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娜-洛弗爾——現在是克萊門蒂娜-羅爾斯頓小姐——定於七月同蘭寧-哈爾西結婚。婚約是到四月才宣布的;女眷們為之嘩然,對訂婚時間短促這種粗率做法表示抗議。當時紐約人一致同意:“應當給年輕人相互了解的機會”;雖然紐約社交界的多數夫妻都有過青梅竹馬的經曆,而且雙方的老人都是多年的至交,然而,某些不可思議的禮俗仍要求把剛訂婚看成剛相識。在南方各州,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輕率定婚,乃至私奔,在它們的曆史上都是屢見不鮮的;然而那種輕率跟紐約呆滯的血液不夠協調,在這個地方,生活的步伐跟荷蘭人的小心謹慎是非常合拍的。


    然而,在蒂娜-羅爾斯頓這種反常情況下,打破慣例大家並不大驚小怪。首先,人人都知道,她跟你我一樣,並不是蒂娜-羅爾斯頓;除非,真要有人相信有關可憐的吉姆無人懷疑的“過去”和有關他的遺孀寬宏大量的種種謠言。然而,大多數人的意見都與此相反。人們不願指控一個死人犯有一種他自己已無法開釋的罪行;羅爾斯頓家一致聲稱:盡管他們根本不讚成詹姆斯-羅爾斯頓太太的做法,但是他們相信:如果她收蒂娜為養女會被說成在她亡夫身上“抹黑”的話,她決不會這樣做的;


    不,這姑娘也許是個洛弗爾——雖然這並不是一般人的看法——不過她肯定不是羅爾斯頓。她那褐色的眼睛和輕浮的舉止顯然把她排除在這個家族之外,因此就用不著正式開除了。其實,大多數人都相信——正如蘭斯蓋爾醫生已經證實的那樣——她的出身確實是查不清的,她又提出了一個無法猜透的謎。這種啞謎偶爾使循規蹈矩的社會感到迷惘和忿懣。人們還相信:迪莉婭-羅爾斯頓收她為養女僅僅是洛弗爾宗族團結的又一個證據,羅爾斯頓太太之所以當初收養這個孩子隻不過是因為她的堂妹夏洛蒂對她十分喜愛罷了。要說羅爾斯頓太太的兒子和女兒對收蒂娜為養女的想法十分讚賞,那是言過其實的。然而,他們避而不談此事,用莊嚴的沉默把母親奇思異想的影響減少到最低限度。老紐約的一個家庭要遮掩某個成員的古怪做法,都是這麽辦的。凡是有“足夠的錢周轉”的地方,繼承人如果因為從總遺產中轉讓了一筆小小的數目而斤斤計較,就會被人認為貪得無厭。


    盡管如此,迪莉婭-羅爾斯頓從收蒂娜為養女的那個時候起,就完全察覺到她的兩個孩子的態度都變了。他們待她十分耐心,簡直像父母對待一個孩子:她的一個幼稚的過失被寬恕了,然而,她必須因此提高警惕;社交界用同一種既寬容又審慎的方式對待她。


    她有一種無可懷疑的。息事寧人”的手段(這個說法出自西勒頓-傑克遜之口);自從那個大膽妄為的女人曼森-明戈特太太違背了丈夫的遺願以來,紐約還沒有看見過她的那種態度。然而,羅爾斯頓太太的手段卻有所不同,而且也不好分析。曼森太太憑花言巧語、潑婦罵街、死乞白賴、上躥下跳所取得的成果,別人卻不肆聲張,而且用似乎是不走老路的辦法完成了。她說服吉姆


    羅爾斯頓收養這個棄兒的時候,事情辦得真是易如反掌,人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辦成的,怎麽辦成的;第二天,她們夫妻倆就像平常一樣若無其事,談笑風生。可是現在,這次收她為養女——哎,她隻在重演故伎;正如西勒頓-傑克遜說的那樣,從她的表現來看,仿佛收蒂娜為養女一直是一件不講自明的事,仿佛她對人們的大驚小怪反而大驚小怪似的。和她的大驚小怪一比,他們的大驚小怪好像是愚不可及的,於是他們也就逐漸平息下來了。


    其實,迪莉婭表麵上泰然自若,心底裏卻忐忑不安,疑慮重重。然而,她曾經學到過,一個人幾乎什麽都能幹出來(也許甚至可以殺人),如果他不想解釋的話;這一課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她從來沒有解釋過收養棄兒的原因;現在也不想闡述收她為養女的道理。她隻是我行我素,仿佛需要說明的事根本沒有發生似的;長期繼承下來的中庸之道幫她進行反省。


    事實上,這些反省跟輿論的關係遠不及跟夏洛蒂-洛弗爾個人思想的關係密切。夏洛蒂,經過最初一會兒的可悲的抗爭之後,已經表現出可憐的、簡直令人痛心的感激之情。她的感激不是沒有理由的,蒂娜的態度充分暴露了這一點。蒂娜從範德格雷夫舞會上回來的最初幾天,麵容攣縮,臉色陰沉,這使迪莉婭可怕地回想起好多年前,在迪莉婭自己寢室的鏡子裏突然映出夏洛蒂-洛弗爾鬼一樣的麵孔。母親曆史的第一章已經寫到女兒的眼睛裏了;蒂娜身上流的斯彭德的血也許會使情勢急轉直下。在這幾天默默的觀察中,迪莉婭懷著恐懼與憐憫的心情,發現夏洛蒂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她們兩個幾乎已經失去了這位姑娘,無論如何,那種險不可再冒了。


    總的來說,哈爾西家的表現令人欽佩。蘭寧希望娶親愛的迪莉婭-羅爾斯頓的被保護人——據說她不久就要姓她的養母的姓,還要繼承養母的財產。一個哈爾西再次跟一個羅爾斯頓結親,這真是哈爾西求之不得的事。這兩家過去就經常通婚。哈爾西父母急忙向兒子祝福,從這種急忙行動看,他們也有他們的擔憂,看到蘭寧“成家”的欣慰用來補償這樁婚姻的弊端還綽綽有餘;不過事情一旦走下來,他們甚至心裏也不承認有那種弊端了。老紐約知道好事多磨,因此對各種障礙總是不往心上放的。


    夏洛蒂-洛弗爾當然覺察、認清了這一切。她把這種景況——在她單獨跟迪莉婭坐在一起時——作為賜給一個不配領受的罪人身上的一連串恩惠中的又一個而接受下來。她的一句話也許提供了她已接受的暗示:“現在她起碼再也不會胡亂猜疑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遠就應當猜出她們之間的關係。這已經是這位可憐人的主導思想了……


    然而,迪莉婭的主心骨就是要看見蒂娜。這位年紀更大的女人的一生,由於她淡漠地回憶著那遭到拒絕的幸福,才具有一定的形體和色彩,現在,她是懸在這種被接受了的幸福光輝中,顯得眼花繚亂。有時候,當她注視著蒂娜不斷變化的麵孔時,她仿佛覺得自己的血在那張臉裏奔騰,仿佛她能夠覺察助長這些激流的每一種思想感情,蒂娜的愛情是狂風暴雨式的愛情,不斷有狂喜和沮喪、傲慢和自卑的大起大落;迪莉婭看見她的麵前以一種樸實無華的坦白,展示出了她被扼殺了的青春的全部幻景、渴望和想象。


    姑娘對把她收為養女到底怎麽想,那可不是能容易發現的。十四歲時,她聽到了關於自己出身的通行的說法,她漫不經心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就像一個快樂的孩子接受某種遙遠而不可想象的事實一樣,因為它並不改變他所熟悉的事物秩序。她以同樣的態度接受了這次繼養。她知道,讓她姓羅爾斯頓的姓為的是方便她跟蘭寧-哈爾西的婚事;迪莉婭有這麽一種印象:一切不相幹的詢問都會淹沒在一片感恩戴德的汪洋大海裏。“我一直把你想成我的媽媽,現在,最親愛的,你真的就是了。”蒂娜的臉貼著迪莉婭的臉,在喁喁低語,迪莉婭放聲笑了:“啊,要是律師能讓我這樣做就好了!”然而,事情就此打住,讓蒂娜的幸福的激流卷走了。這些日子,他們大家,迪莉婭,夏洛蒂,甚至殷勤的蘭寧,都像幾根稻草,在陽光照耀下的激流中回旋。


    金色的洪流把她們載向前去,越來越接近那大喜的日子了;迪莉婭在埋頭做婚禮的準備工作,她感到奇怪的是,從前操辦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時,她吩咐人,檢查事,相比之下,都不像現在這麽勁頭足。沒有什麽東西要加快小迪莉婭平靜的婚禮的脈搏;然而,蒂娜的婚禮臨近時,想象就像這一年一樣萌動起來。婚禮訂在洛弗爾家宅舉行,也就是迪莉婭-洛弗爾本人舉行過婚禮的桑德灣上的那幢老屋,她母親去世後,她年年都到那裏去消夏。雖然四麵八方簡陋的街道密如蛛網,但是這幢帶有柱子稀少的遊廊的老屋仍隔著未曾修剪的草坪和綠葉繁茂的灌木叢,正對著“地獄門”狹窄的通道;客廳裏還保留著很不結實的長靠椅,雪裏頓1式的托架和櫥櫃。據認為,把這些東西丟棄換上比較時式的家具是徒勞的,因為城市的發展無疑會使這座家宅最終賣掉。


    1雪裏頓(thomassheraton,1751-1806),英國家具設計家。


    像羅爾斯頓太太一樣,蒂娜要舉行一次“家中婚禮”,雖然主教派社交界開始不讚成這種儀式了,因為這一類儀式被看成洗禮會、衛理公會、一位論教會和其他無聖壇教派的遭人蔑視的“最後一著”。然而,在蒂娜的這種情況下,迪莉婭和夏洛蒂兩人都感到:在這幢房子裏結婚的僻靜彌補了它的世俗特點;哈爾西家也讚成她們的決定。因此,在快到六月底時,女士們都住到洛弗爾宅家來了。每天早晨,人們看見蘭寧-哈爾西的獨桅艇劃過了海灣,在草坪下麵的停泊處卷起帆來。


    在大家的記憶中,還不曾有過比這更明媚的六月。遊廊下麵的紅玫瑰和木樨花,從來沒有從高大的落地長富送進來那樣的夏天氣息;從拱頂桔房裏搬出來的多節的桔樹,從來未曾開過這麽稠密的花,草坪上的尖頂幹草堆發出阿拉伯香料的陣陣氣味。


    婚禮前夕,迪莉婭-羅爾斯頓坐在遊廊上望著月亮在桑德灣對麵升起。她最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感到十分疲倦。明天晚上,這幢房子就空蕩蕩的了:隻有她和夏洛蒂坐在一起,伴著夜燈,直至死神降臨。這真是庸人自擾——是啊,她提醒自己,這些煩擾可“不像她”呀。然而,過多的回憶在她心裏蠢蠢欲動,喃喃細語:她的心不得安寧。當她關上闃然無聲的客廳——已經變成了一座小教堂,設有掛著彩帶的祭壇,高大的雪花石膏似的花瓶等待著白玫瑰和六月的白合花,長長的一條紅地毯從門口鋪到聖壇,兩邊是一排排的椅子——的門時,她覺得回到洛弗爾家宅來參加這次婚禮也許是個錯誤。她又看見自己;穿著邊上繡著菊花的高腰“印度細白布裙”,穿著平底緞子鞋,戴著布魯塞爾麵紗——她又在薄薄的穿衣鏡裏看見了自己當時的身影,她依在吉姆


    羅爾斯頓獲勝的臂膀上離開這間房子時的身影;她還看見,在大廳裏白玫瑰的鍾形花簇下站定之前。她和自己的影像交換了一瞥驚恐的目光,她對前來賀喜的人們微笑著。啊,明天這個穿衣鏡裏將會映出多麽不同的影像!


    夏洛蒂-洛弗爾輕快的腳步在門裏邊響起來,她出來和羅爾斯頓太太做伴。


    “我到廚房裏對梅裏薩-格裏姆斯講過,她至少要拿出兩百盤冰淇淋。”


    “兩百盤?對了——我想她有這麽多的,因為費城的所有親朋都要來。”迪莉婭沉思著。“盤子下麵的小墊布怎麽樣?”她詢問道。


    “有你的賽西莉婭-範德格雷夫姨媽在,我們一定會把事情辦漂亮的。”


    “是啊,——謝謝你,夏洛蒂,可夠麻煩你的了。”


    “啊喲——”夏洛蒂帶著她那飄忽不定的嘲笑抗辯道;迪莉婭覺察到了這句感謝一位操辦女兒婚事的母親話裏的嘲諷意味。


    “坐下吧,夏蒂,”她喃喃地說,覺得說錯了話,臉紅了。


    夏洛蒂疲倦地歎了口氣,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明天將是一個好天氣,”她說,心事重重地觀察著寧靜的天空。


    “是的。蒂娜在哪兒?”


    “她累極了。我打發她上樓躺著去了。”


    這樣做似乎再合適不過了。因此迪莉婭沒有立即回答。停了一會她說:“我們會想念她的。”


    夏洛蒂的回答隻是一種含糊不清的喃喃聲。


    姐妹倆默默無語,夏洛蒂照樣坐得筆直,兩隻瘦手捏住老式燈芯草墊坐椅的扶手,迪莉婭身子沉重地深陷進高背安樂椅裏。兩人把有關明天的準備工作的話已經說完了;關於客人的數目呀,潘趣酒的調製呀,牧師穿法衣的安排呀,把禮品安頓在那間最好的閑房子裏呀,等等。再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隻有一個話題還不曾涉及,迪莉婭凝視著可怕地顯露在融融的暮色中的夏洛蒂側影,在等她說話。然而,夏洛蒂仍不吱聲。


    “我一直在想,”迪莉婭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顫動,“我應當過會兒——”


    她心想,她看見夏洛蒂的雙手緊緊抓著椅子扶手上的兩個圓頭。


    “你應當過會兒——?”


    “嗯,趁蒂娜還沒有睡,也許可以上去說幾分鍾的話——”


    夏洛蒂仍不開口,顯然無意費神去參與。


    “明天,”迪莉婭繼續說,“從一大早我們就會忙得不可開交,在那亂哄哄、鬧嚷嚷的情況下,我看我怎麽可能——”


    “可能?”夏洛蒂聲音單調地回應著。


    迪莉婭感到她臉上的紅暈在暮色中更濃了。“嗯,我想你會同意我的看法,是吧?應當給孩子說句話,談談新的義務和責任——呃——實際上,就是平常那個時候是怎麽做的。”她支支吾吾地把話說完了。


    “是的,這事我想過,”夏洛蒂回答說。她沒有再往下說,可是迪莉婭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含含糊糊的反對情緒的騷動。在蒂娜生活的關鍵時刻,這種反對情緒似乎自動地表露出來了,她無法理解:夏洛蒂為什麽竟然在此時此刻,變得像謎一樣,不可接近,而且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不明白為什麽這種心情變化竟然妨礙了她所認定的自己的責任。蒂娜一定渴望她那指引方向的手把自己引進新的生活,就像本人企望彼此講幾句比較知心的話一樣,這些話將是她對養女真正的臨別贈言。她的心比往常跳得快了一點兒,於是她站了起來,穿過敞開的落地長窗,走進幽暗的客廳,月亮從遊廊的柱子間把一道寬寬的亮光射過一排排椅子,照耀著裝飾著彩帶、擺著空燭台和花瓶的聖壇,並用銀色在穿衣鏡裏勾勒出迪莉婭臃腫的影像的輪廓。


    她穿過房間走到大廳裏。


    “迪莉婭!”夏洛蒂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來。迪莉婭轉過身來,兩個女人在暴露一切的月光中審視著對方。夏洛蒂的麵容就像在那可怕的一天迪莉婭從肩膀頭上的鏡子裏突然看見的麵容一樣。


    “你現在就要上去跟蒂娜說話?”夏洛蒂問道。


    “我——是的。快九點了。我原來想……”


    “是的;我理解。”洛弗爾小姐顯然在極力克製自己。“也請你理解我,迪莉婭,如果我求你——別去。”


    迪莉婭似懂非懂地望著她的堂妹。這一奇怪的要求隱藏著什’麽新的秘密呢?可是,且慢——這樣的懷疑掠過她的心頭是不能允許的。她對她的蒂娜是確信無疑的!


    “我承認我不理解,夏洛蒂。你肯定感到,在她結婚的前夜,一個姑娘應當聽到母親的勸告,母親的……”


    “是的;這一點我感覺到了。”夏洛蒂-洛弗爾急忙抽了一口氣。“不過問題是:我們兩個誰是她的母親?”


    迪莉婭身不由己地往後一縮。“我們兩個誰是——?”她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啊,不要以為我才把這個問題向自己提出來!好啦——我打算冷靜一點;要十分冷靜。我不想追溯過去。我已經接受了——接受了一切——懷著感激的心情……隻是今晚——僅僅是今晚……”


    迪莉婭知道,她難得與夏洛蒂-洛弗爾說幾句真心話,一遇到這種機會,憐憫之情總是壓倒別的各種感情,現在,她又感到這種憐憫之情的奔湧了。她的喉嚨被淚水哽塞住了,隻好默不作聲。


    “僅僅是今晚,”夏洛蒂斬釘截鐵地說,“我是她的母親。”


    “夏洛蒂!你不會給她這樣講——現在不會吧?”迪莉婭不由自主地打斷了她的話。


    夏洛蒂輕聲一笑。“如果我講了,難道你就因此恨透了我不成?”


    “恨透了?在我們之間,這算什麽話!”


    “我們之間?這就是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有的話——從剛一開始!自從那一天你發現克萊門特-斯彭德還沒有傷透你的心,因為他對你還不夠好;自從你任意擺布我並把他的孩子從我手中奪走,從中找到了你報複的機會和勝利的喜悅!”夏洛蒂的話火焰萬丈,仿佛是從地獄之火裏噴出來的;後來,烈焰熄滅了,她的頭往前一耷拉,她站在迪莉婭麵前,呆若木雞。


    迪莉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憤怒的退縮。凡是她隻感到體貼、憐憫和助人為樂的衝動的地方,這一類邪惡就在對方心頭燃燒起來,仿佛一股毒煙,彌漫過夏天純潔的風景……


    通常,這種感情過後馬上就是同情的反應。可是現在她什麽都感覺不到。一種極度的困倦掌握了她。


    “是的,”她慢慢地說,“我有時候相信你真地從一開始就恨我;由於我設法為你做的一切而恨我。”


    夏洛蒂猛然把頭一抬。“為我做的?你做的一切都是為克萊門特:斯彭德做的!”


    迪莉婭有點畏懼地瞪著她。“你真可怕,夏洛蒂。以名譽擔保,我多少年都沒有想過克萊門特-斯彭德了。”


    “啊,你想過——你想過!你在想蒂娜時總要想到他——就想他,再誰也不想!一個女人會不住地想她所愛的人的。多少年後還想他,用各種各樣無意識的方式想他,在想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時想他——書籍呀,圖畫呀,落日呀,一朵花呀,一條絲帶呀——或者爐台上的一隻鍾呀,”夏洛蒂嘲笑起來,不往下說了。“這就是我所押的寶,你知道——這就是那天我來找你的原因。我知道我又給了蒂娜一個母親。”


    那團毒煙似乎裹住了迪莉婭:她和夏洛蒂,兩個精疲力竭的老太婆,竟然站在蒂娜婚禮的聖壇前,彼此發泄仇恨,這未免卑鄙得不可思議。


    “你這壞心眼兒的女人——你的心眼兒壞透了!”她嚷道。一


    接著那因毒霧又消散了,透過霧,她看見這個不是母親的母親的困惑而可憐的身影,這樣的一個母親,為了已經接受的種種好處,感到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她靠近夏洛蒂,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這裏不行!咱們別在這裏說這樣的話。”


    對方抽身躲開了。“那你看哪裏合適就到哪裏去,我無所謂。”


    “可是今天晚上,夏洛蒂——蒂娜結婚的前夜?這座房子裏每個地方不是都有她的靈氣嗎?我們怎能在別的什麽地方繼續說狠心話呢?”夏洛蒂默不作聲,迪莉婭用更加堅定的聲音繼續說:“你說的話實在傷不了我的心——長期以來都是這樣;我不想傷你的心——我從來都不想。”


    “你給我說過——你為了把我和女兒分開,把要做的事都做了。這麽多年來,聽她管你叫‘母親’,你以為那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嗎?啊,我知道,我知道——據認為:她永遠也不可猜出……不過,要不是你總在妨礙我們兩個,她心上除了我,再就不會有別人了,她會像孩子撫摸母親的那樣撫摸著我,愛我勝過愛別的任何人。由於你的克製,你的慷慨,結果呢,你把我的孩子奪走了。為了她的緣故,我忍受下來了——因為我知道我非這樣做不可。可是今晚——今晚呀,她是屬於我的。今晚我再也無法忍受她叫你‘母親’了。”


    迪莉婭-羅爾斯頓沒有立即回答,她好像第一回測透了母愛的深淺,對它送來的回聲感到敬畏……“你愛她就是了,怎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呢?”她喃喃地說;然後又使出最後的力氣說:“是的,你是對的。我不上去看她了。倒是你非去不可。”


    夏洛蒂感情衝動地朝她走過去;不過舉起一隻手,仿佛在防護自己,迪莉婭走到房間的對麵,又出去回到遊廊上。她的身子栽進椅子裏時,聽見客廳的門開了又閉了,還聽見夏洛蒂上樓的腳步聲。


    迪莉婭在夜裏獨自坐著。最後的一滴慷慨也用掉了。她試圖把她發顫的思緒從夏洛蒂身上移開。此時此刻,樓上在發生什麽事呢?蒂娜結婚的美夢會被什麽樣的啟示損害呢?唉,那也是件猜不透的事。她,迪莉婭-羅爾斯頓,已經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已經竭盡了全力,現在,除了強打精神,掩蓋令人痛心的失敗感外,什麽都不剩了。


    夏洛蒂說過的有些話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真情。她的母愛賦予她多了不起的預見呀!她的爐嫉似乎有千百萬隻觸須。是的,蒂娜新婚前夜的甜美和寧靜使迪莉婭充滿了她自己未曾實現的過去的種種景象。這一點也不假。輕柔地,不知不覺地,這種甜美和寧靜使她不由得回憶起她所失去的東西。最近這些日子,她一直過著這位姑娘的生活,她就是蒂娜,蒂娜就是少女時代的她,遙遠的迪莉婭-洛弗爾。現在,有生以來第一次,迪莉婭可以沒有恥辱,沒有自責,沒有痛苦,沒有顧忌地委身於那得到報答的愛的幻境裏,而過去,她的想象總是避開這種幻境的。她在青春時代做出了選擇,在壯年時代接受了它;這裏,在這種婚嫁的歡樂裏,在如此神秘的她自己的婚嫁歡樂裏,她失去的、但從來沒有放棄的一切都得到補償了。


    迪莉婭明白:夏洛蒂已經猜透了這一切,由於知道了迪莉婭的心事,夏洛蒂心裏充滿了強烈的不滿情緒。夏洛蒂早就說過:克萊門特-斯彭德從來沒有真正屬於她;現在她已經覺察到:克萊門特-斯彭德的孩子也是一樣。當這一事實偷偷爬上迪莉婭的心頭時,她的心由於對夏洛蒂的慣有的同情而融化了。她發現妨礙別人的命運,哪怕按自己的方式最輕微地觸犯一個人愛與受苦的權利,都是一種卑鄙的勾當。迪莉婭已經兩次幹預過夏洛蒂-洛弗爾的生活了:所以,夏洛蒂要與她為敵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隻要她不要用傷害蒂娜的方式進行報複就好了!


    養母的思路痛苦地回到樓上的小白屋裏。她本來打算給蒂娜談半個小時,給她灌輸一些思想,跟她醒來時發現身邊放的鮮花一般芬芳。可是現在——


    迪莉婭從沉思中驚醒。樓梯上有腳步聲——夏洛蒂下來穿過寂靜的屋子。迪莉婭感到一種朦朧的逃避衝動,站了起來,她覺得無法麵對堂妹的眼睛。她從遊廊的角兒上拐過去,希望發現廚房的百葉窗不曾拴上,好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她的房間;然而,不一會兒夏洛蒂就站在她的身邊。


    “迪莉婭!”


    “啊,是你?我剛要上樓睡覺去呢,”迪莉婭無論如何也無法避開她聲音中生硬的鋒芒。


    “是的,天不早了。你一定很累了。”夏洛蒂打住了;她自己的聲音也緊張而令人痛苦。


    “我是累了,”迪莉婭承認。


    在月光如水的寂靜中,對方走上前來,在她的胳膊上膽怯地碰了一下。


    “你先得看看蒂娜。”


    迪莉婭堅強起來。“蒂娜?可是天已經晚了!她沒有睡著嗎?我想你會跟她一起呆到——”


    “我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夏洛蒂停頓了一下。“我沒有進去——不過她的門下還有亮光。”


    “你沒有進去?”


    “是的;我隻是站在走廊裏,試著——”


    “試著——?”


    “想一些話……一些說給她聽的話……而不會引起她的猜測……”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然而,又使出最後的力量堅持說了下去。“沒有用。你說得對,沒有我能說的話,你是她真正的母親。上她那兒去吧。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


    夏洛蒂帶著說不出的謙卑偎依著她。“你說我的心眼壞——我心眼並不壞,她小時候畢竟是我的!”


    迪莉婭把一條胳膊搭在她肩上。


    “別說了,親愛的!咱們一起上她那兒去。”


    對方機械地任她拍打。兩個女人肩並肩上了樓,夏洛蒂放慢自己迅疾的腳步以適應迪莉婭僵硬的動作。她們沿著走廊走到蒂娜的門口;然而,夏洛蒂-洛弗爾在那裏站住,搖了搖頭。


    “不——你,”她悄悄地說,轉身走了。


    蒂娜躺在床上,雙臂交疊在頭下,快樂的眼睛映出透過窗戶的那片銀色的天幕。她在夢境裏向迪莉婭微笑。


    “我知道你會來的。”


    迪莉婭在她身邊坐下,她們緊緊握住的手放在床罩上麵。她們畢竟沒有說多少話;要不就是她們隻要意會,不要言傳。迪莉妮絕對不知道她在孩子身邊坐了多久;她完全被月夜的魅力迷住了。


    然而,她突然想起了夏洛蒂,一個人把自己關在門後,注視著,掙紮著,傾聽著。迪莉婭切不可為了自己的歡樂拖長這可悲的祝禱儀式。她彎下身去跟蒂娜吻別;然後,她走到門檻上又站住了;轉身走了回來。


    “寶貝!還有一件事。”


    “是嗎?”蒂娜從夢境裏喃喃地說。


    “我要你答應我——”


    “什麽都行,什麽都行,最親愛的母親——”


    “嗯,就是,你明天走的時候——就是最後的時刻,你明白——”


    “什麽?”


    “你跟我,跟大家告別以後——正當蘭寧要扶你上車的時候——”


    “什麽?”


    “你要向夏洛蒂姑姑吻別。別忘了——那最後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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