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子搬到位於國道公共汽車的本山村車站北麵的甲麓莊公寓。據阿春說,那是一棟新建築,孤零零地建在田野中,公寓比較簡陋,設備還不齊全,開業沒多久。


    過了三天,幸子想請妙子吃午飯,便和雪子一道去神戶,打電話去公寓,說是妙子不在。阿春也說,如果不是一大早就去,多半時候她都不在家。雖然如此,幸子還是一心盼望她這幾天會回來一趟,而幾天過去了,始終不見妙子人影,連電話也不來一個。


    不知貞之助是相信了妻子和雪子真和妙子“斷絕關係”了,還是明知她們之間背地裏有聯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總之,表麵上已把妙子逐出家門,他似乎也滿足了。悅子聽說小姨現在租借了甲麓莊公寓做工作室,吃住都在那裏,雖然覺得有點蹊蹺,但終究還是認可了。幸子和雪子想,過去也常常見不著妙子,和以前相比沒有什麽變化。實際上,仿佛家庭中“嗵”地一下打開了個大窟窿似的,其實,這種感覺早就有了,並不是出了這件事才成了這光景。然而,一想到有個見不得人的妹妹,她們就感到愁悶不堪。


    為了消愁解悶,她倆幾乎隔兩天就去一趟神戶,找些新舊電影看,有時甚至一天看兩場。這一個月來,數一數她倆看過的電影有:《阿裏巴巴女都之行》[146]、《早春》[147]、《美麗的青春》[148]、《城堡劇場》[149]、《少年之街》[150]和《蘇伊士》[151]等。每當她們漫步街頭時也留心會不會偶然碰到妙子,但終於一次也沒碰上。因長時間音訊杳然,有一天早晨,幸子要阿春去看看。阿春回來後說:“我到那裏的時候她還沒起來呢,精神挺好的。我說:‘太太和雪子小姐都惦著您呢,請您回去一次吧?’她笑著說:‘我過幾天就去,請她們不用擔心。’”


    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個星期,她們盼望已久的法國電影《沒有鐵窗的監獄》[152]上映了,她倆去神戶看這部影片。就從那天起,幸子患了重感冒,隻得暫時停止外出了。


    十二月二十三號上午,時隔兩月之久,妙子來了,因為從二十四號起悅子的學校開始放假了。妙子把過新年要穿的衣物裝在提箱裏,說了個把小時話後,她說過了初七再來給她們拜年,就回去了。一月十五號上午,她來了,喝了小豆粥,這天她稍微從容一些,直到下午才回去。


    幸子自從去年年底患感冒以來,有些怕冷,老躲在家裏,而喜愛看電影的雪子也決不單獨去那些娛樂場所。她年紀老大不小了,還是非常怯生,去買點東西也要拉個伴兒。過去,幸子為了讓她學點技藝,還親自陪她去書道、茶道的師傅那兒。幸子說,老這樣陪著也不是個事,所以現在是每三次要她單獨去一次。另外,就是叫她隔一天去打一針。從去年以來幸子就想一定要讓雪子接受治療,消除臉上的褐斑。根據阪大皮膚科的意見,到櫛田醫生那兒注射女性荷爾蒙和維生素c。除了這些,每星期兩次悅子學完鋼琴後,由雪子輔導她複習。這就是雪子近來的全部功課。


    幸子一個人在家時,也老趴在鋼琴旁消磨時光,連鋼琴也彈厭了就到樓上的八鋪席間練習毛筆字,或者把阿春叫來教她彈琴。阿春從前年秋天開始跟幸子學琴,幸子當時教她一些大阪七八歲小姑娘入門時的練習曲,例如有“三月三女兒節,千金小姐擺偶人”的這首歌和《四季之花》[153]等等,幸子高興就教教她,現在她已經能彈《黑發》《萬歲》了。這位不願上女子中學卻甘願當女傭的姑娘,看來還愛好技藝,隻要說今天教她彈琴,她就趕忙把該做的活兒做完。她還請妙子教了《雪》和《黑發》的舞蹈動作,也都大體掌握了。現在幸子正在教她彈《鶴之聲》[154]。


    “……是謊言呢?咚鏘,還是真話呢?……”


    阿春這一段總是彈不好,總是用琴來彈“是謊言呢”這句歌詞,所以這兩三天幸子一直讓她反複練這一段,連悅子都記住了,還學她哼這一段。


    “阿春,這是對你的報複。”悅子說。這是因為平常悅子練鋼琴遇到不容易彈好的旋律時,阿春總是毫無禮貌地用嘴哼出來,使悅子很惱火。


    這個月底,妙子又來了一次。這天上午,實際上快到中午了,幸子一個人正在客廳裏聽收音機,她走進來了,問聲:“雪姐呢?”說著搬一把椅子坐到火爐旁。


    “剛才到櫛田醫生那裏去了。”


    “去打針嗎?”


    “嗯……”幸子本來是在聽時令菜肴的節目,不知什麽時候變成謠曲了,便說:“小妹,關掉收音機吧。”


    “等一下,你看看它。”妙子用下巴示意依偎在姐姐腳旁的鈴鈴。


    鈴鈴也是剛才來到火爐前趴著的,似乎很愜意地閉著眼在打盹兒。聽妙子一說,幸子注意看它。隻見謠曲的鼓聲響一下,鈴鈴的耳朵也動一下。似乎隻有那耳朵對那鼓聲反射性地運動著,貓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這是怎麽回事,這耳朵……”


    “真奇怪……”


    兩人稀罕地看了一會伴隨著鼓聲擺動的貓耳朵。謠曲播完後,妙子站起來關了收音機。


    “打針怎麽樣?有點效果嗎?”她回到座位上來,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怎麽說呢……那玩意兒需要長期堅持治療……”


    “要打多少次才行呢?”


    “醫生也沒講要打多少次,隻說要有耐心堅持下去。”


    “是不是非得結了婚才會好呢?”


    “櫛田醫生說,也不一定。”


    “我看打針也不會使褐斑完全消失。”妙子說著話頭一轉,“對了,卡塔莉娜結婚了。”


    “是嗎,給你來信了?”


    “昨天我在元町碰到了基裏連科,他從後麵喊著‘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來,對我說‘卡塔莉娜結婚了,兩三天前來了信’。”


    “和誰結婚了?”


    “就是她當秘書的那家保險公司的經理。”


    “到底讓她逮著了一個。”


    “她給基裏連科的信中,還有一張經理家的屋子的照片。卡塔莉娜在信中說:‘我們現在住在這裏。我丈夫說了要把母親和哥哥都接來照顧,請你們快點到英國來吧,旅費可以隨時寄來。’從照片上看,那是一棟像城堡一樣的大宅邸,可豪華呢。”


    “她可真逮住了一條大魚,準是個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老大爺吧?”


    “哪裏的話,聽說他才三十五歲,還是初婚呢。”


    “真的嗎?”


    “她說過‘到歐洲以後我一定找個有錢的男人結婚,你們等著瞧吧’,現在,終於讓她達到目的了。”


    “她是什麽時候離開日本的呢?不是還不到一年嗎?”


    “是呀,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這樣算來也隻有十個月。”


    “去英國也就半年左右吧。”


    “才半年就找上那樣的丈夫,可真了不得。到底是美人。”


    “你說美人,像卡塔莉娜那樣的不有的是嗎?難道英國那地兒不出美人?”


    “基裏連科和老太婆會去英國嗎?”


    “似乎不想去。那老太婆說:‘像咱們這樣過著悲慘日子的人,到英國去會給女兒丟臉,住在日本,什麽也不讓女婿知道就得了。’”


    “哎,西洋人也有這種心理啊。”


    “對了,據說,她和前夫之間生的那個女孩,也談妥了,現在已經領回來了。”


    看來妙子並無他事,就是為了聊聊卡塔莉娜的事才來的。幸子勸她說,雪子馬上就會回來,吃了午飯再走,但妙子似乎已和奧畑約好了在什麽地方見麵,說自己還會來的,隻待了三十分鍾左右就走了。


    妙子走後,幸子又獨自對著爐火沉思起來。的確,卡塔莉娜結婚的事,是值得妙子特地來告訴她的。年輕有錢的經理和新雇用的女秘書相戀,最終娶為妻室,這隻是電影裏編造的情節,在現實社會中寥寥無幾,可是,畢竟還是有的。照小妹所說,卡塔莉娜既不是國色天香的美人,也沒有出類拔萃的才幹,這樣的女人都交上了好運道,可見這種事情在西洋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果是一位保險公司的經理,擁有豪華邸宅的三十五歲的未婚紳士,和一位僅僅是半年前才雇用的、無依無靠、對其來曆出身毫無所知的女性移民結婚,即便她是絕代佳人,以日本人的常識來判斷也是不可想象的。聽說英國人很保守,可是在婚姻問題上卻有這樣自由的觀念。卡塔莉娜說要找一個有錢的男人結婚讓人看看,幸子原以為那不過是不諳世事的青年女子夢一般的希望,姑妄聽之而已。沒成想卡塔莉娜卻出人意料地認真,大概她確信隻憑自己的美貌就可以達到目的,才隻身離開日本遠渡英倫。


    也許拿一個亡命的白俄姑娘與大阪的大家閨秀相比不恰當,不過,既然也有像卡塔莉娜那樣的女子,那自己的姐妹為什麽這樣不爭氣呢?就連姐妹中最敢作敢為甚至被稱為“異類”的妙子,在緊要關頭也多少有些懼怕社會輿論,到現在還是不敢和自己喜歡的人公然同居。而比妙子還小的卡塔莉娜,卻能拋開母親、哥哥和家庭,闊步走向世界,靠一己之力迅速地開拓自己的人生路。當然,這並非說羨慕像卡塔莉娜這樣的人,但是,雪子比她要強得多,姐夫、姐姐共有四人之多,直到如今,還沒能給她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婿,這又是何等地窩囊!?像雪子那樣的老實人,幸子決不想讓她去仿效卡塔莉娜,就是要她去學也學不來,這正是雪子的可貴之處。但是,作為監護者的本家姐姐夫婦和自己兩口子,麵對那位俄羅斯姑娘不感到無地自容嗎?即使被卡塔莉娜恥笑“你們這些人跟著她都幹了些什麽喲!”那也是毫無辦法的……幸子想起了去年在大阪車站站台上,臨別時,姐姐歎了一口氣,悄悄地對她說:“我如今的心情是隻要有人肯要雪子,無論是誰都行。哪怕將來離婚也得先湊合找一個。”過不久,大門的門鈴響了,像是雪子要到客廳來了。幸子低下頭去,將發熱的臉對著熊熊燃燒的爐火,偷偷揩掉眼眶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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