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範德盧頓太太默不作聲地聽著表妹阿切爾太太的敘說。


    範德盧頓太太一向不愛講話;而且,她的性格和所受的訓練都使她不肯輕易作出承諾,但她對真心喜歡的人還是很有同情心的。對於這些情況,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固然不錯,但即使你有過親身體驗,也難保就能抵禦得住麥迪遜大街白壁高頂的客廳裏襲來的陣陣寒意。淺色錦緞的扶手椅顯然是為這次接待剛剛揭去蓋罩,一層薄紗依然罩著鍍金的壁爐裝飾及雕刻精美的蓋恩斯巴羅所畫的“安吉莉卡-杜拉克小姐”畫像的像框。


    由亨廷頓繪製的範德盧頓太太的畫像(身著帶威尼斯針繡花邊的黑絲絨),麵對著她那位可愛的女前輩的像。這張畫像被普遍認為“像卡巴內爾1的作品一樣精致”,雖然已經畫了20年,至今仍然顯得“惟妙惟肖”。的確,坐在畫像下麵聽阿切爾太太講話的範德盧頓太太,與畫框中那位靠在綠布窗簾前那把鍍金扶手椅上、眼睛低垂的年輕美女很像一對孿生姐妹。範德盧頓太太參加社交活動——或者不如說她打開自己的家門迎接社交活動(因為她從不外出用餐)的時候,仍然穿著帶威尼斯針繡花邊的黑絲絨,她的金發雖然已經褪色,但並未變成灰白,依然從額前的交疊部位平分開。兩隻淡藍色眼睛中間筆直的鼻子,僅僅在鼻孔附近比畫像製作時略顯消瘦。實際上,她總是讓紐蘭-阿切爾覺得,仿佛她一直被可怕地保存在一個沒有空氣的完美實體之中,就像那些被冷凍在冰川中的屍體,好多年還保持著雖死猶生的紅潤。


    1卡巴內爾(1823-1889),法國畫家,以畫像著稱。


    跟家中所有的成員一樣,他敬重並崇拜範德盧頓太太,不過他發現,她那略帶壓製的親切態度還不如母親幾位老姑的嚴厲容易讓人接近,那幾位惡狠狠的老處女不等弄清別人的要求,就會照例說一聲“不行”。


    範德盧頓太太的態度看不出是與否,不過總顯示出仁慈寬厚的樣子,直至她的薄嘴唇撇出一絲笑意,才幾乎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說:“我得先和我丈夫商量一下。”


    她與範德盧頓先生是那樣相似,阿切爾常常納悶,經過40年親密的夫妻生活,兩個如此融洽的人,怎麽還能分出你我,還有什麽爭端需要商量。然而,由於這對夫妻誰也未曾不經雙方秘密會談就獨自做出過決定,阿切爾太太和兒子闡明他們的問題之後,隻好安心地等待熟悉的措辭。


    然而很少讓人意外的範德盧頓太太這時卻令母子二人大吃一驚:她伸出長長的手去夠鈴繩。


    “我想,”她說道,“我要讓亨利聽一聽你對我講的情況。”


    一名男仆出現了,她又嚴肅地對他說:“如果範德盧頓先生讀完了報,請他勞神過來一趟。”


    她講“讀報”的口氣宛如一位大臣的妻子講“主持內閣會議”,這並非由於她成心妄自尊大,而是因為終生的習慣及親友們的態度致使她認為,範德盧頓先生的一舉一動猶如執掌大政般重要。


    行動的迅速表明她跟阿切爾太太一樣覺得情況緊迫;不過惟恐給人未與丈夫商量就率先表態的印象,她又極為親切地補充說:“亨利一直很樂意見你,親愛的艾德琳;他還想祝賀紐蘭。”


    雙扇門又被莊嚴地打開,亨利-範德盧頓先生從中間走了進來。他又高又瘦,穿著長禮服,一頭已經稀薄的金發,跟妻子一樣筆直的鼻子,一樣冷淡斯文的目光,隻不過兩隻眼睛是灰色而不是淺藍色。


    範德盧頓先生以表親的和藹與阿切爾太太打過招呼,又用跟妻子同樣的措辭向紐蘭低聲表示了祝賀,然後又以在位君主的簡潔在一張錦緞扶手椅裏就坐。


    “我剛剛讀完《紐約時報》,”他說,一麵把長長的指尖收攏在一起。“在城裏上午事情太多,我發現午飯後讀報更合適。”


    “噢,這樣安排是很有道理的——我想我舅舅埃格蒙特過去確實常常說,他發現把晨報留到晚餐後讀,不會使人心煩意亂,”阿切爾太太附和地說。


    “不錯。我親愛的父親就討厭忙亂,可我們如今卻經常處於緊張狀態,”範德盧頓先生很有分寸地說,一邊從容而又愉快地打量著遮蔽嚴實的大房間。阿切爾覺得這屋子是其主人完美的化身。


    “我希望你真的已經讀完報紙了,亨利?”他妻子插言道。


    “完了——讀完了,”他向她保證說。


    “那麽,我想讓艾德琳對你講一講——”


    “哦,其實是紐蘭的事,”母親麵帶笑容地說,接著又複述了一遍洛弗爾-明戈特太太蒙受公開侮辱的咄咄怪事。


    “當然,”她最後說,“奧古斯塔-韋蘭跟瑪麗-明戈特都認為——尤其是考慮到紐蘭的訂婚——你和亨利是應當知道的。”


    “噢——”範德盧頓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白色大理石壁爐台上那架巨大的鍍金時鍾發出的嘀嗒聲變得像葬禮上一分鍾鳴放一次的炮聲那樣轟轟隆隆。阿切爾敬畏地思忖著這兩個瘦弱的人,他們肩並肩坐在那兒,像總督一樣嚴肅。是命運強迫他們做了遠古祖先的權威代言人,盡管他們可能巴不得深居簡出,在斯庫特克利夫的草坪上挖除雜草,晚上一起玩紙牌遊戲。


    範德盧頓先生第一個開口。


    “你真的以為這是勞倫斯-萊弗茨故意——搗亂的結果嗎?”他轉向阿切爾問道。


    “我敢肯定,大人。拉裏最近特別放蕩——但願路易莎舅媽不介意我提這事——和他們村郵電局長的妻子還是什麽人打得火熱;每當格特魯德-萊弗茨產生懷疑,他擔心要出亂子的時候,就挑起這類事端,以顯示他多麽講道德。他扯著嗓門嚷嚷,說邀請他妻子去見他不願讓她見的人是多麽不合適。他純粹是利用奧蘭斯卡夫人做避雷針,他這種把戲我以前見得夠多了。”


    “萊弗茨這家人!——”範德盧頓太太說。


    “萊弗茨這家人!——”阿切爾太太應聲說。“假若埃格蒙特舅舅聽到勞倫斯-萊弗茨對別人社會地位的看法,他會說什麽呢?這說明上流社會已經到了什麽地步了。”


    “我們但願還沒到那種地步,”範德盧頓先生堅定地說。


    “唉,要是你和路易莎多出去走走就好了!”阿切爾太太歎息道。


    然而她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範德盧頓夫婦對有關他們隱居生活的任何批評都敏感得要命。他們是時尚的仲裁人,是終審法院,而且他們深知這一點,並聽從命運的安排。但由於他們都屬於怯懦畏縮的人,對他們的職責天生缺乏熱情,所以他們盡可能多地住在斯庫特克利夫幽僻的莊園中,進城的時候也以範德盧頓太太的健康為由,謝絕一切邀請。


    紐蘭-阿切爾趕緊出來為母親解圍,“在紐約,人人都明白你和路易莎舅媽代表著什麽。正因為如此,明戈特太太才覺得,不應該不與你商量,而聽任人家這樣侮辱奧蘭斯卡伯爵夫人。”


    範德盧頓太太瞥了丈夫一眼,他也回頭瞥了她一眼。


    “我不喜歡那種做法,”範德盧頓先生說。“隻要出身名門的人受到家族的支持,就應該把這種支持看作是——永遠不變的。”


    “我也有同感,”他妻子仿佛提出一種新觀點似地說。


    “我原來並不知道,”範德盧頓先生接著說,“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尷尬的地步。”他停住話頭,又看了看妻子。“我想,親愛的,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已經算是親戚了——通過梅多拉-曼森的第一位丈夫。不管怎麽說,等紐蘭結了婚,她總算是個親戚了。”他又轉向年輕人說:“你讀過今天上午的《時報》了嗎,紐蘭?”


    “當然,讀過了,先生,”阿切爾說,他通常在早晨喝咖啡時匆匆翻閱報紙。


    丈夫與妻子又互相對視了一下。他們的淺色眼睛交匯在一起,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協商;接著,一絲笑意掠過範德盧頓太太的麵龐,她顯然已經猜到結果並且也已經同意了。


    範德盧頓先生轉向阿切爾太太說:“假如路易莎的健康狀況允許她外出赴宴——希望你轉告洛弗爾-明戈特太太——我和她會很愉快地出席她家的宴會——呃——去補勞倫斯-萊弗茨夫婦的缺。”他停頓一下,以便讓大家領會其中的諷刺意味。“不過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切爾太太同情地應了一聲表示讚同。“不過紐蘭告訴我他已讀過上午的《時報》;因此他可能已經發現,路易莎的親戚聖奧斯特利公爵下周將乘俄羅斯號抵達紐約。他是來為他的帆船幾內維亞號參加明年夏天的國際杯比賽進行登記的。他還要在特裏文納打一陣野鴨。”範德盧頓先生又停頓了一下,益發慈祥地接著說:“在說服他去馬裏蘭之前,我們準備請幾位朋友在這兒見見他——隻不過是個小型宴會——事後還要舉行歡迎會。如果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肯做我們的客人,我相信路易莎會跟我一樣高興的、”他站了起來,以生硬的友好態度向表妹彎了彎他那修長的身體,又說道:“我想我可以代表路易莎說,她馬上就要乘車外出,親自遞送宴會請柬,還有我們的名片——當然還有我們的名片。”


    阿切爾太太明白這是讓她告辭的暗示,便匆匆低聲道著謝站起身來。範德盧頓太太眉開眼笑地看著她,那笑容仿佛是以斯帖1正在向亞哈隨魯2說情,不過她丈夫卻抗議似地舉起一隻手。


    1以斯帖(esther),《聖經》中的猶太女王。


    2亞哈隨魯(ahasuerus),《聖經》中的波斯國王,娶esther為妻。


    “沒什麽好謝的,親愛的艾德琳,一點也不用謝。這種事情不能允許在紐約發生;隻要我辦得到,就不準再發生。”他帶著王者的風範說,一麵領著表親走向門口。


    兩小時後,人人都已知道有人見到範德盧頓太太社交季節乘坐兜風的c形彈簧大馬車曾在明戈特太太的門前逗留,並遞進去一個方形大信封。而當晚在歌劇院裏,西勒頓-傑克遜便會說明,那信封裏裝著一份請柬,邀請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參加範德盧頓夫婦下周為表弟聖奧斯特利公爵舉辦的宴會。


    聽了這一通報,俱樂部包廂裏幾個青年人微笑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並斜眼瞅了瞅勞倫斯-萊弗茨。他在包廂前排坐著,正漫不經心地扯弄他那金色的長胡髭。女高音的歌聲一停,他便權威地說:“除了帕蒂,誰都不配演桑那布拉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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