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讀:


    公孫鞅者,衛之庶孫也,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賢,未及進。會病,魏惠王往問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諱,將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衛鞅,年雖少,有奇才,願君舉國而聽之!”王嘿然。公叔曰:“君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召鞅謝曰:“吾先君而後臣,故先為君謀,後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殺臣乎?”卒不去。王出,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衛鞅也,既又勸寡人殺之,豈不悖哉!”衛鞅既至秦,因嬖臣景監以求見孝公,說以富國強兵之術。公大悅,與議國事。(《資治通鑒卷二》,顯王八年,公元前三六一年)


    馮唐譯:


    公孫鞅是衛國皇族遠親,刑名主義者,在魏國丞相公叔痤手下幹活。痤知道鞅能幹,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提撥。痤病重,魏惠王探視,問:"如果您這次過不去,誰幫我打理江山?""我手下鞅可以。他年紀不大,但有奇才,可托付社禝。"王嘿嘿笑笑。"您要是覺得可笑,不重用鞅,就殺了他,別讓他活著離開魏國。"王點點頭。


    痤急急見鞅:"我先王後臣,先為王謀,再為你著想。你快跑吧。"鞅說:"王沒聽您的讓我接班治國,怎麽會聽您的殺我呢?"沒急著跑。


    王離開痤宅,和隨從說:"痤公可憐啊,病糊塗了。先勸我把國家托給一個毛頭小夥兒,馬上又勸我殺了他,真病糊塗了。"


    馮唐評:


    公孫鞅姓姬。古代漢人和近代少數民族類似,以名為重,對姓氏比較隨便。公孫鞅不是姓公孫,祖父是侯就叫公孫,父親是侯就叫公子,常在衛國,就叫衛鞅,後封商地,就叫商鞅。


    一般的人材有一般的培養套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萬卷書,能讀進去,充分吸收二手信息,比較、鑒別、總結、歸納前人智慧,形成自己的見識。行萬裏路,能沉下去,親嚐一手信息,懂事、懂人、懂自己,管事、管人、管自己,修煉自己的成事能力。"我注六經,六經注我",多幾個反複,世事通明,人事練達,對自己欲望和肉身駕輕就熟,仿佛騎了一匹騎了幾十年的馬,仿佛揮舞一把用了幾十年的劍。這樣知行合一,如果運命風水陰德等等人為不可控因素在正常範圍內,事兒會越做越大,官會越做越大,直到才德不濟。


    但是不可否認奇才的存在,天生能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年紀輕輕,論天下如撥雲見日,二把菜刀出門鬧革命,滿村滿鎮的姑娘小夥爭先恐後跟著赴湯蹈火。如果不信,可詳讀曾國藩早期的家書和日記、毛澤東一九二零年十二月一日給蔡和森、肖子昇的長信。不知道公孫鞅那時幾歲,但是一定還年少,他在此處記錄中對於魏王的判斷以及在可能災禍麵前的淡定,也是奇才存在的佐證。


    奇才少見,但是更難用。奇才有超人之處,能成奇功,但也往往有可恨之處,常見的包括:張狂、好色、貪財、刻薄、濫殺、不耐煩、沒情趣、和正直中和不沾邊。世上向來千裏馬多,伯樂少。光有伯樂,伯樂影響力不夠也沒用。最好伯樂自己是第一決策人,次好是第一決策人近乎盲目地信任這個伯樂的判斷。後來的曆史證明,鞅是奇才,痤也是伯樂,但是魏惠王不是伯樂,對痤這個伯樂也不能盲目地信任。伯樂一定是個老狐狸,必然知道使用奇才一定會有相當的負作用,常常會破壞官僚體係的和諧穩定。使用奇才最後一個重要條件是時機。這時機可以是一個危脅政權的內亂,一個危及生存的外族入侵,一個第一決策人大過金字塔的野心。沒有這種時機,伯樂也不會輕用奇才。


    這也是為什麽在絕大多數的平淡日子裏,高層無奇才,二流人才領導奇才,奇才懷才不遇。這幾乎是定數。


    像痤這樣先君而後臣、在生死大事麵前也恪守行為規範的人,古時候就不多,所以才被記錄。到了現世,這樣的人基本滅絕。


    後來,鞅跑到秦國,行賄嬖臣見了秦孝公。秦孝公是伯樂,也是第一決策人,又有大過金字塔的野心。秦孝公重用鞅,奠定了統一六國的一切基礎。


    再後來,秦孝公死了,鞅被車裂,上半身和下半身一東一西飛奔,血流一街。對於被重用的奇才,這也幾乎是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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