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是按老樣子進行,一成不變。


    在舉辦一年一度的舞會的這天晚上,朱利葉斯-博福特太太決不會忘記去歌劇院露露麵。真的,為了突出她執掌家務的全能與高明,顯示她擁有一班有才幹的仆人,能夠在她不在時安排好招待活動的種種細節,她總是在有歌劇演出的晚上舉辦舞會。


    博福特家的住宅是紐約為數不多的有舞廳的住宅之一(甚至先於曼森,明戈特太太家和黑德利-奇弗斯家)。正當人們開始認為在客廳的地板上“乒乒乓乓”把家具搬到樓上顯得“土氣”的時候,擁有一個不作他用的舞廳,一年364天把它關閉在黑暗中,鍍金的椅子堆在角落裏,枝形吊燈裝在袋子裏——人們覺得,這種無庸置疑的優越性足以補償博福特曆史上任何令人遺憾的事情。


    阿切爾太太喜歡將自己的社交哲學提煉成格言,有一次她曾說:“我們全都有自己寵幸的平民——”雖然這句話說得很大膽,但它的真實性卻得到許多勢利者暗中的承認。不過博福特夫婦並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的平民,有人說他們比平民還要差。博福特太太確實屬於美國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她原本是可愛的裏吉納-達拉斯(屬於南卡羅來納的一個家係),一位分文不名的美人,是由她的表姐、魯莽的梅多拉-曼森引薦到紐約社交界的,而梅多拉-曼森老是好心做壞事。誰若是與曼森家族和拉什沃斯家族有了親緣關係,那麽誰就會在紐約上流社會取得“公民權”(像西勒頓-傑克遜先生說的那樣,他早年經常出人杜伊勒利王宮);但是,有沒有人會因為嫁給朱利葉斯-博福特,而不喪失這種公民權呢?


    問題在於:博福特究竟是何許人?他被認為是個英國人,彬彬有禮,儀表堂堂,脾氣很壞,但卻詼諧好客。他原是帶著老曼森-明戈特太太那位英國銀行家女婿的推薦信來到美國的,並很快在社交界贏得了重要地位;然而他生性放蕩,言辭尖刻,而他的履曆又很神秘。當梅多拉-曼森宣布她表妹與他訂婚的消息時,人們認定,在可憐的梅多拉長長的魯莽紀錄中又增加了一次愚蠢行動。


    然而愚蠢與聰明一樣,常常會給她帶來良好的結果。年輕的博福特太太結婚兩年之後,人們已公認她擁有了紐約最引人注目的住宅。沒有人知道這一奇跡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她懶散馴服,刻薄的人甚至稱她果笨。但她打扮得像個玩偶,金發碧眼,珠光寶氣,變得一年比一年年輕,一年比一年漂亮。她在博福特先生深棕色的石頭宮殿裏登上寶座,無須抬一抬戴鑽戒的小手指便能把整個社交界的名人都吸引到身邊。知情的人說,博福特親自訓練仆役,教廚師烹調新的菜肴,吩咐園丁在溫室中栽培適宜餐桌與客廳的鮮花。他還親自挑選賓客,釀製餐後的潘趣酒,並口授妻子寫給朋友的便函。假若他果真如此,那麽,這些家務活動也都是私下進行的;在社交界麵前出現的他,卻是一位漫不經心、熱情好客的百萬富翁,像貴賓一樣瀟灑地走進自己的客廳,讚不絕口地說:“我妻子的大岩桐真令人叫絕,不是嗎?我相信她是從倫敦國立植物園弄來的。”


    人們一致認為,博福特先生的秘密在於他成功的處事方法。雖然有傳聞說,他是由雇傭他的國際銀行“幫助”離開英國的,但他對這一謠言跟對其他謠言一樣滿不在乎。盡管紐約的商業良心跟它的道德準則一樣地敏感,但他搬走了擋在前麵的一切障礙,並把全紐約的人搬進了他的客廳。二十多年來,人們說起“要去博福特家”,那口氣就跟說去曼森-明戈特太太家一樣地心安理得,外加一種明知會享受灰背野鴨與陳年佳釀——而非劣酒與炸丸子——的滿足。


    於是,跟往常一樣,博福特太太在《朱厄爾之歌》開唱之前準時出現在她的包廂裏;她又跟往常一樣在第三幕結束時站了起來,拉一拉披在她可愛的肩膀上的歌劇鬥篷,退場了。全紐約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半小時後舞會即將開始。


    博福特的家是紐約人樂於向外國人炫耀的一處住宅,尤其是在舉辦一年一度的舞會的晚上。博福特夫婦是紐約第一批擁有自己的紅絲絨地毯的人。他們在自己的涼棚下麵,讓自己的男仆把地毯從門階上鋪下來;而不是像預訂晚餐和舞廳用的椅子一樣從外麵租來。他們還開創了讓女士們在門廳裏脫下鬥篷的風習,而不是把鬥篷亂堆到樓上女主人的臥室裏,再用煤氣噴嘴重卷頭發。據悉博福特曾經說過,他認為妻子所有的朋友出門時都已由女傭替她們做好了頭發。


    而且,那幢帶舞廳的住宅設計得十分氣派,人們不必穿過狹窄的過道(像奇弗斯家那樣),便可昂首闊步地從兩排相對的客廳(海綠色的、猩紅色的。金黃色的)中間走進舞廳。從遠處即可看到映在上光鑲花地板上的許多蠟燭的光輝。再往遠處看,可以望見一座溫室的深處,山茶與桫楞的枝葉在黑、黃兩色的竹椅上空形成拱頂。


    紐蘭-阿切爾到達稍微晚了一點,這符合他這樣的年輕人的身份。他把大衣交給穿長絲襪的男仆(這些長襪是博福特為數不多的蠢事之一),在掛著西班牙皮革、用工藝品和孔雀石鑲嵌裝飾的書房裏磨贈了一會兒——那兒有幾位男子一麵閑聊一麵戴跳舞的手套——最後才加入到博福特太太在深紅色客廳門口迎接的客人之中。


    阿切爾顯然有些緊張不安。看完歌劇他沒有回俱樂部(就像公子哥兒們通常那樣),而是趁著美好的夜色沿第五大街向上走了一段,然後才回過頭朝博福特家的方向走去。他肯定是擔心明戈特家的人可能會走得太遠,生怕他們會執行明戈特老太太的命令,把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帶到舞會上來。


    從俱樂部包廂的氣氛中,他已經意識到那將是多麽嚴重的錯誤。而且,雖然他無比堅決地要“堅持到底”,但他覺得,他要保護未婚妻的表姐的豪俠熱情,沒有在歌劇院與她簡短交談之前那麽高漲了。


    阿切爾漫步走到金黃色客廳(博福特大膽地在裏麵掛了一幅引起不少爭議的裸體畫《得勝的愛神》),隻見韋蘭太太和她的女兒站在舞廳門口。那邊,一對對的舞伴已經在地板上滑步,燭光撒落在旋轉的紗裙上,撒落在少女們頭上戴的雅致的花環上,撒落在少婦們頭上浮華的枝形寶石飾品及裝飾物上,撒落在光亮的襯衫前胸與上光的新手套上。


    韋蘭小姐顯然正準備加入跳舞的人群。她呆在門口,手中握著鈴蘭(她沒帶別的花),臉色有點蒼白,真切的興奮使她兩眼灼灼發光。一群男青年和姑娘聚在她的周圍,不少人與她握手,笑著與她寒暄。稍稍站開一點的韋蘭太太笑容滿麵,表達出得體的讚賞。很明顯,韋蘭小姐正在宣布她的訂婚消息,而她母親則裝出一副與這種場合相稱的家長們不情願的模樣。


    阿切爾躊躇了一會兒。訂婚消息是按他明確的意願宣布的,但他的本意卻不是這樣把自己的幸福公布於眾。在擁擠喧鬧的舞廳裏公布它等於強行剝掉個人秘密的保護層,那本是屬於最貼近心靈的東西。他的喜悅非常深沉,所以這種表麵的損傷沒有觸及根本,不過他還是願意讓表麵也一樣純潔。令人滿意的是,他發現梅-韋蘭也有同樣的感受。她用眼睛向他投來懇求的目光,仿佛是在說:“別忘記,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它符合常理。”


    任何懇求都不會在阿切爾心中得到比這更快的響應了,然而他仍希望他們之所以必須在此宣布,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而不僅僅是為了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韋蘭小姐周圍的人麵帶會意的笑容給他讓開了路。在接受了對他的那份祝賀之後,他拉著未婚妻走到舞廳中央,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腰際。


    “現在我們用不著非得講話了,”他望著她那雙真誠的眼睛露出笑容說。兩人乘著《藍色多瑙河》柔和的波浪漂流而去。


    她沒有回話,雙唇綻出一絲微笑,但眼神依然淡漠莊重,仿佛正凝神於某種抹不去的幻象。“親愛的,”阿切爾悄聲說,一麵用力拉她靠近自己。他堅信,訂婚的最初幾個小時即使在舞廳裏度過,其中也包含著重大與神聖的內容。有這樣一位純潔、美麗、善良的人在身邊,將是怎樣的一種新生活啊!


    舞會結束了,他們倆既然已成了未婚夫妻,便漫步走到溫室裏;坐在一片桫欏與山茶的屏障後麵,紐蘭將她戴著手套的手緊緊壓在唇上。


    “你知道,我是照你的要求做的,”她說。


    “是的,我不能再等待了,”他含笑回答。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隻是希望不是在舞會上宣布。”


    “是的,我知道,”她會意地迎著他的目光說。“不過,畢竟——就是在這兒,我們也是單獨在一起,不是嗎?”


    “哦,最親愛的——永遠!”阿切爾喊道。


    顯然,她將永遠理解他,永遠講得體的話。這一發現使得他樂不可支。他開心地接著說:“最糟糕的是我想吻你卻吻不到,”說著,他朝溫室四周迅速瞥了一眼,弄清他們暫時處於隱蔽之中,便把她攬在懷裏,匆匆地吻了一下她的雙唇。為了抵消這一出格舉動的影響,他把她帶到溫室不太隱蔽部分的一個長竹椅上。他在她身邊坐下,從她的花束上摘下一朵鈴蘭。她坐著一語不發,整個世界像陽光燦爛的峽穀橫在他們腳下。


    “你告訴我的表姐埃倫了嗎?”過了一會兒她問,仿佛在夢中說話一樣。


    他醒悟過來,想起他還沒有告訴她。要向那位陌生的外籍女子講這種事,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反感使他沒有說出到了嘴邊的話。


    “沒——我一直沒得到機會,”他急忙扯個小謊說。


    “噢,”她看上去很失望,但決意溫和地推行她的主張。“那麽,你一定要講,因為我也沒講,我不願讓她以為——”


    “當然,不過話說回來,不是該由你去告訴她嗎?”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假如早先有適當的時機,我去說也行。不過現在已經晚了,我想你必須向她說明,我在看歌劇時曾經讓你告訴她,那可是我們在這兒告訴大家之前呀。否則她會以為我忘記她了。你知道她是家族的一員,又在外麵呆了很久,因而她非常——敏感。”


    阿切爾滿麵紅光地望著她。“我親愛的天使!我當然要告訴她的,”他略帶憂慮地朝喧鬧的舞廳瞥了一眼。“不過我還沒見著她呢。她來了嗎?”


    “沒有,她在最後一刻決定不來了。”


    “最後一刻?”他重複道,她居然會改變主意,這使他十分驚訝。


    “是的,她特別喜歡跳舞,”姑娘坦率地回答說。“可是她突然認定她的衣服在舞會上不夠漂亮,盡管我們覺得它很美。所以我舅媽隻得送她回家了。”


    “噢——”阿切爾無所謂地說。其實,他這時倒是十分快樂。他的未婚妻竭力回避他們倆在其中長大成人的那個“不快”的陰影,這比什麽都使他高興。


    “她心裏跟我一樣明白她表姐避不露麵的真正原因,”他心想。“不過我決不能讓她看出一點跡象,讓她知道我了解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名譽上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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