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阿切爾從樓上下來吃飯,發現客廳裏空無一人。


    隻有他和梅單獨用餐,自曼森-明戈特太太生了病,所有的家庭約會都推遲了。由於梅比他嚴守時刻,她沒有先他來到,使他有些意外。他知道她在家裏,他穿衣服的時候聽見了她在自己房間裏走動的聲音;他心裏納悶,不知什麽事情耽擱了她。


    他已漸漸養成細心推測這些瑣事的習慣,作為一種手段來約束自己的思緒,從而麵對現實。有時候他覺得仿佛發現了他嶽父關注瑣事的奧秘,也許就連韋蘭先生很久以前也有過消遣與幻想,因而構想出一大堆家務事以抵禦其誘惑。


    梅露麵的時候他覺得她好像很疲憊。她穿上了那件低領、緊腰的餐服,按明戈特家的禮數,這是在最不拘禮節的場合的著裝。她還把金色的頭發做成平時那種層層盤卷的樣式,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幾乎沒有了光澤。然而她依然對他流露著平日的溫存,她的藍眼睛依然像前一天那樣閃耀著光彩。


    “你怎麽啦,親愛的?”她問。“我在外婆家等你,可隻有埃倫一個人到了。她說讓你在路上下了車,因為你急著要去辦公事。沒出什麽事吧?”


    “隻是有幾封信我原先忘記了,想在晚飯前發出去。”


    “噢——”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很遺憾你沒去外婆家——除非那幾封信很緊急。”


    “是很緊急,”他回答說,對她的尋根刨底有些意外。“另外,我不明白幹嗎非得到你外祖母家去,我又不知道你在那兒。”


    她轉過身,走到壁爐上方那麵鏡子跟前,站在那裏,舉起長長的手臂緊一緊從她纏結的頭發中滑落下來的一縷鬈發。阿切爾覺得她神態有點呆滯倦怠,他心中納悶,他們單調至極的生活是否也對她造成了壓力。這時,他想起早上他離家時,她在樓上大聲對他說要在外婆家等他,這樣他們可以一起坐車回家,他高高興興地喊了聲“好的”。可是後來,由於關注其他事情,他卻忘掉了自己的允諾。此刻他深感內疚,同時也有些光火:為了這樣一點疏忽也記恨他,而他們結婚已經快兩年了。他討厭永遠生活在那種不冷不熱的蜜月之中——感情的熱度已經消退,卻依然維持那些苛刻要求。假如梅公開說出她的傷心事(他猜她有許多),他本來可以用笑聲將其驅散的,然而她卻養成了習慣,將假想的痛苦掩藏在斯巴達式的微笑背後。


    為了掩飾個人的煩惱,他詢問她外婆的病情如何,她回答說明戈特太太仍然在慢慢好轉,不過有關博福特夫婦的最新消息卻令她十分不安。


    “什麽消息?”


    “好像他們還要留在紐約,我想他是打算從事保險業還是什麽的。他們在尋找一座小住宅。”


    這事無疑是十分荒謬的。他們進餐廳吃飯,飯問他們的交談轉入平時那種有限的範圍,不過阿切爾注意到妻子壓根兒沒提奧蘭斯卡夫人的事,也不提老凱瑟琳對她的接待。他為此謝天謝地,但卻朦朧感到有點不祥之兆。


    他們上樓到圖書室喝咖啡。阿切爾點上一支雪茄,取下一卷米歇勒的書。過去,梅一見他拿起詩集就讓他大聲朗讀,自她表現出這一愛好之後,他晚上便開始讀曆史書了。不是他不喜歡自己的嗓音,而是因為他老是能夠預見到她發表的評論。在他們訂婚後的那些日子,她(像他現在認識到的)僅僅重複他對她講過的東西,可自從他停止向她提供意見之後,她便試著提出自己的看法,其結果使他對所評作品的欣賞遭到破壞。


    她見他選了本曆史書,便拿起她的針線筐,把扶手椅拉到那盞罩著綠色燈罩的台燈跟前,打開了她正在為他的沙發刺繡的靠墊。她並非巧手針黹的女子,她那雙能幹的大手天生是從事騎馬、劃船等戶外活動的;不過,既然別人的妻子都為丈夫繡靠墊,她也不想忽略表現她忠誠的這一枝節。


    她選的位置使阿切爾一抬眼睛就能看見她俯身在繡花架上,看見她挽到胳膊肘的衣袖順著結實滾圓的前臂溜了下來。她左手上那顆訂婚藍寶石在那枚闊麵結婚金戒指上方熠熠生輝,她的右手則遲緩費力地刺著繡花布。她這樣子坐著,燈光直射她那明淨的額頭。他暗自沮喪地想,藏在它裏麵的想法他永遠都會一清二楚,在未來的全部歲月中,她決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情緒——新奇的想法。感情的脆弱、冷酷或激動——讓他感到意外。她的詩意與浪漫已經在他們短暫的求愛過程中消耗殆盡——機能因需求的消逝而枯竭。如今她不過是在逐漸成熟,漸漸變成她母親的翻版而已,而且還神秘兮兮地企圖通過這一過程,也把他變成一位韋蘭先生。他放下書本,煩躁地站了起來。她立即抬起頭。


    “怎麽啦?”


    “這屋子很悶,我需要點空氣。”


    他曾經堅持圖書室的窗簾應裝在竿上來回地拉,便於在晚上拉上,而不是釘在鍍金簷板上,用環箍住不能動,像客廳裏那樣。他把窗簾拖過來,推起吊窗,探身到冰冷的黑夜中。僅僅是不看著坐在他桌旁燈下的梅,看一看別的住宅、屋頂、煙囪,感受到除了自己還有另外的生命,除了紐約還有另外的城市,除了自己的天地還有整整一個世界——僅此一點就使他頭腦清醒,呼吸舒暢起來。


    他把頭伸到黑暗中呆了幾分鍾後,隻聽她說:“紐蘭!快關上窗子。你要找死呀。”


    他拉下吊窗,轉過身來。“找死!”他重複道,心裏仿佛在說:“可我已經找到了,我現在就是死人——已經死了好幾個月好幾個月了。”


    猛然間,對這個詞的玩味使他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假若是她死了又會怎樣?假若她快要死了——不久就死——從而使他獲得自由!站在這間熟悉的、暖融融的屋子裏看著她,盼望她死,這種感覺是那樣地奇怪、誘人,那樣不可抗拒,以致使他沒有立刻想到它的凶殘。他僅僅覺得那種僥幸可以給他病態的靈魂以新的依托。是的,梅有可能死——好多人死了:好多像她一樣年輕、健康的人。她有可能死去,從而突然使他獲得自由。


    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從她睜大的眼睛裏他看出自己的目光一定有點奇怪。


    “紐蘭!你病了嗎?”


    他搖搖頭,朝他的扶手椅走去。她又俯身她的刺繡,他路過她身邊時,一隻手放在她頭上。“可憐的梅!”他說。


    “可憐?可憐什麽!”她勉強笑了笑重複說。


    “因為隻要我開窗子就會讓你擔心啊,”他回答道,也笑了起來。


    她一時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她頭也不抬,十分緩慢地說:“隻要你高興,我就決不會擔心。”


    “啊,親愛的;除非我把窗子全打開,否則我永遠不會高興的。”


    “在這樣的天氣裏?”她爭辯道。他歎了口氣,埋頭去讀他的書。


    六七天過去了,阿切爾壓根沒聽到奧蘭斯卡夫人的消息。他漸漸明白,家裏任何人都不會當著他的麵提她的名字。他也不想見她,當她在老凱瑟琳置於保護之下的床前時,去見她幾乎是不可能的。由於情況不明,阿切爾隻好聽天由命,在思想深處的某個地方,懷著當他從圖書室的窗口探身到冰冷的黑暗時所產生的那個主意。靠這股力量的支持,他不動聲色地安心等待著。


    後來,有一天梅告訴他,曼森-明戈特太太要見他。這個要求絲毫不令人意外,因為老夫人身體不斷好轉,而且她一向公開承認,孫女婿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阿切爾。梅傳達這一消息時顯然很高興:她為丈夫得到老凱瑟琳的賞識而感到自豪。


    片刻躊躇之後,阿切爾義不容辭地說:“好吧。下午我們一起去好嗎?”


    妻子麵露喜色,不過她馬上又回答說:“唔,最好還是你一個人去,外婆不高興老見到同一些人。”


    拉響明戈特老太太的門鈴時,阿切爾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巴不得一個人來,因為他肯定這次拜訪會為他提供機會,私下跟奧蘭斯卡夫人說句話。他早就下定決心等待這一機會自然而然地出現。現在,它來了。他站到了門階上,在門的後麵,在緊挨門廳那間掛著黃錦緞的屋子的門簾後麵,她肯定正等著他。片刻之間他就會見到她,並且能夠在她領他去病人房間之前跟她說上幾句話。


    他隻想問一個問題,問清之後,他的行動方針也就明確了。他想問的僅僅是她回華盛頓的日期,而這個問題她幾乎不可能拒絕回答。


    然而,在那間黃色起居室裏等著的卻是那位混血女傭,她那潔白發亮的牙齒像鋼琴鍵盤。她推開拉門,把他引到老凱瑟琳麵前。


    老太太坐在床邊一張像王座似的碩大的扶手椅裏。她身旁有一張紅木茶幾,上麵擺著一盞鑄銅台燈,雕花的球形燈泡上麵罩一頂紙製的綠色燈罩以求和諧。附近沒有一本書或一張報紙,也沒有任何女性消遣物的形跡:交談一向是明戈特太太惟一的追求,她根本不屑假裝對刺繡有什麽興趣。


    阿切爾發現中風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些微扭曲的痕跡。她僅僅麵色蒼白了些,脂肪褶皺的顏色深了些。她戴著一頂帶回槽的頭巾帽,由位於雙下巴中間的一個硬蝶結係住,一塊細布手帕橫搭在她那波浪滾滾的紫睡袍上,那神態很像她自己的一位精明善良的老祖宗。她麵對餐桌上的美味可能太沒節製了。


    她那雙小手像寵物般依偎在大腿的凹陷裏,她伸出來一隻,對女傭喊道:“別人誰也不讓進來。要是我的女兒們來了,就說我在睡覺。”


    女傭下去了,老夫人朝外孫女婿轉過臉來。


    “親愛的,我是不是非常難看?”她快活地問,一麵伸手去摸遙不可及的胸膛上的布褶。“女兒們對我說,我這把年紀已經無所謂了——好像越難掩蓋反倒越不怕醜了!”


    “親愛的,你比任何時候都更漂亮了!”阿切爾以同樣的口吻說。她把頭一仰,大笑起來。


    “哎,不過還是趕不上埃倫漂亮啊!”她冷不了地脫口說,一麵對他敵意地眨著眼睛。沒等他回話,她又補充說:“那天你坐車從碼頭送她來的時候,她是不是漂亮極了?”


    他放聲笑了起來。她接著說:“是不是因為你這樣對她講了,所以她才一定要在路上把你趕下去?在我年輕的時候,小夥子是從不丟下漂亮女子的,除非迫不得已!”她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接著又停住,幾乎是抱怨地說:“她沒嫁給你,真是太可惜了,我一直這樣對她說。若是那樣,也免得我眼下這樣牽腸掛肚了。可是,有誰想過不讓祖母掛心呢?”


    阿切爾心中納悶,她是不是因為生病腦子糊塗了。但她突然大聲地說:“咳,不管怎樣,事情總算解決了:她將跟我呆在一起,家裏人說什麽我才不管呢!那天她到這裏還不到5分鍾,我就想跪下求她留下來了。在過去的20年中,我一直沒弄清問題的症結呀!”


    阿切爾默不作聲地聽著,她接著說:“你肯定知道,他們一直在勸我:洛弗爾,還有萊特布賴,奧古斯塔-韋蘭,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一直在勸我不要讓步,要斷絕對她的貼補,直到讓她認識到,回到奧蘭斯基身邊是她的職責。那個秘書還是什麽人來的時候,他們以為已經說服了我。他帶來了最新的提議,我承認那些條件很慷慨。可歸根到底,婚姻是婚姻,錢財是錢財——各有各的用途……我當時不知怎麽回答才好——”她突然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說話變得很吃力。“可當時我把眼睛對著她說:‘你這隻可愛的小鳥!再把你關到那個籠子裏去嗎?絕對不行!’現在定下來了。她將呆在這兒,侍候她的祖母——隻要她還有個祖母可侍候。這算不上愉快的前景,但她不在乎。當然,我已經囑咐萊特布賴,她要得到一份適當的補貼。”


    年輕人異常興奮地聽著她講,但腦子裏卻一片混亂,說不清這個消息帶給自己的是喜還是憂。他已經毅然決然地確定了自己的行動方針,一時竟無法調整他的思路。然而漸漸地,他意識到他的困難將會推延,機會卻會奇跡般地出現,心頭不覺美滋滋的。如果埃倫已經同意過來跟祖母一起生活,那必然是因為她認識到放棄他是根本不可能的。這就是她對那天他最後請求的回答:如果她不肯采取他迫切要求的極端步驟,那麽,她終於屈從了折衷的辦法。他又陷入那種不期而至的欣慰之中:一位準備孤注一擲的男人卻突然嚐到了化險為夷的甜頭。


    “她不回去了——根本不可能回去了!”他大聲說。


    “啊,親愛的,我一直就知道你是站在她一邊的,正因為如此,我今天才把你叫來;也正是為此,當你那位美麗的妻子提出跟你一起來時,我才對她說:‘不,親愛的,我極想見見紐蘭,我不想讓任何人分享我們的快活。’因為,聽我說,親愛的——”她把頭盡量往後仰,達到下頦所能支撐的最大限度,然後直視著他的眼睛說:“你瞧,我們還要進行戰鬥呢。家裏人不想讓她留在這兒,他們會說是因為我生病了,因為我是個病弱的老婦人,她才說服了我。我還沒有完全康複,還不能一個接一個地跟他們鬥,你必須替我幹。”


    “我?”他張口結舌地說。


    “是你。有何不可?”她突然反問道,兩隻圓瞪的眼睛忽然變得像小刀子一樣鋒利。她的一隻手從椅子扶手上滑落下來,一把像鳥爪般蒼白的小指甲落在他手上。“有何不可呢?”她重複地追問道。


    阿切爾在她注視之下恢複了自製。


    “咳,我不頂用——我太無足輕重了。”


    “可你是萊特布賴的合夥人,對不對?你必須借助萊特布賴對他們施加影響,除非你有別的理由,”她堅持說。


    “哎,親愛的,我支持你的主張,你不用我幫忙就能對付他們。不過,隻要你需要,就能得到我的幫助,”他安慰她說。


    “這樣一來,我們就安全了!”她歎口氣說。她一麵把頭倚在靠墊中間,一麵露出老謀深算的笑容補充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支持我們的,因為他們說起回到丈夫身邊是她的本分時,從來沒引述過你的話。”


    麵對她嚇人的銳利眼光,他不免有點畏懼,他很想問一句:“梅呢——他們引述她的話了嗎?”但他以為還是轉換一下話題更保險。


    “奧蘭斯卡夫人呢?我什麽時候去見她?”他說。


    老夫人又咯咯笑了一陣,揉了揉眼皮,詭秘地打了一番手勢。“今天不行,一次隻見一人。奧蘭斯卡夫人出去了。”


    他一陣臉紅,感到有些失望。她接著說:“她出去了,孩子。坐我的馬車去看裏吉納-博福特了。”


    她停了一會兒,等待這一消息產生效果。“她已經把我征服到這種地步了。她到這兒第二天,就戴上最好的帽子,十分冷靜地對我說要去看裏吉納-博福特。‘我不認識她,她是什麽人?’我說。‘她是你的侄孫女,一位很不幸的女人,’她說。‘她是壞蛋的妻子,’我說。‘噢,’她說,‘那我也是,可我的家人都想讓我回到他身邊去。’咳,這下把我擊敗了,於是我讓她去了。終於有一天,她說雨下得很大,沒法步行出門,要我借給她馬車。我問她幹什麽去,她說,去看裏吉納堂姐——還堂姐呢!哎,親愛的,我朝窗外望了望,一滴雨都沒下;不過我理解她,讓她用了馬車……畢竟,裏吉納得算個勇敢的女人,她也是。而我一貫最最喜歡勇氣。”


    阿切爾彎下腰,緊緊用唇吻了吻仍然擱在他手上的那隻小手。


    “嗯——嗯!你當是在吻誰的手呢,年輕人?是你妻子的吧,我希望?”老夫人立即裝著發出尖叫聲。當他起身告辭的時候,她在他身後喊道:“向她轉達外婆的愛;可最好一點也別講我們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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