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此時這句詩,形容此刻何千緣的心情,正合適。


    她走出洞穴,本以為可以看見陽光了,映入眼簾的卻是又一重黑暗。


    沒有一點,春天的足跡。


    遍布的墳墓,幹枯的樹木,以及昏天黑地的四周,都在提醒她。


    沒有路,再也沒有了。


    何千緣抱著紮滿繃帶的小奶豹,無神的站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額間的荊棘花已經布滿她的左臉,延伸至心口,原本青藍色的衣衫早已被血水吞噬,破敗不堪入目。


    她在想什麽?


    她想問什麽?


    她知道接下來的路,在哪裏嗎?


    何千緣似乎都不在意了,現在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希望,隻剩下救回哥哥的命。


    她默認了自己的選擇,再一次選擇相信吳釋,也是最後一次相信別人。


    相信,不是為了討說法,也不是為了求證什麽,隻是想救哥哥。


    何千緣現在知道,兩個戲子開玩笑捉弄她,吳釋騙她,就連林炫……


    也在騙她。


    她終於確信,自己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


    有些事,有些時候,她根本無能為力,也無法放下。


    自解,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她本身,也是個笑話,是個矛盾體,說話矛盾,思想矛盾,做的事也前後矛盾。


    生於這個情感充斥,利益至上的世界,對於何千緣這樣簡單的人,太痛苦了。


    想恨傷害自己的親近之人,狠不下心來;想搞破壞發泄,於心不忍,昧不了自己的良心;想一死了之,太多的牽絆拉扯著自己,墜不下地獄。


    這樣的人,表麵很正常,甚至看起來很活潑,但她心中的煎熬,比任何灼燒的火油都滾燙。


    她真的好想痛痛快快的發泄一下,做一個正常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她不能,從來都不能。


    她恨林炫,為什麽當初要救她?


    為什麽要給她那麽多的希望?


    為什麽又親手捏碎了這個美好的幻境?


    她真的好恨他。


    可就算是這樣,何千緣還是放不下和林炫的感情,畢竟她欠哥哥的,太多了。


    其實,說實話,她最恨的,還是她自己。


    誰讓路,是她自己選的呢?


    等還完林炫的債,何千緣可能就沒有勇氣,也沒有信念活下去了。


    她大概率,會自己了結自己,也可能,會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星空,而後隨著風輕輕飄走。


    什麽?


    她為什麽不去好好生活?


    一個精神崩潰的人,怎麽還會想起來,自己依舊有用呢?


    對於這樣的人,死,是唯一的解脫。


    ……


    欲說還休,哼,她已經不想說,也不想問了。


    現在的她,就是個木偶,隻知道她要做的事,隻是還債而已。


    如果可以,她見到林炫,會不會問出自己的疑惑,會不會哭呢?


    誰也說不好……


    “我說吳公子,她是不是傻了?愣在那裏三天三夜了,我不就是無聊,開個玩笑嘛!”


    碎英撇著嘴,半蹲在洞穴的地上,說著風涼話。


    “……閉上你的臭嘴!”


    吳釋懟了他一句,再沒有說什麽,朝那個孤落的背影走去,順手還端了一盤點心。


    “你個冒牌,說我什麽?公子!他罵我!”


    碎英氣得牙癢癢,陰陽怪氣的罵道,還不忘向煋原撒嬌。


    “你也收斂點,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幹嘛搞內鬥,消消氣……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煋原理著自己的頭發,漫不經心的說道。


    “也對,我聽公子的!”


    ……


    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何千緣像是沒有聽力一樣,什麽反應都沒有。


    呆呆的站著,最後一點靈氣,也消失殆盡。


    她這個樣子,吳釋預料過,也最擔心,但最害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緣緣,好歹吃點東西,你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


    “……”


    “……你要是難過,打我罵我都行,別這樣傷害你自己……”


    “……我哥哥呢……”


    “什麽?”


    何千緣沒頭沒尾的說著,吳釋這麽精明的人,此刻也有點招架不住,慌了神。


    “把燈盞給我,我就吃東西”。


    “好,那你……”


    吳釋將荷包還給何千緣,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表情上,生怕她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


    何千緣麵色平淡的接過,嘴巴幹裂,憔悴的樣子仿佛一朵枯萎的玫瑰花,惹人憐惜。


    “我跟你走,不過,你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再也不會了,你放心”,吳釋的語氣雖然堅定,但他是否能做到,就不可預測了。


    吳釋有些躲閃的眼神,早已出賣了他的心思,隻是何千緣沒有精力去注意到,而已。


    或許,等她注意到了,也就晚了。


    何千緣拿過點心,麵無表情的一點一點的,往嘴裏塞,甜香的滋味和嘴裏的甘苦相融,最是人間的苦澀。


    一塊,兩塊……


    越塞越多,嘴巴都鼓囊起來了,也不敢停下,怕漏掉一個空隙,就會忍不住問問題。


    直到再也塞不下,才停下來,她還怕自己會浪費糧食。


    嚼著嚼著,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心中的那片海更加鹹濕了。


    吳釋雖然不忍心,但如果這是她現在唯一的發泄口,那就順著她的意願吧。


    隻要,她能好受點。


    “……太苦了,下次別買了”,何千緣咽完最後一口,哽咽著低語道。


    “知道了”。


    …


    …


    “李公子,您不能進去!公子!”


    “讓開!我要見漆佬!”


    鐵府的侍衛隔著八丈遠,左擁一個,右擁一個,就是不敢真的上前,攔住硬闖的李新勻。


    並不是因為他的醫術有多高明,而是李新勻的母親,是九醫聖手——酌芸,她的母家李氏,在九洲的地位可是不可小覷的。


    就連鐵鉉,那個鐵憨憨,都要敬李家三分,何況是這些小雜兵了。


    “誰敢在我門前叫囂,膽子不小啊!”


    “鐵將軍!”


    侍衛們遠遠看見一個粗壯的漢子,邁著強有力的步伐,身上的鎧甲哐哐響,就知道是鐵鉉回來了。


    立刻排成一排,整整齊齊,這個時候,倒顯得他們格外威武了。


    鐵鉉騎著一匹黑毛鋥亮的駿馬,在塵土飛揚的街頭出現,一神一態,宛若天兵降臨。


    李新勻挎著藥箱,絲毫不畏懼,他知道鐵鉉不敢為難自己。


    “鐵鉉將軍,晚輩有禮”,還是按禮數,拱了拱手,但他的態度和這闖宅門的架勢,就不是太禮貌了。


    鐵鉉擰著皺巴巴的眉毛,沒正眼瞅李新勻一下,下了馬徑直走過李新勻身邊,守在自己的門檻前。


    連隨帶著的風,都是不歡迎的味道,咄咄逼人。


    “李公子,什麽風把你吹來了?有何貴幹?”


    亂糟糟的胡渣,都懟著李新勻的臉,往上長。


    “勞煩將軍開個路,晚輩要拜訪漆佬”。


    “什麽事?漆佬與我情同手足,是我拜過把子的大哥,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鐵鉉聳了聳肩,沒有讓開的意思。


    “私事,不便透露,還請將軍諒解……”


    說著,李新勻提著藥箱就要往裏走,但鐵鉉寬大的肩膀把門堵得死死的,根本進不去。


    “私事?需要拿著藥箱的私事?那我就更要問清楚了!”


    鐵鉉作勢就要拔刀,侍衛們知道他那把短刀的厲害,紛紛往後退,隻有李新勻立在原地,紋絲未動。


    “看來,李公子今日是非要硬闖了?”


    “見不到漆佬,誓不回去”。


    鐵鉉眼看用武力威懾不住這個嫩小子,隨即腦瓜一轉,改為口頭威脅。


    “看來你們李家還是沒長記性,上次的虧還沒吃夠嗎?你母親是這樣,沒想到你也是”。


    提及母親的事,李新勻的牛犢子勁弱了下去,不是泄氣,而是許久發泄不出的憤怒,壓死了心裏那頭小犢子。


    “……請將軍,注意自己的言辭,那件事完顏長老,可早就命令禁止,不許知情人再討論了……”


    李新勻瞪著鐵鉉的眼神,變得充滿仇恨,和詭異的殺氣。


    鐵鉉知道,自己占了上風,開始得意起來。


    “嫩瓜秧子,還敢……”


    “鐵鉉將軍”。


    鐵鉉的威風還沒耍完,就被人打斷了,很是不爽,扭過臉就要發火。


    卻見一個高挑,有點虛弱的身影,在一片玄黑的院落,獨占一抹清冷的風景。


    “莫公子!”


    李新勻收回情緒,看見他的淡色藍衣,立刻清醒了。


    鐵鉉也撇了撇胡子,咽下了這口氣,看在漆佬的麵子上,他還是要給莫以塵一份尊重的。


    雖然之前,他所向披靡的招數,被莫以塵這個後生化解了,心裏記著仇。


    但這個時候,他不能任意妄為,他在這上麵吃的虧已經夠多了。


    再管不住嘴,很有可能,就要被派到星島,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駐守了。


    “莫公子,不好好養傷,你怎麽出來了?漆佬臨走前,可是交代過我的,我不能失信啊,你說呢?”


    “漆佬走了?去哪了?”


    李新勻插了一嘴,鐵鉉不耐煩的回應道,“行了,漆佬不在我鐵府,愛上哪找去哪找!”


    “……那晚輩告辭……”


    李新勻提著藥箱,剛轉過身,沒走幾步,鐵鉉粗獷的聲音又叫住了他。


    “等等!李公子,你來都來了,不能空著手走啊!不如,給莫公子瞧一瞧吧!也省的我再找大夫了”。


    鐵鉉甩著大手,像喚小狗一樣,把李新勻招呼了回來。


    “鐵鉉將軍,您信得過我?”


    李新勻有些懷疑他的誠意,依舊站在原處,眼睛偶爾不老實的,瞟一眼沉默的莫以塵。


    鐵鉉這個大馬哈,完全沒注意到,大大咧咧的說道。


    “你們李家雖然品味一般,但醫術是九洲有目共睹的,我還有什麽理由不相信?快請吧!本將軍還有要務,沒時間浪費在找醫生上”。


    “那好吧,謝將軍信任”。


    李新勻不情不願的,踏進鐵府的門裏,隨後和莫以塵站在一起,目送鐵鉉帶著一路人馬離去。


    偌大的院落裏,隻剩下莫以塵,和李新勻兩個人。


    “隨我來吧”。


    莫以塵邁著略顯沉重的步伐,李新勻提著藥箱,跟著去了他的囚籠。


    莫以塵的住處遠離塵囂,很隱蔽,也很清淨。


    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喜歡,還是漆佬為了掩人耳目,特意選來關著他。


    剛打開門,李新勻就嗅到撲麵而來的各種草藥味,以及新舊交替的血腥味。


    依照正常的流程,李新勻給莫以塵把脈,神色有點凝重。


    “如何?”


    莫以塵也象征性的問一句,淡淡的語氣,好像他真的不清楚,也很不在意自己的傷勢一樣。


    但他向來如此,就算是有人窺視,也看不出什麽破綻。


    眼眸微動,一般人,很難捕捉心思。


    李新勻微皺的眉頭鬆泛下來,笑著收回了手,開始在藥箱裏翻找紙筆。


    “沒什麽大礙,就是要好好靜養幾日,我給莫公子開個方子,你按時服藥,不出三日保準見好”。


    “有勞”。


    李新勻提著筆,在自帶的紙張上寫寫畫畫,密密麻麻的一張,都是藥材和煎煮的方法。


    收拾好東西,莫以塵送李新勻到門口,簡單的詢問,簡單的會診,簡單的辭別。


    似乎,一切都很平常。


    李新勻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馬不停蹄的,“請”著莫以塵回房。


    一路護送到房前,才退下去,走之前還假情假意,戀戀不舍的叮囑莫以塵。


    “鐵將軍吩咐,您的身體最重要,其他的您都不用管”。


    說著,自顧自的搶走了李新勻的藥單,莫以塵沒有多說什麽。


    “知道了,有勞鐵鉉將軍費心”。


    下人躲到一旁,仔仔細細的看了藥方好幾遍,確定沒有問題,才去藥房抓藥。


    等腳步聲走遠了,莫以塵才敢合上自己靈敏的耳朵,暫時歇一歇。


    緊閉房門,設上結界,莫以塵鬆弛一些,一直繃緊的身軀才不再疼痛。


    望向桌上的白紙,坐下來,閉上眼,所有的字眼慢慢在腦海裏浮現,提筆便默寫了下來。


    一筆都不差,字跡也很相似,和原物相差無幾,甚至可以與之相較一二。


    莫以塵這一肚子的墨水,可真不是白喝的,能運用出來,更是超出一般人的能力。


    “三七,藏紅花,威靈仙,當歸……還有一味,徐長卿”。


    莫以塵看見這個名字,心裏便有了底,他知道時機到了。


    ……


    大街上,李新勻搓著指尖,還在回味著莫以塵,強勁,卻縹緲的脈搏。


    “厲害……”


    堅定的望向茫茫大海,李新勻也有了心術,看清了許多。


    “母親,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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