仲每回都說,就是不請你吃飯,就是讓你心裏難受。


    魏妍今天瞅見杜仲用嶄新的報紙包書皮,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和杜仲說嗒說嗒,省得他老是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覺得她魏妍好欺負。


    “杜仲,你為什麽拿咱們班的報紙當你自己的包皮?”魏妍當眾大聲喊道。魏妍習慣將名詞縮短,比如管人工流產叫人流,管現場演出叫現演。魏妍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用了什麽性質的一個語匯,但是多數其他人聽明白了。


    大家麵麵相覷,還沒來得及笑,魏妍接著大聲喊:“杜仲,你當包皮的報紙,我還沒看過呢,我們女生都還沒看過呢!”杜仲也是聽明白了的,脹紅了一張臉,大眼睛狠狠盯著魏妍,一句話不說。


    “杜仲,我和你說話呢!把你的包皮扯下來讓我看!我還沒看過呢。你也講講道理,那是班級體的報紙,不是你的。其他班級成員沒用了,你當然可以作包皮用。但是我們還沒看過呢。我看過了,其他女生看過了,就還給你。我們不想要你的包皮,隻是想看看,不會不給你的,別那麽小氣。”


    我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說:“杜仲,你就把你的包皮給魏妍看看吧。”


    魏妍被我笑明白了。和杜仲一起指著我說:“秋水,你不是個好東西。秋水,你是個壞人。”


    我真是冤枉呀,我說,“我說什麽了?什麽是我說的?”知道他們正惱羞成怒,我跟我女友打了個招呼,就先逃出了解剖教室。


    有我的女友在,我十分放心。白先生透露出什麽新東西,她都會記下來告訴我,我再告訴辛夷和黃芪。但是我會先告訴他們這個杜仲包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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