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梅德福打洗澡水的總是戈斯林本人,然而這天早晨,他沒有端水來,來的時候卻端著早點。梅德福注意到他麵色蒼白,一眼皮通紅,好像哭紅的一樣。這種不協調令人不快,於是對戈斯林的一種厭惡之情在小夥子心胸裏勃然而生。


    “我的洗澡水呢?”他詢問道。


    “哦,先生,您昨天抱怨水——”


    “你不能把它燒開嗎?”


    “我燒開了。先生。”


    “那好——”


    戈斯林哭喪著臉出去了,立即提著一個銅壺回來。“一年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盼雨盼得要命,”他咕咕噥噥地說著,把不多一點兒水倒進澡盆裏。


    不錯,現在井水一定很淺,梅德福想。即便燒開了,還帶有他前一天注意到的那股難聞氣味,不過程度輕一點兒就是了。可是在這種氣候下,洗澡更是絕對必要的。他把幾杯水盡可能妥善地設到身上。


    他花了一天功夫考慮他的處境,但毫無結果。他希望早晨會帶來忠告,但它隻帶來了勇氣和決心,如果沒有啟迪,這些都沒有多大用處。他突然想起從海岸到南方去的商隊那天下午要從城堡附近經過。戈斯林把這個日期嘮叨的次數夠多的了,因為要帶來整箱華雷礦泉水的正是商隊。


    “嗯,我並不為這種處境感到遺憾,”梅德福沉吟道,身上的肌肉繃得緊巴巴的,早上洗過澡後,某種令人惡心的、粘不拉嘰的東西;半是氣味,半是實體,似乎附著在他的皮膚上,一想到又要喝那種水,真令人作嘔。


    然而,他歡迎商隊來的主要原因是希望從中找到某個歐洲人,或者無論如何找到某個從海岸來的本地官員,他好向他們吐露自己的憂慮。他晃來晃去,聽著等著,然後爬上屋頂沿著小道向北-望。然而,在下午的陽光下,他隻看見三個貝督因人領著幾個正馱著東西的騾子向堡壘走來。


    他們爬上陡峭的坡路時,他就認出幾個阿爾莫漢的傭人,便立即猜出向南去的商路實際上不從牆下經過,那幾個人也許是出去到層層疊疊的沙丘後麵的一個小綠洲邊迎接商隊的。梅德福發現自己考慮不周,沒有預見到這種可能性,因而感到生氣,便急忙奔向院子,希望那幾個下手能帶來一點阿爾莫漢的訊息。雖然,後者騎馬南下時,充其量隻能穿過商隊來的那條路。盡管如此,有些事也許會有人知道,也許會聽到某些傳聞——因為沙漠裏沒有人不知道的事。


    梅德福跑進院子時,怒吼聲、激烈的辯駁聲從馬院裏升起,他爬在牆頭上側耳細聽。到目前為止,再沒有比這地方的寂靜更使他吃驚的了。戈斯林準是用一隻鐵腕將他下屬的激動聲音捂住了。這時各種聲音又迸發出來,而戈斯林本人的聲音——往常顯得四平八穩——壓倒了別的聲音、


    戈斯林精通沙漠地區的各種方言土語,現在正用五六種語言來咒罵他的下屬——”


    “你們沒有把它拿回來——你們給我說它不在那裏,我偏說它就在那裏,你們也知道,你們跟海邊來的那些卑鄙的家夥磨牙時。把它扔到沙堆上了,要麽稀裏糊塗綁在馬身上,半路裏丟了——你們都睡得昏頭昏腦,誰也沒有注意到。啊,你們這些婊子養的,罵你們我還嫌弄髒了我的嘴j好啦,都回去給我找回來,再沒有什麽可說的!”


    “真主和先知之靈在上,你完全錯怪了我們。綠洲上什麽也沒扔下,路上也不會丟。它就是不在那兒,這是千真萬確的。”


    “好一個‘千真萬確’!你們這夥可憐的撒謊蟲。你們也承認,這裏的那位紳士隻喝水,滴酒不沾,你們這些酒鬼!”


    梅德福把身子從女牆上縮回來,放心地笑了。隻不過是一箱畢雷礦泉水——丟了一箱——就使得這些大漢們大動肝火,鬧得天翻地覆!這種虎頭蛇尾的局麵倒使梅德福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那個老成持重的戈斯林不惜在飲食供應上的這麽一頂點小故障大發雷霆。那麽他至少還有一顆豁達的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竟使得梅德福胡思亂想,真是荒唐透頂!


    他立即被戈斯林的關心感動了,使他生氣的是,他竟受到東方玄想的愚弄。


    阿爾莫漢出門辦自己的事去了;這些人很可能知道他到哪裏辦事去了,辦什麽事去了;即使他們趁他不在時搶了家裏的錢,並且因分贓不均而吵鬧不休,梅德福也看不出自己能起什麽作用。也許他那乖僻的主人——畢竟和他隻有一夜之交——對貿然請客感到後悔,隻好騎馬出門,好逃避待客的煩惱。梅德福突然產生這個念頭後,他覺得順理成章,於是開始懷疑阿爾莫漢是否藏到這種曲裏拐彎的住宅的某個密室裏,正等著客人離去呢。


    這種想法很能說明戈斯林為什麽急於讓來客離去——完全說明此人為什麽表現得緊張而矛盾——於是梅德福對自己的愚鈍感到好笑,他斷然決定次日離開。決心一下,心情也平靜下來,他在院裏直徘徊到暮色降臨,然後照常爬上屋頂。然而,今天他的眼睛不是望斷天涯,而是凝視著一團鱗次櫛比的建築物。他在這裏住了六天。對這些建築物卻很少了解。淩空的樓閣以變化多端的角度突出來,窗板緊閉,有的窗戶裝著謎似的彩色玻璃,他感到莫測高深。難道窗子後麵藏著他的主人,此時此刻正窺探這位留連的客人的行跡嗎?


    那個奇怪、憂鬱的人,長著一張褐色的長臉,一頭白發,帶著依稀可辨的自私和專橫,病態的自我專注,也許就在一箭之遙的地方,一想到這裏,梅德福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痛切的孤獨感。他感到自已被拒之門外,成了不速之客——既然有人住在這個地方,他又不知道,這個地方本身也就變得冷冷清清,危險重重了。


    “我真傻——他也許希望我一發現他不在,背上行李就走!”小夥子沉吟道。是的,決心已定,明天一早就走。


    戈斯林一個下午都未露麵。最後到了很晚的時候才來,把飯桌擺好,他顯得悶悶不樂,沉默寡言,幾乎到了無禮的程度,這種表情梅德福在他臉上還未見過。小夥子友好地問他:“你好——開飯吟?”他幾乎不予理會。梅德福坐下以後,第一盤菜不聲不響地遞了上來。梅德福碰碰杯四,裏麵仍空空如也。


    “啊,沒有喝的了,先生。傭人把一箱子畢雷礦泉水丟了,要不就是掉在地上連瓶子砸了。他們說壓根兒就沒來貨。這些異教徒嘴巴一張就要撒謊,我怎麽知道呢?”戈斯林突然惡狠狠地說。


    他把遞上來的菜放在桌子上,梅德福發現他非這麽做不可,因為此人全身直打哆嗦,好像是打擺子。


    “老兄,這是怎麽回事?你要生病了,”梅德福喊著,一隻手抓住仆人的胳膊。然而後者卻喃喃地說:“啊,上帝,但願我自己把它找來,”猛一轉身,就從房間裏消失了。


    梅德福坐著沉思;看來可憐的戈斯林要得精神病了。也難怪,因為梅德福本人也受到了此地不可思議的壓迫。過了一會,戈斯林又出現了,行為得體,嘴巴緊閉,端著飯後小吃和一瓶白葡萄酒。“對不起,先生。”


    為了安慰他,梅德福呷了一口酒,然後把椅子推開。回到院子裏去。他正向無花果樹走去,戈斯林卻搶先溜過去,把椅子和藤條桌搬到院子的另一頭去了。


    “您坐在這裏更好一些——馬上就起風了。”他說。“我給您端咖啡。”


    他又不見了,梅德福坐著凝視著那堆磚石灰泥,不知道把他從喜愛的角落裏轉移開,好讓他躲開——還是挪進?——那看不見的盯梢者的視角。戈斯林把咖啡端來就走開了,梅德福繼續坐著。


    最後他站起來,一邊抽煙,一邊踱來踱去。月亮尚未升起,黑暗肅穆地籠罩著古牆。微風乍起,開始跟棕櫚密談了。


    梅德福回到座位上;他一坐下,就想到那個隱蔽的盯梢者的目光警戒地盯著他的雪茄的紅光。這種感覺越來越令人討厭;他幾乎能感到在黑暗之中,阿爾莫漢長長的鬼臂伸在他頭上。他又回到起居室裏,天花板上吊著一盞有罩的燈;然而房間裏非常氣悶,最後他又出去,把椅子拖到無花果樹下的老地方。坐在那裏,就沒有人能從他所疑心的那些窗戶裏看到他。他感到心裏踏實一些,雖然微風吹不到這個角落,滯重的空氣似乎沾染上了旁邊井裏散發出的氣息。


    “水一定非常淺,”梅德福思忖道。這種氣味,雖然不濃烈,卻令人不快;它拈汙了夜的純潔。然而,無論如何,他在那裏感到安全些,因為離那看不見的眼睛要遠一些,這雙眼睛似乎已成了他的冤家對頭,真不可思議。


    “如果這裏頭有一個人把我捅死在沙漠上,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按阿爾莫漢的命令行事的。”梅德福想。他昏昏入睡了。


    一覺醒來,月亮已把它橘紅色的笨重輪盤推過牆頭,院子裏的黑暗減弱了一點。他準是睡了一個多小時。夜氣馨香宜人,或者就這個地方除外。梅德福感到舊病複發,便記起戈斯林警告過他,說夜裏院子裏不幹淨。


    “大概是井的緣故吧。我離井坐得太近了,”他沉吟道。他覺得頭疼,想著那甜絲絲、臭烘烘的氣味附著在臉上,就像他洗過澡後的情況一樣。他站起來,走到井邊,看看井裏還剩下多少水。然而,月亮升得還不夠高,光線照不到那樣深的地方,他隻得往下麵的一片漆黑中張望。


    突然,他感到有人從後麵抓住了他的兩個肩膀,並使勁往前壓,似乎要設法把他從井沿上推下去。刹那之間,幾乎就在他迅猛反抗的同時,這股推力變成一股強大的後拉力,他扭過身來,看到的是戈斯林,此人的雙手立刻從他的肩膀上放下來。


    “我想您發熱病了,先生——我似乎看見您一頭往下栽。”此人結結巴巴地說。


    梅德福清醒過來。“一定是我們倆都發熱病了,因為我以為你在把我往下栽,”他說,放聲笑了。


    “我,先生?”戈斯林氣喘籲籲地說,“我使勁把您往回拉——”


    “當然。我知道。”


    “您到底在這裏幹什麽,先生?我給您說過晚上這裏不幹淨。”戈斯林氣衝衝地說下去。


    梅德福靠著井棚,打量著戈斯林。“我相信這塊地方全不幹淨。”


    戈斯林默不作聲。最後他問:“您不去睡覺嗎,先生?”


    “不,”梅德福說。“我寧肯呆在這裏。”


    戈斯林怒形於色了。“嗯,我倒希望您不要這樣。”


    梅德福又大聲笑了。“為什麽?因為這是阿爾莫漢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


    這個問題的效果出人意料。戈斯林往後退了一兩步,猛地舉起雙手,壓到嘴唇上,好像要捂住一聲低叫。


    “怎麽回事?”梅德福問道。此人的古怪行為使他心神不安起來。


    “事?”戈斯林仍然離開他站著,避開冉冉升起的月亮的斜暉。


    “喂!爽爽快快地承認他在這裏就算了!”梅德福急躁地喊道。


    “這裏?你說的‘這裏’是什麽意思?你沒有看見他,看見過嗎?”話尚未出口,此人雙臂一揚,向前打個趔趄,撲倒在梅德福腳下,縮成一團。


    梅德福仍然靠著井棚,朝地上的這個可憐蟲冷笑著。看來,他的推測沒有錯;他畢竟沒有上戈斯林的當。


    “起來,夥計。別裝傻了!如果我猜著阿爾莫漢先生夜裏在這裏散步,那並不是你的過錯——”


    “在這裏散步!”對方哀泣著,仍然瑟縮成一團。


    “不對嗎?你坦白了,他不會殺你的吧?”


    “殺我?殺我?我真希望把您殺掉!”戈斯林掙紮著要站起來,頭向後揚著,驚恐萬狀。“我本來可以把您殺掉的,不費吹灰之力!您覺得我把您向前推,是吧?到這裏來刺探情況。”痛苦使他哽塞難言。


    梅德福還未挪動他的位置,腳下這個可憐蟲的卑鄙倒使他自己感到威風凜凜。然而戈斯林最後的叫聲突然扭轉了他思路的方向。看來,阿爾莫漢是在這裏了;這一點是肯定的;可是他究竟在哪裏呢,是什麽樣子呢?一陣新的恐懼沿著梅德福的脊梁骨竄下來。


    “那麽你真想把我推下去?”他說。“為什麽?這是跟你家主人相會的最快的辦法?”


    他沒有料到這句話會產生如此迅速的效應。


    戈斯林站了起來,彎著腰站在譴責的月光下,畏縮著。


    “啊,上帝——我差點兒將您推下去!這您知道!後來——正是您說的關於溫布裏的事,所以,幫幫我,先生,我覺得您說話算數就不由得住了手。”此人又是哭天摸淚的,然而這一回,梅德福一見他的眼淚,就趕快退縮,仿佛這是一具落下井去的屍體從下麵臭水裏濺起的水滴。


    梅德福默默無語。他不知道戈斯林帶沒有帶武器,然而,他再也不怕了;隻是目瞪口呆,渾身打顫,但神誌非常清楚。


    戈斯林繼續咕咕噥噥地說著胡話。


    “要是畢雷礦泉水到了就好了。隻要您經常有畢雷礦泉水喝,我相信您不會想起這事的,是嗎?可是您說他散步——我也知道他會的!是的,正在那一天您突然來了,我拿他怎麽辦呢?”


    梅德福仍然一動不動。


    “就是那天早上,他把我逼瘋了,先生,完全瘋了。您信不信?正是您要來的那個星期,我要回英國去度假,整整一個月的假,先生——而我該享受半年的假期呢,如果有天理良心的話——在哈默史密斯的一個表弟家裏,呆上整整一個月,有機會好好看看溫布裏;後來聽說您要來,先生,他在這裏煩悶、冷清,這您明白——他非得有一些新的刺激不可,要不,他就孤零零的——他聽說您要來了,心裏一下子亮堂了,高興得快要發瘋了,就說;哦要留他把冬天過完——一個了不起的小夥子,戈斯林——正是我這樣的人。’我告訴他,‘那我的假期怎麽辦呢?’他那一雙頑石似的眼睛瞪著我說:‘假期?好說;哎,明年——我們看明年情況怎麽樣。’明年,先生,好像他給我開恩一樣!近十二年了,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這一回,要是您不來,我確實相信我走成了,因為他慢慢習慣於讓西林陪他了,他的身體從來沒有這麽好過——我直截了當告訴他,一個人畢竟有他自己的權利,我的青春就要完了,我伺候他伺候得好極了,好像一條拴在這裏的看門狗,總是明年,明年的——嘿,他隻是個笑,一副嘲弄人的神態,隨後便點起煙來,‘啊,戈斯林,住嘴,’他說。”


    “他就站在您現在站的這個地方,先生;他轉過身來往屋裏走。就在這時候,我揍了他一下。他是個大塊頭,一下子倒在井沿兒上。正在盼望您來的時候——啊,我的上帝!”


    梅德福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往回退縮了幾步。兩人站在院子中央,默默相對,月亮高懸在雉諜上,把一支鋒利的光矛投進井裏罪惡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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