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邊細嚼慢咽,一邊沉思默想著,時而滔滔不絕,時而緘口無言;因為緊箍咒一旦打破,他們都有很多話要說,但間或,話語又變成無言的長篇對白的伴奏。阿切爾不談自己的事,他並非有意如此,而是不想漏過她過去的每個細節;她倚著桌子,雙手緊托著下巴,向他講述他們相會之後一年半時間裏發生的事情。


    她漸漸厭倦了人們所說的“社交界”;紐約社會是友善的,它的殷勤好客幾乎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她不會忘記它是怎樣歡迎她歸來的;但經曆了最初的新奇興奮之後,她發現自己——像她說的——是那麽“格格不人”,她無法喜歡紐約喜歡的事情。所以,她決定去華盛頓試試看,在那裏大概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聽到各種各樣的見解。總之,她或許應在華盛頓安頓下來,在那兒為可憐的梅多拉提供一個家:所有其他的親戚都已對她失去了耐心,而那時她又最需要照顧,最需要防止婚姻的危險。


    “可是卡弗博士——你不是擔心他吧?我聽說,他一直和你們一起在布蘭克家。”


    她莞爾一笑。“咳,卡弗危機已經過去了。卡弗博士人很聰明,他想要一個有錢的妻子為他的計劃提供資金。作為一名皈依者,梅多拉隻是個好廣告。”


    “皈依什麽?”


    “皈依各種新奇瘋狂的社會計劃呀。不過,你知道嗎,我對那些計劃倒是更感興趣,它們勝過盲從傳統,盲從他人的傳統——像我在我們的朋友中間見到的那些。如果發現美洲隻是為了把它變成另一個國家的翻版,那似乎是很愚蠢的,”她在桌對麵笑了笑。“你能想象克裏斯托弗-哥倫布曆盡艱辛隻是為了跟塞爾弗裏奇-梅裏一家去看歌劇嗎?”


    阿切爾臉色大變。“那麽博福特——你常跟博福特談起這些事嗎?”他突然問道。


    “我很久沒見他了,但過去常對他講,他能理解。”


    “啊,還是我一再對你說的那句話,你不喜歡我們。你喜歡博福特,因為他與我們截然不同。”他環視空蕩蕩的屋子、外麵空蕩蕩的海濱,以及沿海岸一字排列的空蕩蕩的白色農舍。“我們愚蠢透頂,沒有個性,沒有特色,單調乏味——我覺得奇怪,”他脫口而出,“你幹嗎不回去呢?”


    她的眼睛黯淡下來,他等待著她憤然的還擊。然而她卻坐著一聲不吭,仿佛在細細考慮他說的話。他開始害怕了,惟恐她會說她也覺得奇怪。終於,她開口說:“我想是因為你的緣故。”


    沒有比這更不動聲色的坦白了,或者說,沒有比這更能激發聽者虛榮心的口吻了。阿切爾的臉紅到了太陽穴,他卻既不敢動彈又不敢開口:仿佛她的話是隻珍稀的蝴蝶,隻要有一點兒輕微的響動,便會令它振動受驚的翅膀飛走;而若不受驚擾,它便會在周圍引來一群蝴蝶。


    “至少,”她接下去說,“是你使我認識到,在愚鈍的背後還有那麽美好、敏感而優雅的東西,它使我在另一種生活中喜愛的事物也相形見細。我不知該怎樣表達——”她苦惱地皺起了眉頭。“但我以前似乎從不知道為了那些高雅的樂趣,我要付出多少艱辛和屈辱。”


    “高雅的樂趣——是值得追求的啊!”他想這樣頂她一句,但她懇求的目光使他沉默了。


    她接著說:“我想非常誠實地對待你——和我自己。很久以來,我就盼望有這樣一次機會,能告訴你,你怎樣幫助了我,你怎樣改變了我——”


    阿切爾坐在那兒,緊鎖眉頭,睜大了眼睛。他笑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可你知道你如何改變了我嗎?”


    她臉色有些蒼白地問:“改變了你?”


    “對,你改變我的東西遠比我改變你的要多。我娶了一個女人是因為另一個女人要我這麽做。”


    她蒼白的臉色頓時紅了。“我以為——你答應過——今天不講這些事。”


    “啊——真是個十足的女人啊!你們這些女人誰都不肯把一件糟糕的事解決好!”


    她壓低聲音說:“那是糟糕的事嗎——對梅來說?”


    他站在窗口,敲打著拉起的吊窗框,每根神經都感受到她提起表妹的名字時那種眷戀之情。


    “因為這正是我們一直不得不考慮的——不是嗎——你自己的表現不也說明如此嗎?”她堅持說。


    “我自己的表現?”他重複說,茫然的雙眼仍然望著大海。


    “如果不是,”她接著說,痛苦專注地繼續追尋著自己的思路,“如果說,為了讓別人免於幻滅與痛苦而放棄和失去一些東西是不值得的——那麽,我回家來的目的,使我的另一段生活因為沒人關心而顯得空虛可悲的一切——不都變成了虛假的夢幻——”


    他原地轉過身來。“如果是這樣,那你就更沒有理由不回去了?”他替她下結論說。


    她絕望地兩眼緊盯著他說:“啊,是沒有理由嗎?”


    “沒有——如果你把全部賭注都押在我婚姻的成功上。我的婚姻,”他粗暴地說,“不會成為留住你的一道風景。”她沒有作聲,阿切爾繼續說:“這有什麽意義呢?你使我第一次認識了真正的生活,而同時,你又要求我繼續過虛偽的生活。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僅此而已。”


    “啊,別這樣說;我在忍受著呢。”她嚷道,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她的雙臂順著桌子垂下去,她坐在那兒,任他凝視著自己的臉,仿佛對麵臨的嚴重危險已毫無顧忌。這張臉仿佛把她整個兒袒露了出來,讓人看到裏麵的靈魂。阿切爾站在那兒目瞪口呆,被這種突然的表示嚇得不知所措。


    “你也——啊,這些日子,你也在忍受嗎?”


    作為回答,她讓噙著的淚珠溢出眼瞼,緩緩流淌下來。


    他們兩人之間仍有半室之隔,而彼此都沒有移動的表示。阿切爾意識到自己對她的肉體存在有一種奇怪的冷漠:假如不是她突然伸到桌子上的一隻手吸引住他的視線,他幾乎就沒有覺察到它。就像那一次在23街那個小房子裏一樣,為了不去看她的臉龐,他一直盯著這隻手。他的想像力在這隻手上盤旋著,就像在旋渦的邊緣那樣;但他仍不想接近她。他知道愛撫會激化愛情,而愛情又會激化愛撫;但這種難分難解的愛卻是表麵的接觸無法滿足的,他惟恐任何舉動會抹去她話語的聲音與印象,他惟一的心思是他永遠不再感到孤獨。


    但過了一會兒,一種荒廢時光的感覺又控製了他。在這兒,他們就在這兒,靠得很近,安全而又隱蔽;然而他們卻被各自的命運所束縛,仿佛隔著半個世界。


    “這還有什麽意義呢——既然你準備回去?”他突然喊道。他的言外之意是絕望地向她乞求:我究竟怎樣才能留住你?


    她坐著紋絲不動,眼瞼低垂。“哦——我現在還不會走嘛!”


    “還不會?那麽,到某一時間就走?你已經預定了時間?”


    聽到這兒,她抬起一雙清澈的眼睛說:“我答應你:隻要你堅持住,隻要我們能像現在這樣正視對方,我就不走。”


    他坐進自己的椅子裏。她的回答實際上是說:“如果你抬起一根指頭就會把我趕回去:回到你了解的所有那些令人厭惡的事情中去,回到你部分地猜中的那些誘惑中去。”他心裏完全明白,仿佛她真的說出了這些話。這念頭使他懷著激動、虔誠的心情順從地固定在桌子這一邊。


    “這對你將是怎樣一種生活啊!——”他呻吟著說。


    “哦——隻要它屬於你生活的一部分。”


    “我的生活也屬於你生活的一部分?”


    她點了點頭。


    “而這就是全部——對我們兩人來說?”


    “對,這就是全部,不是嗎?”


    聽到這兒,他跳了起來,除了她可愛的麵容,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她也站了起來,既不像是迎接他,也不像是逃避他,而是很鎮靜。既然任務最棘手的部分已經完成,那麽她隻需等待了。她是那樣鎮靜,當他走近時,她伸出雙手,不是阻擋他而是引導他。她的雙手被他握住,她伸開的前臂並不僵硬,卻把他隔在一定的距離,讓她那張已經屈服的臉講完餘下的話。


    也許他們這樣站了很久,也許隻有幾秒鍾時間,但這已足夠讓她默默地傳達出她要說的一切了,同時也使他感覺到隻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一定不能輕舉妄動,以免使這次相會成為訣別;他必須把他們的未來交給她安排,他隻能請求她牢牢把它抓住。


    “不要——不要不高興,”她說,聲音有點嘶啞,同時把手抽了回去;他答道:“你不回去了——你是不回去了?”仿佛那是他惟一無法忍受的事情。


    “我不回去了,”她說罷,轉身打開門,率先朝公共餐廳走去。


    那群嘰嘰喳喳的教師正整理行裝,準備三五成群地奔向碼頭;沙灘對麵的防波堤前停著那艘白色的汽船;在陽光照耀的水麵那一邊,波士頓隱約出現在一片霧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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