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子隻是回來的當天休息了,第二天就開始上學了。而這兩三天間,幸子一天比一天感到疲倦,隻好叫人按摩,每天都睡個午覺。無聊時她獨自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眺望著庭院的景色,消遣著時日。


    這個庭院反映了女主人的趣味,與秋天相比幸子更喜愛春天的花木,如今僅僅在假石山陰影裏開著一樹瘦弱的芙蓉花,另外靠舒爾茨家界牆處,依偎著一叢白色胡枝子花,此外再也沒有特別惹人矚目的景致了。夏天冒著酷熱可著勁兒伸展枝丫、繁衍樹葉的楝樹和梧桐,宛如一片毛毯一樣鋪展的綠油油的草坪,與她前不久去東京時並無多大變化,不過日射多少減弱了,稍許有些涼意的清風中,不知從何處飄來桂花的馨香,令人感到秋天悄然來到了身邊。陽台上那遮陽的葦棚也該在近日拆除了。這兩三天中,雖然她還惦記著那件事,但還是滿懷眷戀地欣賞這看慣了的庭院。說真的,應當偶爾去旅行一次。幸子雖然離家隻不過十來天,也許是不常出門的原因,總覺得出去了一個月似的,那種時隔許久回家的喜悅不斷湧上心頭。這時,她想起雪子住在這裏時,經常那樣留戀不已、依依不舍地在院子裏徘徊、佇立的情形。這樣看來,作為一個道地的關西人,不僅是雪子,自己也深沉地愛戀著這片故土。雖然這個普通的庭院並無值得一提的風致,每當徜徉在這裏,聞聞洋溢著鬆樹香味兒的空氣,看看六甲方向的群巒疊嶂,仰首望望澄淨的碧空,就會感到沒有任何地方比阪神間更令人心情舒暢、平和。而那人聲嘈雜、塵土飛揚、灰霧蒙蒙的東京,是多麽令人生厭啊!正如雪子常說的那樣,東京和這裏相比,風吹在身上的感覺都不一樣。自己不必搬遷到那裏,與姐姐和雪子相比,真不知何等幸福!幸子沉浸在這種感慨裏覺得無比快樂,她有一次拉著阿春說:


    “春丫頭,大姐請你到日光去遊覽過,你攤上了好事,但是,我在東京那地方沒遇上一點好事,還是自己家裏最好。”


    整個夏天妙子都沒製作偶人,她說前些日子就想重新恢複工作,但是,幸子不在家時也不大出門。幸子回來後,第二天起她就去夙川了。妙子還說,裁剪學院還不知何時複課,山村舞的師傅也去世了,眼下除了做偶人外也無事可幹,所以打算趁此機會學習早就想學的法語。幸子說:


    “那就請塚本夫人來吧,我也是雪妹沒學後就停了,不過,如果你開始學的話我也一起學。”


    “我要從頭學起,我們一起學不合適,而且法國人收的學費也很貴。”妙子說著笑了。


    妙子不在家時,板倉來過一次,說是“太太回了,我來問候一下”,在陽台上和幸子說了二三十分鍾話,又轉到廚房聽阿春說了一通遊覽日光的見聞就回去了,後來再沒來過。


    實際上,幸子一方麵是等待疲勞消除,另一方麵在尋找與妙子談話的時機。就這樣過了幾天。奇怪的是,從東京卷回的那些疑雲迷霧漸漸淡薄了,那天早晨在濱屋的客房裏打開信時的震驚,第二天也繼續糾纏在心中的憂慮,睡在臥鋪上也像夢魘一樣使她苦惱了一整夜的問題,當時感到那樣急迫,連一天也不能耽擱。可是,從回到家裏迎來第一個明朗的早晨的那一瞬間起,不可思議地、緊張情緒就漸漸鬆弛下來,覺得大可不必那樣慌張。說實話,若是有關雪子品行的話,無論誰說什麽,幸子壓根兒不會相信,肯定會斥為毫無根據的中傷。但妙子以前曾有過那麽一件事,她的為人之道與自己和雪子大有不同,說露骨點,就是在某些方麵還不可完全相信。這也是那封信使幸子頗為狼狽的原因所在。回家以後,看到妙子神態毫無變化,臉色開朗坦然,幸子反而覺得這位妹妹不會做那種虧心事,反而覺得自己當時那樣心慌意亂未免可笑。這樣想來,也許是自己在東京期間也感染上了悅子的神經衰弱症。實際上,像自己這種人住在東京那種使人焦躁不安的環境中,神經不可能不受刺激。到頭來,當時的擔心也許是病態的,現在的判斷才是正確的吧。


    回來後大約過了一周,有一天,幸子終於抓住了一個向妙子問那件事的機會。這時她的心情已經輕鬆多了。


    這天妙子從夙川回來得較早,走進樓上自己的房間,把剛從工作室帶回的偶人放在桌上端詳著。這偶人是個中年女人,身穿黑底白碎花紋和服,腳穿木屐,蹲在石燈籠下,題名《蟲聲》,使人覺得那女人正在靜聽蟲鳴,這是她早就構思好了的心血之作。


    “啊,做得真好呀!”幸子說著走了進來。


    “這個還不錯吧。”


    “好呀!真的。這是近來少有的傑作……不做妙齡少女而做一個半老徐娘,構思很巧,那種淒涼的感覺表現出來了……”隨後她又評論了幾句,才換了話頭叫了聲“小妹”,接著說:“說實話,我這次在東京收到一封奇怪的信。”


    “誰來的?”妙子還是盯著偶人若無其事地問。


    “啟少爺。”


    “嗯。”妙子這才向姐姐轉過臉來。


    “就是這封信……”幸子說著從懷中掏出那封仍舊裝在西式信封裏的信,“這信裏說了些什麽,你知道吧?”


    “大概知道,不就是板倉的事嗎?”


    “是的,你先看看吧。”


    妙子每逢這種場合,臉色不變,從容不迫,鎮定自如,使人難以窺探她的內心。幸子隻見她不慌不忙地把三張信箋攤在桌上,連眉毛也沒揚一下,一張一張從正麵到反麵慢悠悠地都看完了。


    “無聊!前些日子他一直威脅我,說要把這些事告訴二姐。”


    “這對我可是晴天霹靂,把我嚇得夠嗆!”


    “這種事情,你不要理睬他就得了。”


    “他說不要把他寫信的事兒告訴小妹,但是,我想和誰商量也不如直接和你談,我想問你,真有那種事嗎?”


    “他自己拈花惹草,所以才懷疑別人。”


    “不過,你怎樣看板倉呢?”


    “那種人我沒把他當回事。不過,和啟哥兒說的那種意思不同,我隻是感激板倉,把救命恩人往壞裏想,良心上過不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明白了,我想準是這樣的。”


    據妙子說,奧畑對她和板倉產生懷疑,信上寫的是“從水災以來”,但是實際上在這以前就有了,不過對妙子還有所顧忌,而對板倉卻不時說些夾槍帶棒的話。過了好久,妙子才知道了這個情況。最初,板倉認為這是因為自己能自由出入蘆屋蒔岡家,而奧畑卻不能隨意進出,不由得怒火中燒而心生忌妒,所以才像小孩子一樣對他發泄憤懣,因此並沒怎麽在意。但是從水災以後,奧畑說得越來越難聽了,甚至對妙子也全盤說出了自己的懷疑。奧畑對妙子說:“這件事我隻問一問你,板倉並不知道,希望你不要告訴那家夥。”妙子想,非常要麵子的奧畑大概不會對板倉說這種事,所以妙子也避免直接和板倉談及此事,而板倉也一直沒有把自己所受的責難告訴妙子。因為這事,妙子和奧畑吵了一通,他打來電話她也強著不接,還故意不給他見麵的機會。隻是最近覺得奧畑真的十分憂慮,可憐起他來,像這信上所寫的那樣,在這個月的三號,時隔多日才與他見了一麵。(平常她與奧畑像是在她往返工作室途中的某處相會。奧畑信中也寫了“在夙川見到了”的話,但到底在何處、怎樣見麵,妙子從未詳細說過。幸子問她時,她說是在那一帶的鬆林裏邊散步邊講話,講完後便分手。)這次見麵時,奧畑說他掌握了種種證據,拿出信上所說的那些事質問妙子,並要求她與板倉絕交。妙子說沒有和救命恩人絕交的道理,拒絕了他,不過她答應今後盡量避免與板倉見麵,叫他少到蘆屋去,完全斷絕工作上的來往(指委托他照宣傳照片),等等。為了履行這些承諾,到頭來妙子免不了要向板倉說明理由,所以,妙子便自己拿主意對板倉說了這件事,一說開,妙子才知道,原來板倉也被奧畑封住了嘴,被迫答應過奧畑不把他的懷疑告訴妙子。妙子說,由於這些原因,從答應了奧畑以後、即這個月三號以來,自己一次也沒見過板倉,板倉也沒找過她。隻是二姐回家後,板倉說他突然不來問候反而不自然,所以前幾天來問了個安,不過也是特意趁她不在家時來的。


    然而,即使妙子沒有問題,板倉對妙子的想法又如何呢?即使奧畑猜疑妙子沒什麽理由,懷疑板倉也並非毫無道理。據說,奧畑曾說過,妙子根本用不著對板倉感恩,因為板倉的英雄行為從一開始就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樣一個狡猾之徒,如果不是希望得到巨大的報酬,決不會去冒那樣的危險。板倉說那天一大早他就穿著停當到那一帶轉悠,這就表明了他的行動是早有計劃的。對這樣一個不知分寸、野心勃勃的人,有什麽理由非要感謝呢?首先,他想要搶奪舊主人的戀人,這不是忘恩負義嗎?但是板倉極力否認。他對妙子說:“啟少爺這樣說是莫大的誤解。我去救您正因為您是啟少爺的戀人。正因為我沒有忘記舊主人的恩情,才不顧命地來報效舊主人。而他這樣看待我,我實在難以忍受。這一點常識我還有,您會不會嫁給我這樣的人,我心裏清楚得很。”那麽,妙子又如何判斷他們兩人的說法呢?她說:“講實在的,我也不是沒有隱隱約約察覺到板倉的真實心情。板倉很機靈,有那樣的企圖也不會流露出來。他冒著生命危險去救我,大概不是單純地對舊主人報恩盡忠,不管他自己是不是意識到了這一點,與其說他是報效啟哥兒,還不如說是報效我。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隻要他沒有越軌的行為,我們裝作不知道就行了。像他這樣特別能幹又能勤勤懇懇地為我做事的大寶貝,我盡可能利用他就好了,他以替我效勞為榮,讓他那樣去想得了。我是抱著這種想法和他交往的,而啟哥兒氣量狹小,愛吃醋,我也不願意蒙受無聊的誤解,所以和板倉說定了,不是絕交,但是盡量不來往。因此,現在啟哥兒的疑慮也已經消除了,放心了。恐怕他現在還在後悔向二姐寫了這封信呢!”她又說,“像板倉那樣的人,他愛怎麽想我,就讓他去想得了。可笑哇,啟少爺。”


    “像你這樣有主見就沒有問題了。不過,啟少爺大概還做不到吧。”


    近來,妙子在幸子麵前已經毫無顧忌,她從腰帶間掏出白鱉甲煙盒,抽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這是一種時下價格很高的進口貨,帶金嘴兒的,她厚嘴唇噘得圓圓的,吐出一串煙圈兒,暫時陷入了思索之中。


    “那麽,我出國的事……”她側臉對著幸子說,“不知道你為我考慮了沒有?”


    “嗯,我也考慮了,不過……”


    “在東京你沒提起這事嗎?”


    “和姐姐東聊西聊的時候,話都快說到嘴邊兒來了,但是因為牽涉錢的問題,我覺得必須好好地談談,所以這次就沒提,擱以後再說。要說的話,就請你二姐夫去說吧。”


    “二姐夫是怎麽說的呢?”


    “他說,如果小妹意誌堅定,態度認真,他也可以去說說。可是,歐洲說不定要打仗了,他有些擔心。”


    “會打仗嗎?”


    “還不清楚,不過,他說還是看看形勢再說。”


    “這樣也行,但是,玉置女士決定最近啟程。她說了,我要去的話可以帶我去……”


    實際上,幸子也一直在琢磨,這樣一來,且不說板倉,最好讓妙子也疏遠奧畑一段時間,所以讓她出國也是個好辦法。但是從報紙上也看得很清楚,歐洲局勢越來越緊張,讓妹妹隻身去那裏她放心不下,本家也不會同意,所以她一直猶豫不決;但如果有玉置女士同行,倒還有重新考慮的餘地。


    據妙子說,玉置女士也不打算去多長久,她已有多年沒去巴黎了,如有機會,她想再去一趟研究一下最新流行的服裝。正好這次遭災後需要重建校舍,她決定利用這段時期出國,大約去半年就回來。她說:“照說妙子小姐最好在巴黎進修一兩年,但是,如果一個人留在那裏太孤獨,就和我一起回來。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獲,我去活動活動,好歹給你弄個文憑什麽的。現在的計劃是明年一月出發,七八月間就回來,時間不長,大概不會發生戰爭吧。真要打起來了也就聽天由命,有兩個人在一起膽子也壯些。幸好我在德國和英國也都有些朋友,一旦有緊急情況找個避難的地方也不難。”妙子說,“既然她這樣說了,又不容易有這樣的好機會,所以哪怕冒點險我也跟她去一趟。這次因為有板倉的事兒,啟哥兒也讚成我出國。”


    “我是可以讚成的,不過,不知道你二姐夫怎麽說,我去和他談談吧。”


    “請你去求他支持我,還要請他去說服本家。”


    “到一月份才走,用不著那麽急嘛。”


    “還是宜早不宜遲,不知道二姐夫下一次什麽時候去東京?”


    “年內還會去一兩次吧,不管怎樣,你先得學法語。”幸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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