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阿什比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停下了腳步。夜色塗抹著三月裏這個明媚的下午,喧囂的都市生活正達到高xdx潮。她轉身背對那一切,在老式大理石地麵的門廳站了一會兒,然後將鑰匙捅進了鎖孔。裏扇門窗垂掛著的吊簾使室內的光線變得很柔和,暖暖融融而又朦朦朧朧,讓人看不清裏麵都有些什麽。在剛嫁給肯尼斯-阿什比的那幾個月裏,她總是喜歡每天在這個時候回來,回到這所久已被商業和時尚遺忘而顯得安靜的屋子中來。紐約無情的喧囂,遮天蔽地的燈火,擁塞的交通、房舍、生活及思想所帶來的壓抑同這所她稱為家的避難所之間的對比,總能深深地打動她。她在颶風的正中心找到了一座小島——至少她自己曾經這樣以為。然而現在,就在最近幾個月裏,一切都變了,她總是在門階上猶豫不決,而且總得強迫自己進去。


    她站在那兒,心裏想著屋內的情景:掛著舊版畫的大廳,旋轉的樓梯,左手她丈夫那間長長的陳舊的藏書室,裏麵擠滿了書、煙鬥和幾把破破爛爛的扶手椅,看見那些扶手椅,誰都會想坐上去沉思一番。過去她是多麽喜歡那間屋子啊!樓上是她自己的起居室,自肯尼斯的前妻去世以來,因為一直缺錢,裏麵的家具及牆上的飾物都未曾更換過。夏洛蒂改變了家具的陳設,增加了一些書籍,擺了一盞台燈,還搬進來一張桌子,從而把它改造成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屋子。甚至早在她拜訪前阿什比夫人的時候(那是她對她唯一的一次拜訪),她就懷著一種天真的妒嫉環顧四周,覺得它正是自己所希望擁有的那樣一間起居室。對前阿什比夫人她了解不多,隻覺得她待人冷淡,像是那種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今,她完完全全地擁有這間起居室已經一年多了——那些個冬日的黃昏裏,她總是匆匆地趕回這間屋子,或坐在爐邊看書,或伏在寬大的書桌上心情愉快地寫回條,或檢查繼子們的抄寫本,直到聽見丈夫的腳步聲。


    朋友們有時會來坐坐;而多數時候都是她一人在家,相比之下,她更喜歡後者。因為那是同肯尼斯廝守的另一種方式,她可以回想早上分手時他說過的話。想象他晚上回家後幾步跑上樓梯見她獨自呆著便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時又會說些什麽。


    然而現在,她腦海中隻有一樣東西——客廳桌上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那封信。在搞清楚它是否在那兒之前,她是無法去想其他事情的。那樣的信總是一個樣兒——一個四四方方的灰信封,上麵寫著“肯尼斯;阿什比先生”字樣,字體醒目落筆卻很輕。第一次看見,夏洛蒂就覺得這很特別,字體那樣雄勁有力的一個人下筆竟會那麽輕,收信人姓名寫得總像是鋼筆快沒墨水的樣子,或者像是筆者的手腕過於纖弱不勝負荷。更讓人好奇的是盡管一筆一劃都富有男兒氣概,但字體卻明顯地出自女人的手。有些人寫字你看不出性別差異,有些人的字第一眼看上去就是男人寫的,而灰信封上的字卻毫無疑問是女人字體,盡管寫得很有力,充滿自信。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姓名以外從來不寫別的,既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極有可能是寫信人親自塞進信箱的——可這是誰呢?信是女傭在關百葉窗開燈時從信箱裏取出來的,反正夏洛蒂總是在傍晚天黑下來後看到它在那兒。她總用單數“它”去想那信,盡管那樣的信在她婚後已經有過好幾封——準確地說是七封——因為它們看上去一模一樣,於是在她腦海中它們便重疊成了被她稱作為“它”的一封信。


    第一封是他們蜜月歸來的那天來的,他們在西印度群島旅行了很長時間,兩個多月後才重返紐約。那天晚上他們同肯尼斯的母親共進晚餐,很晚才回自己家,一進門她就看見那個灰信封孤伶伶地躺在客廳桌上。她比肯尼斯先看到它,第一個念頭便是,“咦,這字體我以前見過。”但她想不出是在哪裏,隻是每次看到灰信封上淺淺的字跡時才想起在哪兒見過;而且若不是那天她湊巧看到丈夫瞟見它時便眼睛一亮,她是不會去留心那封信的。那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他看到那信,伸手拿起它,把他的近視眼湊近去細看,而後猛地抽出挽著夏洛蒂的手臂,向吊燈走去,背對著她。她等著——等他出聲,等著他發出一聲驚歎,等他拆信,可他一言不發地把信塞進衣袋,隨她走進書房。他們在爐邊坐下,各自點上一支煙,他一直沉默著,頭悶悶不樂地靠在扶手椅上,眼睛盯著爐床,後來又突然用手捂著前額說:“今晚在我媽那兒真是熱得夠嗆,我的頭都快要裂了。我自己去睡你不介意吧?”。


    那是第一次。自那以後他拿到那信時夏洛蒂都不在場。通常它來時他都還未下班,夏洛蒂隻得讓它躺在那兒,而自己則上樓去,但是即便沒看到,她也能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看出它來,而那些個晚上她很少能在晚餐前見到他。顯然,不管信裏寫著什麽,他都想自己去應付;而那之後他總是顯得蒼老了許多,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與勇氣,並且差不多忘記了她的存在。有一晚他整晚不說話;而一旦開口,則常常是拐彎抹角地批評她家裏的布置不合理,或者建議她改變某些家務管理,有時還會不太自然地問她有沒有覺得喬伊斯的保姆過於年輕浮躁,有沒有親自留心給彼得——他嗓子發炎了——穿戴好再讓他去上學。這種時候,夏洛蒂就會想起她同肯尼斯-阿什比訂婚時朋友好心的勸告:“同一個心碎的鰥夫結婚!那豈不是太冒險了嗎?要知道愛爾西-阿什比始終占據著他的全部身心。”而她又是怎樣開玩笑似的回答:“他或許會樂意溜出來透口氣吧。”這一點她當時確實說對了。在最初的幾個月裏,不需要別人告訴她,她也知道肯尼斯同她在一起非常幸福。當他們度完蜜月回來,勸過她的那位朋友問道:“你對肯尼斯施了什麽法術?他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這一回她愉快地答道:“我想我是把他從過去的生活中徹底拖出來了。”


    在那些灰色信件一封封地飛來之後,她在乎的不止是他那種縮手縮腳找茬的不安舉動——似乎並非出自他的本意——,還有他在收到了那樣的一封信後的眼神。那種眼神不隻是毫無愛意,甚至不隻是淡漠;那是一個曾遠離了日常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對那種眼神的在乎遠遠超過了對他找茬鬧事的煩心。


    雖然從第一封信起她就確認灰信封上是一個女人的筆跡,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把那些神秘信件同私情聯係起來。她太相信丈夫的愛,太自信自己已填滿了他的生活,根本想不到那上麵去。它似乎從未給他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歡愉,因而更像是律師的事務信件而非私人信件。大概是個煩人的委托人寫來的,他常說女委托人差不多個個難纏——她們不願他的秘書拆看她們的信便把信直接寄到他家裏。是這樣;如果確實如此,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定尤其討厭,這可以從她的信所產生的效果上判斷出來。而且,盡管在職業道德方麵他可以稱得上是位典範,但他沒有一點點抱怨且從未對夏洛蒂提起某個討厭的女人為了一起不利於她的案件對他糾纏不休,這還是有點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這一類的隱秘——當然是略去名字和細節的,但是對於這些神秘的信件他卻始終守口如瓶。


    還有一種可能,說好聽點叫“藕斷絲連”。夏洛蒂-阿什比是個深諳人事的女人,對於人心的錯綜複雜她從不抱幻想,而且有關“藕斷絲連”之類的事她也耳聞目睹了不少。可她嫁給肯尼斯-阿什比後,她的朋友們不僅沒有暗示過這類可能性,反而說:“這下你慘了,嫁給一個大情人不過是掛名差使。肯尼斯自看見愛爾西-考特後連別的女人看都再沒看過一眼,他們婚後那些年,他看上去總是更像一個快快不快的情人,而不是一個安適舒心的丈夫。他決不會讓你動一把椅子或挪一下台燈的;而且不管你去做什麽,他心裏總會拿愛爾西同你比較的。”


    朋友們的警告並未成為現實,他隻是偶爾對她帶孩子的能力有些懷疑,漸漸地就連這也因為她的好脾性和孩子們對她顯而易見的好感而煙消雲散了。肯尼斯最好的朋友說過,若不是出於對自己職業的熱忱,肯尼斯恐怕早隨他前妻去了,可這位憂傷的鰥夫卻在兩年之後受上了夏洛蒂-高斯,在一場熱烈的求婚後娶了她並帶她到熱帶去度蜜月,並且自那以後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那種情人似的溫存體貼。他在求婚之前曾坦白地對她提過對前妻的摯愛以及她卒死後他的絕望;但即便在那時他也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的生活無法重新開始。他曾那樣坦誠自然地對夏洛蒂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希望將來生活會重新賜福給他。婚禮之後當他們回到這幢他與他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屋子時,他幾乎是立刻向夏洛蒂道歉說因為沒有錢而沒能為她重新裝修整幢房子,但他知道每個女人對於家具和家庭布置——男人從不注意這一類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他請求她自行安排,做一切她認為合適的變動,不必征求他的意見。而她呢,也盡量不去作什麽變動。就這樣,他們在舊環境中開始了新生活,但他卻表現得很坦然,她也就很快地自在起來了,而當她發現一直掛在他書桌上方的愛爾西-阿什比的畫像在他們不在時被移到了孩子們的屋子裏時,她竟忍不住深感內疚。她清楚自己是這次“放逐”的間接原因,因而對丈夫提及了此事。但他說:“噢,我想她應該看著孩子們長大。”那回答打動了夏洛蒂的心,而且令她心滿意足。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不得不承認沒有那張冷美人的瓜子臉在書房牆上監視,她感覺在這幢屋子裏過得更舒心更自在,對丈夫也更有信心。肯尼斯的愛仿佛已刺探出她連對自己都難以承認的秘密——她急切地需要感覺到自己才是他的主宰,即便是對他的過去。


    盡管有那深埋心底的幸福支撐著她,可奇怪的是最近她還是發現自己有些焦慮不安。那種焦慮確實存在,並在這樣一個下午——也許是因為她比平時累,也許是找新廚子的種種麻煩或者別的什麽微不足道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原因——她發現自己無力與之抗衡。手裏拿著彈簧門的鑰匙,她回頭向寂靜的小街以外的繁華大道望去,天空已經被這城市的夜生活照得通亮。“門外是摩天大樓、廣告、電話、無線電、飛機、電影、汽車以及其他所有二十世紀的發明創造,”她想,“而門裏麵卻是我無法解釋也無法與之相溝通的東西,這東西像生活一樣神秘,像世界一樣古老……胡思亂想!有什麽好擔心的呢?現在已有三個月沒收到過那信了——自我們在鄉間過了聖誕節回來的那天起……,奇怪的是它們似乎總在我們度假之後來!……我又憑什麽以為今晚就會有一封呢?”


    她真不明白為什麽——而這正是最糟糕的,至少是最糟糕之中的一件——有多少天,她站在那兒,因為預感到某種不可思議、無法忍受的事正在掛著簾子的門裏邊等待她而渾身打著寒顫,可是等她開門進去卻發現什麽也沒有;又有多少天,她因同樣的預感而渾身發冷,進門後發現躺在桌上的灰色信封證實了這種預感。所以從上封信來過後,她每晚都會感到那種不祥的預兆,每晚進門時都會覺得寒氣襲人,因為她總是害怕那封信又來了。


    唉,她受夠了,她確信自己不能繼續那樣下去了。如果說她丈夫在信來的當天麵色慘白、頭痛欲裂,他似乎很快就會恢複過來;可她不行。對她而言那種壓抑是持久的,原因很簡單,她丈夫知道信是誰寫來的,都寫了些什麽。他事先已經對要應付的事有所準備,盡管可能不好應付,可他總是主動的,而她卻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隻能一個勁地胡思亂想。


    “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了!”她一麵用鑰匙開門,一麵大聲說道。她開了門走進去,看見那兒,桌子上,躺著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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