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悅,我們出去一趟。”雪子臨出門時,看見西式房間裏悅子正和小女傭阿花玩“過家家”的遊戲。“你要乖乖地在家待著,好嗎?”


    “二姨,買什麽東西送給我,您還記得嗎?”


    “記得。不就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炊事玩具嗎?”


    悅子叫本家的大姨為“姨媽”,對兩位年輕的則分別稱之為“二姨”“小姨”。


    “二姨,一定要在天黑前回來!”


    “哎,一定回來。”


    “一定啊?”


    “一定的。你媽媽和小姨去神戶吃晚飯,你爸爸在那裏等她們,我回家和你一起吃。你有家庭作業嗎?”


    “有作文。”


    “那你就少玩一會兒,把作文寫好,等我回來給你看看。”


    “二姨,小姨,再見!”悅子送到玄關,接著又趿著拖鞋走下土間[12],在石板路上又蹦又跳地追到大門邊,追著兩位姨媽喊道:


    “您要回來,可不能騙我呀!”


    “一件事說了好幾遍,我知道了。”


    “您不回,我要生氣的,知道了嗎?”


    “真囉唆!知道了,知道了!”


    雪子嘴上這麽說,心裏還是為悅子這樣依戀自己而高興。不知為什麽,她母親要外出時,這孩子從不這樣追著趕著,但是每當雪子要出去時,她總是死乞白賴地纏著,非要雪子答應這樣那樣的條件不可。且不論別人,雪子自己也深信不疑,她不喜歡住在上本町的本家而老住在蘆屋這裏,主要是她和姐夫關係不大融洽,在姐妹中間和二姐最投緣。但雪子近來發現,其實對悅子的疼愛是比前二者更主要的原因。自從察覺到這一點後,她對悅子的憐愛也更加強烈了。


    雪子聽說過本家的姐姐曾經埋怨說,雪子隻喜歡幸子的孩子,一點都不喜愛本家的孩子,讓她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實話說,雪子似乎偏愛與悅子年齡相仿、悅子型的女孩子。本家的孩子確實不少,但是唯一的女孩今年才兩歲,其餘都是男孩,沒有一個能像悅子那樣引起她的關心。雪子早年喪母,父親也在十年前辭世,至今她還在本家和分家之間往來居住,漂泊不定,縱令將來嫁到任何地方,也似乎不會有什麽值得留戀的。隻有一件事使她難於割舍。結婚以後,若不能見到比誰都親近和可靠的幸子,不,幸子倒還能見著,假若不能見到悅子,即算見到了也不是從前的悅子了,自己給了她那麽多影響、傾注那麽多憐愛,說不定悅子已漸漸忘卻,而變成了另一個悅子——一想到這裏,雪子便羨慕幸子作為母親可以永遠獨占這個少女的愛慕,同時也覺得自己委屈。她提出的結婚條件是:倘若對方是再婚,希望對方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原因全在於此。但即便嫁到合條件的人家,那女孩子或許比悅子更可愛,她也不可能像愛悅子那樣去愛那個孩子。想到這裏,雪子對於婚期一再蹉跎,倒不像旁觀者想象的那樣寂寞淒涼。與其勉強降格以求,嫁一個並不中意的男人,倒不如長此以往留在這個家裏,讓自己承擔起幸子做母親的那份職責,她甚至覺得,如果能夠這樣倒可以使自己擺脫孤獨之苦。


    說實話,雪子和悅子如此密不可分,也許幸子的安排多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譬如,在蘆屋的家裏,原來分配雪子和妙子共用一間房,但是妙子經常用以做工作室,幸子就改而安排雪子和悅子同居一室。悅子的寢室在樓上,是一間六鋪席的日本式房間,榻榻米上擺一張兒童用矮木床。從前,夜裏有一個女傭在床下開個鋪陪悅子睡覺。從此以後,雪子代替了女傭。雪子讓女傭在折疊床用的草墊上加兩塊木棉墊褥,便和悅子的床差不多高矮,自己就睡在那裏。從茲伊始,悅子生病時的照看護理,平時陪她複習功課,練習鋼琴,安排帶到學校的便當和下午點心等事,便逐步從幸子手裏轉移給雪子了。原因之一是雪子遠比幸子更能勝任。表麵看來悅子氣色良好,肌肉豐滿,似乎很健康,但是其體質如她母親一般,抵抗力很弱,不是淋巴結腫大就是扁桃腺炎,動輒發高燒。每逢這種時候,需要沒日沒夜地看護兩三天,換冰袋,換濕布,這隻有雪子能擔負得了。本來在三姐妹中雪子身子骨最單薄,胳膊和悅子差不多粗細,乍一看像是患了肺癆似的。這或許也是她迄今未能出嫁的原因之一。但是,她的抵抗力卻最強,有時全家接二連三得了流行性感冒,唯獨她安然無恙。長這麽大從未生過什麽大病。而看似最健康的幸子實際上卻和悅子一樣虛有其表,最不爭氣,隻要連續護理悅子、稍許勞累一點,她自己就病倒了,反倒給別人增添麻煩。因為幸子生長在蒔岡家的鼎盛時代,被故世的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獨享寵愛。時至今日,雖說孩子都七歲了,卻還有很多被寵壞了的孩子的毛病,精神上體質上都沒有什麽韌性,動不動反要受兩個妹妹的責備。就因為如此,不僅是護理生病的孩子,凡是管教孩子的事兒,她都極不稱職,甚至她還經常和悅子一本正經地鬥嘴。


    於是有人說,幸子把雪子當家庭教師用,不願放她走,因此雪子的婚事更加難以成功。即使有了好對象,幸子也要從中作梗等。這些流言蜚語,七拐八彎地傳到本家的耳中,姐姐雖然沒有輕信流言而誤解幸子,但是背地裏還是嘀咕:“雪子都成大寶貝了,所以不放她回這邊來。”


    貞之助也顧慮到了這點,他說:“雪子住在這裏也未嚐不可,隻是她插在我們家三人之間畢竟有些令人不快。她和悅子的關係是否可以稍微疏遠一點?而且,如果悅子變得疏遠你而親近雪子可就麻煩了。”


    幸子回答說:“你這是過慮了。別看悅子還是個孩子,也有她的乖巧之處,她喜歡在雪子麵前撒嬌,但內心裏還是最愛我的。她知道關鍵時刻還得靠我,雪子早晚還得嫁人,這些悅子都是知道的。托雪子的福,有她來照料孩子,為我省了很多事,幫了大忙。但這隻是暫時的事,最多到雪子出嫁。更重要的是,雪子比我喜歡照料孩子,所以我想,把悅子交她照管,多少會使她忘掉婚期延誤帶來的不幸。小妹有製作偶人的工作可做,而且也有收入(似乎還有了私訂終身的意中人),這一切,雪子一樣也沒有,說得嚴重一點,她到了沒有安身之所的境地,我對她極為憐惜,所以情願讓悅子起到玩具的作用,撫慰她的孤獨。”


    雪子是否體察到了幸子這種苦心,不得而知,但實際上當悅子生病時,無論是她母親還是護士,都不會像雪子那樣富有獻身精神地去護理她。每當悅子在家須留人陪伴時,雪子總是讓幸子夫婦和妙子出去,由自己來承當此任務。像今天這樣的星期天,以往總是雪子留在家裏。不湊巧,今天的小型集會是到阪急線禦影的桑山邸宅,聽雷奧·希羅達[13]的鋼琴演奏,並且她們三人都受到了邀請。若是其他聚會,雪子定會樂於棄權,但鋼琴演奏卻不可不聽。散會之後,幸子和妙子約好了,與去有馬一帶遠足的貞之助會合,一起在神戶吃晚飯。唯獨雪子,放棄了這份享受,一人先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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