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一個人坐在東單三條和東單北大街交匯處的馬路牙子上,抽一種叫金橋的香煙。我不明白,小紅和小白是如何手拉上手的。


    東單三條以南,長安街以北,從東單北大街到王府井大街,全是建築工地,一個巨大的坑。這個坑原來是東單菜市場、兒童劇院、假山公園、好些賣劣質工藝品給外地人和外國人的小商小販、和一個據說是鐵道部的大院。鐵道部的大院裏有個高瘦的鐵塔,比天安門高多了,我們一直懷疑是做什麽用的,如果有壞人躲在上麵,拿杆帶望遠鏡的狙擊步槍,向在長安街上的領導車隊射擊,豈不是非常危險?一個夏利司機曾經指著這個大坑告訴我,原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就是因為它下了台。當時北京市政府下了狠手,說北京除了原始人放火肏屄的山洞、清朝故宮和外國使館,也應該有點不傻屄的本朝本國建築,再和上海比,不至於臉麵全無。這個司機還說,江澤民給陳希同因為這件事掛過一個電話,大意是,如果下次要賣中南海,事先和他說一聲。現在,陳希同下台了,坑裏還挖出了新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活動遺跡,什麽廁所啊、墓地啊、澡堂子啊、祭壇啊等等值得保護的建築,這個坑還在挖,毫不動搖。我想象兩千年前被剁了xxxx的司馬遷,收集資料的時候一定也訪談了大量當時的夏利司機們,詢問項羽垓下之戰的最後一夜,是否反抓著虞美人及腰的頭發從背後刺入做了七次,是否想不清楚要不要垂著xxxx喝著人唾沐浴著白眼做次勾踐,是否忽然記起了年少時曾經是個長發詩人於是當場唱了一首流傳千古的悲壯的革命浪漫歌曲。如果不是這樣,《史記》不會這樣怪力亂神,喝多了的大動物在書裏時常出沒。


    東單北大街上,多小鋪麵的時裝店,都沒牌子,都說是出口轉內銷,比大商場款式好看,比進口名牌便宜百分之八十。常看見覺得自己有氣質的白領,打著一把傘,一家一家,捋著馬路逛,雨天打雨傘,非雨天打陽傘,挑選配合自己氣質的衣服,讓氣質更濃鬱。


    辛荑常逼我和他一塊兒猜想,這些氣質白領的前身都是什麽樣的女生、她們回家都和誰睡覺、她們最大的追求是什麽?我說,軍訓的時候,你戴一號帽子,直徑比臉盆還大,我戴四號帽子,直徑比漱口缸子還小,也就是說,我腦容量非常有限,沒有富裕的計算能力想這些沒有答案無法判斷正確與否的片兒湯事兒。我建議他去找小紅,小紅戴二號帽子,直徑比尿盆還大,軍校曆史上沒有女的戴過一號帽子。大街上還有些港台品牌店,大幅招貼上男女明星穿著這些牌子的衣服傻笑傻憂鬱。這些牌子通常兩三年就換,撤退清場的時候,站在我們宿舍窗前,常看到小姑娘們搶購的場麵,紅著臉,白著胳膊,流著暗黃的汗水。柳青說,港台到處是奸詐的小商人。


    無商不奸,但是體會深了,她覺得比大陸的土財主更不是人。這些小商人從來不想長遠,兩三年換一個品牌是因為避稅,牌子換了之後,找同樣的明星照些照片,明星加港台一定能再賣。靠近燈市口大街東口,多婚紗影樓,都說攝影師化妝師來自港台,表達歐陸風韻,櫥窗裏的樣片真好看,女的好看,男的也好看,女的都長得一樣,男的也都長得一樣,一樣的妝一樣的發型一樣的衣服一樣的構圖一樣的燈光一樣的背景一樣的相框,估計小白和小紅,這樣打扮,吹這樣的頭,穿這樣的衣服,也長得這個樣子。在仁和醫院產科實習的時候,看到長得一樣的一屋子小孩,擔心家長會不會抱錯,看著這些婚紗攝影,我擔心新郎會不會抱錯新娘。燈市東口正對著的一家食品店,門口一隻石獸,是我的最愛,每次路過都打招呼。就一隻,不是一對,分不清是狗還是獅子,因為脖子以上、耳朵以前都沒了,聽食品店的河南姑娘說,打兒清朝就呆在那兒了,段祺瑞執政的時候,臉沒了。燈市東口往北一點,東四南大街上,一家老大的中國書店,夏天夕曬,冬天沒錢生火,夥計永遠戴著套袖。看著千年的文字垃圾,五顏六色、沾著塵土沾著汗水沾著手油、從地板頂到天花板,站在屋子當中,還想寫東西,心裏要多大一團火,胯下要多肥一隻雞雞啊。沒了xxxx的司馬遷,心裏一定是一團巨大的對漢武帝的仇恨之火或者是對時間的困惑之火或者是對聲名不朽的貪婪之火,或者三者都有。


    我坐著的馬路牙子對麵,是一個交通銀行的營業部。我認識裏麵一個叫王世雄的營業員。第一次見他是在仁和醫院的保衛處,王世雄蹲在暖氣片旁邊,保衛處高處長對他喊:“你不要喊,會放你出去的。”我看見王世雄巨大的眼睛,水塘一樣,蕩漾在屋子中間。高處長說,這個人是個號販子,還有偷東西的嫌疑。我再見王世雄是在呼吸內科門診,我陪著羅老教授出診。羅老教授七十多了,每天七點之前,必到病房,雪白的白大衣裏麵雪白的白襯衣,雪白的頭發向後梳理得一絲不亂,領帶鮮豔飽滿。“這麽多年的習慣了,不管好壞,要改都難。”羅老教授說。所有抽煙成癮的大官們,肺用了五十年以上,就算是煙筒也堵了,都要排隊找羅老教授診治。羅老教授每周隻有一次能出公共門診,所以那個下午總是人山人海。病人山病人海中間的山穀就是一張漆成土黃的桌子、坐著正被診斷的一個病人、兩個我這樣跟著學習的實習大夫,山穀最底部是羅老教授。


    一年四季,羅老教授都是雪白的白大衣,裏麵雪白的白襯衣,領帶鮮豔飽滿。冬天還好,夏天,沒有空調,窗戶開著,屋外也是熱風,周圍的病人山病人海擋住所有外來的空氣,山穀裏盤旋的全是呼吸內科病人噴出的和體溫接近的氣體,仔細聽,不同病人,由於病變位置、年份和病因的不同,從病變了的肺泡、支氣管、氣管發出不同的聲音,總和的效果近似蘇格蘭高地的長笛和中山音樂廳的管風琴。羅老教授的汗水順著鬢角和脖子往白襯衣裏灌流,“這麽多年習慣了,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柳青告訴過我,在距離仁和門診樓五百米的王府飯店,洗一件這樣的襯衫,要九十塊,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羅老教授的專家號一個十塊。羅老教授問得仔細,看得慢,一個下午,也就看十來個病人。我在病人山病人海裏,又看到王世雄巨大的眼睛,門診結束了,他還在。我問他,你不是倒號的嗎,怎麽自己還到門診來?看看你的號有多緊俏,好調整價錢?


    王世雄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本來就是給自己掛號的,肺結核,好久了。掛了幾次都沒掛上專家號,那天晚上我就和票販子去得一樣早,晚上不到十二點就到了,和票販子一起站著。後來高處長帶人來,我也搞不懂為什麽心慌,就跑,真正票販子反而沒有一個跑的,看著高處長,微笑。我從小跑得快,百米十二秒,要不是肺結核,我就進北京市田徑隊了。我跑到你們老樓地下室,到處是岔路和各種管道,迷了路才被高處長的人抓到。當時樓道周圍堆滿了冰箱什麽的,高處長穿的是皮鞋,跑的時候扭了腳,一邊喊痛一邊硬說我是票販子、還跑、還想偷東西。我問王世雄,為什麽不給單位掛電話。王世雄說,他是交通銀行的,如果領導知道,他被懷疑是小偷,即使隻是嫌疑犯,他如何再混啊?我從羅老教授那裏給王世雄要了個專家號,第三次見他,他已經住進呼吸科病房了。


    第四次莫名其妙見到王世雄,是在外科病房。


    自從被厚樸培養了擠臉上粉刺的毛病之後,我愛上了外科,每當想到從一個機體裏將一塊壞了的或者不需要的組織切除,然後腫脹消失了、疼痛消失了、炎症消失了、癌症被抑製了,我就感到巨大而莫名的興奮,比拉緊窗簾、熄燈、放映黃片,更加巨大而莫名。


    厚樸也喜歡外科,尤其是心髒和乳腺之類和上半身有關的專科。厚樸總是反複糾纏這些專科的典型病人,總住院大夫已經把思想工作做好了:“希望你們能配合教學。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典型心音,你們讓聽得聽,不讓聽也得聽,這就象獻血一樣,是義務,獻血是公民的義務,讓聽是病人的義務。涼?造影也會涼你們半個小時,你們怎麽不叫啊?不讓?我們是肩負著醫療和教學雙重任務。你們怎麽能這麽自私?不為將來的病人想想?”


    心外科來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女生,長得好,麵帶桃紅,風濕性心髒病的典型麵容。總住院大夫說她的心音很典型,在左rx房附近很容易聽清楚。厚樸至少去了三次:“我能聽聽你的心音嗎?”


    “你難道沒聽過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沒有。即使有過,印象也不深刻。”


    “好吧。”


    “你幫我把聽診器放到你rx房上,好嗎?”


    “你自己來吧,別客氣,沒事兒的。”


    我是在心外病房的一個加床上第四次看見王世雄的。查房的時候,教授掀開他的被子,王世雄下半身什麽都沒穿,xxxx的位置上罩了一個空的塑料酸奶杯子。教授將杯子掀開一半,看了看,又全罩上,看了眼王世雄的桌子,一杯當早飯的黑芝麻糊,“你xx毛挺黑的,幹嘛還吃黑芝麻糊啊?”教授問,沒等回答,接著往前走,看下一個病人去了。剩我一個人的時候,王世雄一臉哭相,說,肺結核很快控製住了,出院前兩天,一個病友說,還不趁著住院,把包皮割了,省時省事,衛生,增加性能力,減輕體重,這個病友自己就割了,後來離婚了的老婆和他複婚了。王世雄苦求大夫,終於做了。主刀大夫說,術後一個月,禁房事,禁看黃書、黃片,禁喝春藥,否則容易術後感染,輕則延遲傷口愈合,重則變成司馬遷。王世雄說,不是他的錯,但是術後他一直做春夢,他的xxxx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刺激,所有以前看過的黃書、黃片都不間斷地到夢裏來,一連幾周,沒有一天停歇,酸奶杯裏麵的xxxx腫得象大象鼻子,紅得象胡蘿卜。老護士長,帽子上三條藍杠,嚴肅地說,王世雄,你如果再這樣下流下去,就不得不做xxxx切除術,不得不改名叫王七雄了。我想,英雄出草莽,這個老護士長竟然能看出“世”字和“七”


    字之間的差別是跟xxxx,和我老媽一樣,都是隱匿在民間的語言大師。


    我坐在東單三條和東單北大街交匯處的馬路牙子上,金橋香煙抽到第五支,開始上頭,更加想不清楚小白和小紅的前因後果。


    每次吃完包子,辛荑都會議論,說:“我覺得小紅會後悔的。小白送了小紅一張信用卡的副卡,長得和普通信用卡一樣。也就是說,小紅花錢,小白付賬。這麽說來,我覺得還是小白的七張信用卡比獸哥哥的七種液體實用。但是我覺得小紅還是會後悔的,不是後悔和獸哥哥分,而是後悔和小白在一起。”


    “是吧。”我當時附和了一聲,不完全同意。


    最近諸事不順。


    錢少,和辛荑吃東單街上最便宜的一家四川小吃店,啤酒換成二鍋頭,五塊一大瓶,很便宜就能暈起來。老板娘從四川逃婚出來的,奶圓,臉大,腿長,她說,她的遠景目標是有生之年要戰勝麥當勞,在全世界開的分店數量比麥當勞的多兩倍。她小吃店的標誌是兩個挨在一起的“o”,遠看仿佛兩個擠在一起的圓奶。她小吃店的價值定位是,十塊錢兩個人吃飽,十五塊錢兩個人吃好,二十元兩人喝高。我和辛荑吃口包子,碰下杯子,下口白酒,喊一聲小紅。


    兩斤包子,一斤二鍋頭,二三十聲小紅。老板娘問,小紅和你們兩個什麽關係啊。辛荑說,小紅是我們的女神。我說,小紅是我們的宗教。老板娘包包子的肉應該是壞了的或者接近壞了的。辛荑吃了,一點問題都沒有,做托福模擬題,還保持老習慣,兩天不拉屎。我仿佛吃了一隻半死了的貓,在肚子裏又活過來,一直叫。再吃什麽,喝什麽,就拉什麽,沒的拉了,就嚐試著把一條消化道從下到上、從肛門到食道拉出去。最後王大師兄救了我,他從急診要了兩管慶大黴素注射液,砂輪銼一下接口,敲掉玻璃帽,直接灌進我嘴裏。


    毛片也沒得看了。辛荑把李加加的超級強力毛片借給同實驗室的一個重慶籍研究生,他當晚就組織在京的單身老鄉們到實驗室觀看。二十幾個重慶精壯男子,先在食堂吃飯,讓食堂顯得比平時擁擠。用的是實驗室的投影儀,打到牆上,足有100英寸。保衛處高處長說,太囂張了,聚眾看毛片,太不小心了,連窗簾都不拉上。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從東單三條的街上看過去,牆上的外國女人,麵如滿月,清楚得很。高處長一邊站在街上看劇情發展,一邊調集人手,等基本演完了,手邊兒的保安也湊了小二十個了,手一揮,“上”,奔上實驗室,人贓俱獲。那個研究生是條漢子,死活不說毛片是辛荑給的,咬定是街上買的。辛荑隻剩李加加一邊的麻煩,李加加逼著辛荑賠她,要一模一樣一個版本的帶子,否則就必須請她吃飯,川粵魯淮陽,至少四大菜係要吃遍。辛荑死活不敢讓妖刀在美國買,安慰自己說,即使妖刀買了也不方便寄過來,一個女生在海關被抓住夾帶超級毛片比在追悼會上被抓住放屁還難為情,隻好請李加加客。作為開始,最近剛剛請了李加加吃了四川辦事處的翠魚水煮。我在秀水市場外邊,向一個看上去最樸實的抱小孩兒阿姨買毛片,她拿出兩張光碟,一張印著鄧麗君三十年精選,另一張印著革命老歌精選,她咬定是毛片,“總不能印著《肉蒲團》、《蜜桃成熟時》啊,那樣被抓住,我們要坐牢的。”我拿給辛荑,讓他從李加加那裏贖身,辛荑試完碟後,哭喪著臉,“賣給你碟的阿姨真是樸實,真的是鄧麗君,有何日君再來,真的是革命老歌,第一首是打靶歸來。”


    我又得了結膜炎,很快從一隻眼睛傳染到另一隻眼睛,兩隻眼睛開始流水。一個人摸索著坐公共汽車回家,坐著聽一會兒收音機,實在聽不下去了,坐著聽一會兒電視,實在聽不下去了。眼睛絕對比xxxx重要,我同情海倫凱勒。如果讓我必須兩者選一,我寧可當司馬遷。


    在我等結膜炎自行治愈的一周中,小紅打過來一個漫長的電話。她問我,眼睛瞎了嗎?痛嗎?煩嗎?比昨天好些嗎?怎麽會得這種病?活該啊,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要不要組織群眾去探視?


    我說:“虧你還是學醫的,看毛片一定會得結膜炎嗎?我的確看了很多毛片,都不滿意。我總想,能不能毛片和正經片加在一起,創造出一種更真實的片子。生活中,該是毛片的地方,片子裏就是毛片,生活中,該純情純精神的地方,片子裏就不是毛片。全是毛片,仿佛全肉的包子,連一點蔥都沒有,就像看動物世界一樣,嗷嗷叫一陣,廝打一陣,沒什麽意思。”


    小紅說:“人家拍毛片不是為了展示生活本質,和你的追求不一樣。”


    我問:“你最近好嗎?”


    小紅說:“還行吧,一般。”


    我問:“獸哥哥最近好嗎?”


    小紅說:“應該還行吧,有一陣子沒聯係了。”


    我問:“小白最近好嗎?”


    小紅說:“應該還行吧,你應該問他啊。”


    我問:“獸哥哥不好嗎?”


    小紅說:“獸哥哥很好,非常好,自己也好,對我更好。布拉格很美,他說我隨時去玩。”


    我問:“那為什麽要分手啊?”


    小紅說:“因為他很好,非常好,我心裏還有別人,我對不起他,我可以對不起他一年、兩年,不能對不起他一輩子。”


    我問:“你心裏那個人不會是小白吧?”


    小紅說:“不是。對於我來說,那個人有那個人的問題,我沒有霸占他的第一次,他也沒有馬上看上我,我不可能有他的全部,不是全部,就不是靈與肉百分之一百結合的完美愛情,就不是我最想要的。”


    我問:“那小白是你要的?”


    小紅說:“是。至少,我是他要的,他百分之一百想要的,至少他是這麽說的,至少現在是這麽說的。”


    我問:“小白是如何追上你的啊?”


    小紅說:“我還真忘了。嗯,他對我很好。”


    我問:“怎麽個好法兒?”


    小紅說:“總送我禮物,送我用得到的東西。不一定貴,我爸媽給我錢,我有錢花。小白送我的東西都用了心思,我挺感動的。他這麽愛睡覺的人,這你比我清楚,我喜歡吃牛角麵包,他早上六點半打車去希爾頓飯店買第一爐的牛角麵包,打車回來,七點去奧之光便利店買牛奶,七點半在我宿舍外邊呼我去拿。每天。已經快半年了。我喜歡吃筍,各種春筍、好的冬筍、蘆筍。有一種春筍,北京隻有海澱菜市場才有,季節合適的那兩周,小白總去,買了之後,找醫院附近那家雪苑上海菜,給他們錢,讓他們加工,油燜春筍、雪菜春筍,然後打包,然後呼我,讓我別去食堂買飯了,讓我中午或者晚上去他房間吃。”


    我說:“小白很認真,他對你很認真。”


    小紅說:“是,我被嚇著了,我被感動了。那陣和獸哥哥分手,也分了一陣,有些痛,或者很痛。分手那陣子,獸哥哥常來宿舍找我,說想我。獸哥哥是我第二個最喜歡的人,我心疼他,他瘦得很厲害,比以前更厲害,沙塵暴裏穿件風衣,淡薄得如同一片黃葉子。


    我們常去金魚胡同口的富商酒吧,他知道我功課重,就找離學校比較近的地方。他喝健力士黑啤,我喝熱水。他不讓服務員收走空啤酒罐,讓空罐子在他麵前堆起來,他的眼睛埋在啤酒罐後麵。他要我的手,我伸給他,讓他攥著,常常一攥就是一晚上。他到了空啤酒罐子在小桌子上放不下了的時候,結帳,然後送我回宿舍,在宿舍院門的鐵門前,拉著我手不放,他要抱我,我不給。他托我上鐵門,幫我翻過去。然後,再要我的手,我伸給他,他隔了鐵門,攥著。每次,我都在樓洞裏遇見小白,眼睛雪亮,看見我也不說話,陪著我走上五樓宿舍,然後消失。有一次我三點回去的,他也不說話,我生氣了,我討厭別人跟著我,他就拿頭撞樓道裏的冰箱,很響。我心疼了,我摸了一下他的頭,問他等了多長時間了,他說五個小時了。我說,沒有意義的,我已經要和他分手了,我自己已經沒有意義地在陪他,你就不要再沒有意義地花時間等我了。他說,有意義,反正他其他什麽也做不下去,他什麽都不想幹,隻想早些看見我,或者聽聽我們談些什麽。我又生氣了,我說,隨你便,你要等就等吧。他於是每次都等,每次。”


    我問:“你們那層窗戶紙是怎麽捅破的?我隻記得我們一起去你家吃了個晚飯,之後很快,他就開始行動了。”


    小紅說:“李加加。有次他們留學生聚會,李加加請了我。她拉著我坐,小白就一直坐在我對麵,一句話不說。李加加非常直接地說,小白非常喜歡你,他想追你,你喜歡他嗎?”


    我問:“你父母如何看?”


    小紅說:“他們不喜歡獸哥哥,覺得不是老實人,不做學問。他們應該最喜歡你。那次吃完晚飯,你們走了,我媽說,秋水多好,像古時候讀書人,長得也像,話也不多,還特別懂禮貌。我爸說,就是,那麽晚了,還說回去再看看書,氣質和他年輕時候一樣。”


    我說:“那是我敷衍。你爸說,回去再看看書啊?我說,是啊是啊,再看看。”


    小紅說:“你就是那樣,極具欺騙性。”


    我說:“是啊,是啊,都是因為這個殘酷的社會。”


    小紅頓了頓,說:“但是我之前,說過你無數壞話,我把對壞孩子的所有想像都加在你身上了。我爸媽,尤其是我媽,記得非常清楚。你們走後,我媽反複說,秋水像個好孩子,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你說的那些事情,要真是都是他幹的,他也太具有欺騙性了。


    我說,那些事情就是他做的,都是他做的。”


    我問:“你說我做過哪些事兒啊?”


    小紅又頓了頓,說:“我也要條活路,所以希望你理解。我得不到了,我在心裏就給它剪碎。我和我媽說的,你做的事,基本是真的,但是我有添油加醋,我選擇了誣蔑式的陳述方式。比如我說,你幼兒園就有女孩兒追,到了晚上,賴在你家,死活不回自己家睡覺。我還說,你小學住院,就性騷擾女醫生,組織全病房講那個女醫生的黃笑話。我還說,你初中就被女生強吻,要不是老師及時趕到,你不到十五歲就在肉體上失了身,但是精神上,已經失身了,你當時,眼睛都直了。我還說,你高中讓好幾個人暗戀,本來這幾個人學習都很好,都比你好,後來高考成績都沒你高,本來能上重點大學的,上了普通大學,本來能上大學的,流落街頭,進了天上人間夜總會。你們同學一致認為,你是故意造成的。大一軍訓,別人接受祖國再教育,端正思想,你卻大談戀愛,腐蝕我們醫大當時唯一一個黨員,也是我們班長,與此同時,還和原來高中的初戀眉來眼去,藕斷絲連,非常惡心。從b大回到醫大本部,惡習不改,上騷擾三屆以上的師姐,常常晚上單獨喝酒,摟摟抱抱回宿舍,下騷擾三屆以下的師妹,或指導人生,或假裝清純,讓好幾個小姑娘朝思暮想,非常變態。我還說,最近還和社會上的女人混在一起,關係曖昧,不清不楚,非常下流。我爸媽都說,相比之下,小白老實多了。”


    我問:“這個秋水你熟嗎?介紹一下我認識認識?”


    小紅說:“我不熟。”


    我問:“小白老實嗎?”


    小紅說:“不老實,手腳不老實。”


    我問:“很快就下流了?”


    小紅說:“很快。”


    我坐在東單三條和東單北大街交匯處的馬路牙子上,金橋香煙抽到第七支,頭暈了。馬路上,人來人往,車越來越密,但是越來越和我沒有關係。這種無關的感覺忽然在瞬間變得無比巨大,我需要長出我的觸角,觸摸這個快速流動的街道,對抗這種無關的感覺。


    靠近門診樓一邊,有個郵政報亭,我給了裏麵的大媽五毛錢,撥通柳青的電話:“姐,是我,你最近好嗎?”


    “還行。你在哪兒呢?”


    “我在東單三條路口,馬路牙子上。”


    “你聽上去不對,你站在原地別動,姐十五分鍾之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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