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能樂”的那種幽暗與由此而生發的美,以及惟有在今日舞台上才能見到的特殊的陰翳世界,這在古代,是不脫離實際生活現實的。因為“能樂”舞台上的幽暗,就是當時住宅建築的情景,而“能樂”服裝的花樣與色調多少比實際花哨,可是大體上與當時的貴族豪富的服飾相仿。


    由此我曾想古時的日本人,尤其是戰國與桃山時代衣著豪華的武土,與今日的我們相比,看起來他們是如何地美啊!隻要如此想象,也會覺得心曠神怡。


    “能樂”真正顯示了我們同胞的男性美的最高形象,馳騁疆場的古代戰士,經受風雨侵襲、硝煙彌漫,顴骨高凸的墨赭色麵龐,穿著閃光的古武士禮服與染有大型家紋的古衣裙的雄姿,多麽威風凜凜。


    大概樂於欣賞“能樂”的人都樂於沉浸在如此的冥想中:舞台上色彩斑瀾的世界,確實是古代現實生活的再現,因此除了欣賞之餘,還會發思古之幽情。


    與之相反,歌舞伎的舞台,隨處都是虛偽境界,與我們實際生活之美,並無聯係。男性則不必說了,即使女性美,我們也不能認為古代婦女就是今日歌舞伎舞台上的那種模樣。


    雖然“能樂”中女演員戴上假麵,似乎遠離實際,但看了歌舞伎舞台上的旦角,也不能引起實感。


    這完全是歌舞伎舞台的照明過於強烈之故。


    尚無近代照明設備的時代,在用蠟燭或煤油燈的微弱燈光時代的歌舞伎,旦角也許反而近於現實生活吧。


    可是近代歌舞伎之不能再現古代婦女形象,並不是演員的容貌與素質之差;即使昔日旦角出現於今日這樣燈光輝煌的舞台上,男性式欠和順的線條,一定頗為刺目,但這在昔日是幽暗將這些缺陷適當地隱蔽了。


    我晚年曾觀看梅幸演“輕”這個角色,痛切地感到了這一點。


    歌舞伎之所以喪失了美,我想是無益地、過多地使用了照明之故。我曾聽大阪博學多聞的人說,“文樂”的木偶淨琉璃從明治以來,久已使用煤油燈了,那時比現在遠遠富於餘韻。


    我覺得與今日歌舞伎的旦角相比,木偶戲則更多實感。


    誠然,如果用薄暗的煤油燈照明,那麽木偶戲特有的拉線即可隱而不見,更可烘托出那豔麗的脂粉光澤,那是多麽柔美啊!我隻是如此空想當時舞台的驚人之美,但如今又是如何呢?不由令人寒心!


    眾所周知,木偶戲舞台上的旦角,隻有麵龐與手指裸露在外麵,身體與雙足都包裹於長衣裙之中,掌握木偶的人,隻須用手在內操縱。我想這是戲劇中最近乎實際的,因為昔日婦女隻有衣襟以上、袖口至指尖部分露在衣外,其它均隱蔽於幽暗中。


    當時中等階級以上的婦女,連出外的機會也沒有,即使偶然出行,也須乘坐遮蔽嚴實的車轎,不能拋頭露麵。那麽蟄居深閨,晝夜棲身幽暗中,隻有麵部顯示了她們的存在。至於服飾也是男子比現代人華麗,婦女則不如男子。舊幕府時代的商人家庭的姑娘、婦人的衣著,可驚地土氣。


    總之,衣裳是幽暗的一部分,不過是幽暗與麵頰的聯係而已。


    鐵漿1等化妝法盛行,考其目的,大概也是想將麵頰以外的空間全部以幽暗填塞,甚至口腔內也銜著暗色吧。這種婦女美,今日除京都市下京區妓院集中處的特殊場所外,已經難以見到了。


    可是當我想起幼年時期那在日本橋家中深院內借著庭院射入的激光做針線活的母親的容顏時,便能稍稍想象往昔婦女的風采。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的事了,那時以前,東京的街道商店也都是薄暗建築;我母親、伯母和親戚都是那樣年紀的婦女,大多染看黑牙;平時衣著已記不清了,可是外出時,常常穿著灰鼠色細花紋衣裳。


    母親身材矮小,身高不滿五尺。不僅母親,那時的婦女,一般都是這樣瘦小。不,極端地說,她們好象都沒有肉體。對母親的容顏與手之外,我隻模糊地記得她的雙足,身體形狀卻記不清楚了。


    由此想到那中宮寺的觀世音塑像,才是古代日本婦女的典型裸體像。


    那紙一樣薄的rx房肌膚、板一樣平坦的胸部、比胸脯還瘦小的蜂腰般的腹部、無任何凹凸的筆直的背脊、腰及臀部的線條,這樣的體型與麵部、手足相比,顯得欠均衡的纖瘦,全身沒有一點厚度,這與其說是肉體,卻叫人感到隻是一根棍棒。古代婦女就是這般模樣的吧。


    但時至今日,那種婦女的形體還隨時可在舊式家庭的老夫人、藝妓中見到。看到那樣的婦女,我不禁想起木偶的主心捧。事實上,那些婦女隻是披了衣裳的木棒而已。製成軀體的材料,隻是卷附著的衣服與棉花,一脫去衣服,與木偶一樣,隻剩下醜陋的主心棒。


    可是在古代卻以為美。


    深居幽閨的婦女,隻要有秀麗的容貌就不講究體型如何了。謳歌明朗的近代女性肉體美的人,對那幽靈似的古代婦女的形象是很難想象的吧。


    還有人說隱蔽於幽暗光線裏的,並不是真正的美。但是如前所述,我們東方人就是在一無所有之處,製成了陰翳,創造了美。


    正如古詩歌所雲:“耙摟雜草編築,則成篷庵,一解散仍是草原。”我們的思想方法也是如此。美不存在於物體,而存在於物體與物體所製作的陰翳的花樣與明暗之中。夜明珠置於暗處,則放光彩,曝於白日之下即喪失寶石的魅力,同樣,離開陰翳的作用,美就消失。


    總之,我們的祖先將婦女視同漆器上的泥金畫與螺鈿等器皿,與幽暗不能切離,盡可能使之全部沉浸於陰蔭之中,將她們的手足包裹於廣袖長裙之中,隻有頭部裸露於外。


    誠然,缺乏勻稱的平直的體形,比西方婦女顯得醜陋,不過,我們是忽視了隱蔽的部分,將隱蔽部分視為不複存在。引申之,若有人要看看那醜陋部分,則如同在客室的壁龕裏看一百支光的電燈一樣,親自攆走了那裏的美。


    1當時日本婦女染黑牙齒用的化妝品。


    但是,在幽暗中追求美這種傾向,為什麽東方人特別強烈?西方也曾有過無電、無瓦斯、無石油的時代吧。


    孤陋寡聞的我,不知道他們有否喜愛陰蔭的癖性。


    據說古代日本的妖精沒有雙足,可是西方的是有足而全身透明。就這些細微瑣事,也可知道在我們日本人的空想中常常含蓄著漆黑的幽暗,而西方人甚至將幽靈也視為玻璃般的透明。


    其它所有的日用工藝品,我們喜愛的是幽暗的積聚,而他們卻喜愛太陽光線的重疊。對銀器、銅器,我們愛生有鏽跡的,他們以此為不清潔不衛生,喜歡擦得閃閃發光,居室中也無暗黑的地方,天花板與周圍牆壁粉飾得雪白。


    建造園林,我們是綠樹成蔭,他們則將平坦的草地延伸。


    兩者嗜好竟如此相異,這究竟是何原因呢?


    想來我們東方人具有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求滿足、甘於現狀之風,因此對幽暗無不快之感,認為那無法克服而甘心忍受;對光線微弱,聽其自然,反而沉潛於幽暗中,在其中卻自然地發現了美。


    然而進取的西方人常常追求良好生活而進取不已。從蠟燭到煤油燈,從煤油燈到瓦斯燈,從瓦斯燈到電燈,不絕地追求光亮,些微幽暗也要苦心地設法消除。這大概是東西方人的氣質相異之故。


    但是我想可能是因為兩者皮膚的色澤不同之故。


    自古以來,我們也總覺得白皙的皮膚比黑色可貴而美麗,但是白種人的白皙與我們所謂的白,總有些不同。從與一個一個白種人接觸中,看到有比西方人白的日本人,也有比日本人黑的西方人,可是這種白與黑的情況不盡相同。這是從我個人的經驗得來的體會。


    以前我曾在橫濱山手地方居住過,朝夕與外國人往來,與他們一同出入宴會、舞場,從旁觀察也不覺得他們異樣地白皙,可是從遠處望去,覺得他們與日本人的差別實在顯著。日本人穿著與他們相仿的夜禮服,也有比他們更白皙的婦女,但是這樣的婦女,即使一人混跡其中,遠遠望去即能分辨清楚。


    日本人再白淨,白中總含有微微的陰翳。


    由於這一缺陷,日本婦女不甘心示弱,便從背脊、手腕至腋下,凡是身體裸露部分,都搽上厚厚的白粉。可是皮膚底層仍呈暗色,不易消除。正如清洌的水底沉澱汙物,從高處俯視,盡收眼底,十分清晰。尤其是手指之間、鼻子周圍、頸項與背脊等處,好似積著一層塵埃。


    有些西方人雖然表麵似乎汙濁,皮膚卻象透明似的,全身無些微陰蔭,從頭到指尖都甚清瑩白淨。因此在他們的集會中,如果有色人種隻要一人涉足其間,就象白紙上滲入一點淡墨,我們看來也覺礙眼,頗感不悅。


    由此可知過去白種人排斥有色人種的心理,也就不難理解了。


    神經質的白種人在社交場中如發現一丁點兒“汙穢”,即一兩個有色人種雜處其中,便不能安心了。


    我不知今日如何,以前迫害男人最甚的南北戰爭時期,白種人憎恨、蔑視的不僅僅是黑人,也波及黑人與白種人的混血兒、混血兒夫婦的子女、混血兒與白種人的混血兒等等。他們甚至對二分之一的、四分之一的、八分之一的、十六分之一的、三十二分之一的混血兒,隻要混有黑人血液痕跡的人,也非追究、迫害不可。一眼看去與純粹的白種人無異,然而兩三代以前的祖先中,隻要一人是黑人的混血兒,隻要白色皮膚中滲潛著些微色素的混血兒的後代,也難逃他們執拗的眼睛。


    一想到如此情況,即可知我們黃色人種具有與陰翳的深切關係了。既然誰也不願意自己成為“醜陋”的人,那麽我們當然要在衣、食、住、日常生活用品上塗以灰暗顏色,使自己沉湎於幽暗的氣氛中了。


    這並不是我們的祖先自覺地以為他們的皮膚中含有陰翳,也不知道比他們白皙的白種人的存在,而是他們對顏色自然地產生了那種嗜好。


    我們的祖先把光明的大地隔成上下四方,組成了陰翳世界,將婦女籠罩在這陰翳幽暗裏,確信她們是世上最白皙的人。如果皮膚白皙是最高的女性美不可或缺的條件,那麽我們不得不如此處理。


    白種人的頭發有明快的顏色,我們卻是灰暗色的,這是自然教給我們的規律,古人無意之中遵循這規律,視黃臉為白淨。我曾述及鐵漿染牙這一化妝法,古時婦女剃去眉毛,不也是要顯示麵容白皙的一種手段嗎?


    可是我最欣賞的是那種玉蟲色閃光的青色口紅。可是今日連京都祇園地區的藝妓也幾乎不使用了。那種紅色,如果不將它想象為淡淡的搖曳的燭光,那就難以領會其魅力了。古人故意將婦女的紅唇塗以青黑色,又鑲上螺鈿,這樣便從豐豔的臉上奪去了一切血色。


    當我一想到在那墳塚上的墓燈搖曳的陰萌裏,少女那鬼火樣的青唇之間時時閃爍著漆黑的牙齒微笑的模樣,覺得不可能想象比這更白的麵容了。至少在我腦海裏描繪的幻影世界中,她們比任何白人婦女更白。白種人的白是透明的、極熟悉的、常見的白色;這一種卻是脫離人間本色的白,或者是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白,也許隻是光與暗所釀成的惡作劇,隻限於某種場合出現。


    可是我們認為這就可以了,不必抱過高奢望。在此,我想就麵容白皙的另一方麵,就其周圍的暗色略述己見。


    記得數年前陪同東京旅客遊覽京都市下京區妓院地區時,看到了難以忘懷的某種幽暗。那是後來因失火燒毀了的名為“鬆間”的廣大宅院,僅用燭台照明的寬敞房屋中的幽暗,與小房間的幽暗濃度不同。


    正當我進入居室的時候,看到剃去眉毛、塗上鐵漿的半老的女招待,在屏風前安置燭台後恭敬地坐著,明亮境界隻有兩鋪席大,即屏風後麵,仿佛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的高而濃的清一色的幽暗,正在徐徐下垂。


    搖曳不定的燭光,仿佛穿透不過那濃濃的黑暗而被黑色牆壁彈了回來。諸位也看到過“燈火照著的幽暗”的色彩嗎?這與夜間道路上的幽暗性質相異。這種暗色,看起來好象是一粒一粒具有虹色光輝的沾滿細小塵灰的微粒子物質。我想它會不會飛入我的眼瞼,不禁屢屢眨眼。


    現在,一般居室麵積狹小,不過是十鋪席、八鋪席大的房間,即使點上蠟燭,也不能看到那種暗色了。可是以前的官邸或妓院,天花板一般較高,走廊廣闊,將寬大房屋分隔成數十鋪席大的大居室,室內經常薄霧彌漫似地為幽暗所籠罩。而那些高貴的婦女曾“沉漬”在這種幽暗的澀液裏。


    我曾在《倚鬆庵隨筆》中寫過那些往事。可是現代人久已習慣於電燈照明,早已忘卻了那種幽暗的存在。尤其是對室內“目所能及的幽暗”,以為這是紛紛霏霏的遊絲,而容易引起幻覺,有時覺得比屋外的幽暗更可怕。


    這些遊絲似的幽暗,大概就是鬼魅、妖怪之類的變化吧。帳幕低垂,在屏風、隔扇幾重包圍的深閨中居住的婦女,不就是鬼魅的眷屬嗎?幽暗將這些婦女包圍於十重二十重之中,填滿了衣襟、袖口、裙裾等處的縫隙。


    不,也許幽暗是從她們的身體、染了黑牙的口中和黑發之尖,宛如蜘蛛吐絲似地噴吐出來的吧。


    前幾年,武林無想庵1從巴黎歸來,談到東京、大阪的夜間比歐洲的都市還明亮。在巴黎等地,香榭麗大道正中仍有點著煤油燈的房屋,可是在日本除非偏僻的山坳,煤油燈幾乎絕跡了。


    恐怕世界上過多地使用電燈的國家,隻有美國和日本吧,可說,日本在任何方麵都效仿美國。無想庵是四五年前霓虹燈尚未流行時說那些話的,若是現在歸來,想必對如此明亮的燈光更加吃驚了吧。


    此後從改造社的山本社長那裏聽說,他曾經陪同愛因斯坦博士去京都、大阪,途中乘汽車經過石山一帶,眺望車窗外景色時,博士說:“唉,那裏太浪費了!”問其原因,原來是指那裏的電杆木上和其它處所,白晝還開著電燈。“博士是猶太人,所以計算那麽精細。”山本這樣解釋著。


    可是美國自當別論,與歐洲相比,日本不珍惜電力似乎是事實。提起石山,還有一段不可解的事呢:我曾決定今秋去石山寺賞月,但見中秋前一日報載這樣的啟事:石山寺為了明晚賞月,增添遊客興趣,特在樹林間裝上擴音器,可聽月光奏鳴曲的錄音。我看了這一則報道,便趕緊停止了石山之行。擴音器果然令人生厭,而由此推想,山間一定到處裝著電燈與燈飾,不無熱鬧的氣氛吧。


    我記得以前也有過為賞月遇到出乎意料之事:菜年中秋,想去須磨寺的池中泛舟,集合了同伴,攜帶了食物盒,到了那裏一看,那湖泊周圍,五彩繽紛的電珠裝飾得花團錦簇,月亮反而失去了光輝。


    我左思右想,真覺得近來我們在電燈的使用上十分麻痹大意;對照明過剩所引起的問題,好象無甚感覺似的。如賞月等場合無須多作計較,可是候車室、候船室、飯館、酒樓、旅舍、西式賓館等處,畢竟太浪費電了。為了旅客方便,也許有此需要,可是夏季,或尚未黑暗的時候就開電燈,不僅浪費,更增暑熱。


    一到夏天,我走到哪裏都覺煩躁。室外比較涼爽,室內非常炎熱,百分之一百是電力過強、電燈過多之故,試著關掉了一部分,立即就陰涼了。可是主人、客人,一向都未注意及此,真是不可思議。


    原來室內的燈光,寒冬臘月應該明亮,夏季應稍暗淡。這樣,可透進陰涼空氣,蟲也不會飛入室內。然而有人要多用電燈,室內炎熱可安裝電扇。一想到這種做法,就令人厭煩。


    原來的日本居室,能從旁散熱,故雖在炎暑盛夏,尚可忍耐,可是賓館、洋樓,通風不暢,而且地板、牆壁、天花板等處都吸取熱量,熱從四麵八方反射過來,實在難以忍受。舉例說明雖感遺憾,夏夜如有人去京都都市飯店,恐會與我有同感吧。


    在那北向的高台上,遠眺比睿山、如意嶽、黑穀的寶塔、森林、東山一帶,層巒疊嶂盡收眼底,令人賞心悅目。但隻有一事甚覺可惜,就是夏日傍晚,沉浸於那山明水秀、心曠神怡的氣氛中的人們,正想去領略那滿樓清風之際,那裏雪白的天花板上,這裏那裏到處都鑲嵌著大大的白色玻璃罩,刺目的電燈閃閃放光。


    近來因為西洋館舍天花板低矮,火球仿佛就在頭上旋轉,而身體內部與貼近天花板處一樣灼熱,從頭、頸部到背脊,好象都在烤灼;如果隻有一隻火球,那麽照射的隻不過一小塊地方,可是那裏甚至有三隻、四隻火球在天花板上閃耀,而且其它無數小電珠沿著牆壁、廊柱攀附。


    這樣的裝置,隻不過在處處消除暗隈而無其它作用。因此,室內無一處陰萌,所見之處,隻有白壁、赤色粗柱、彩色鑲嵌組合的地板,宛如印刷的石版畫一樣刺人眼目,這又增加了相當的熱量。


    從走廊來到這裏,隻覺得溫度驟然增高。在這裏,即使夜晚涼風徐來,立即會變成熱風而毫無涼意。那一家賓館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感到親切,時常懷念,因此我對他們提出了忠告。


    實際上,眺望那樣的名勝美景,最適宜的是夏日的陰涼場所,可是被電燈所破壞,太可惜了。日本人不必說,即使西方人,雖然喜愛明亮的燈光,可是對那種炎熱,也一定深感乏味。如果熄滅了那一片燈光,真比什麽都好,想必能諒解的吧。


    這裏所說的僅是一例,這些情況,不止那個旅館。隻有使用間接照明的帝國飯店是無可非議的,可是夏日燈光再暗淡一些,更覺涼爽吧。總之,室內照明,如用於讀書、寫字、縫衣引針,則燈光大些亦無不可,但用以消除四周陰蔭,則浪費了電,又至少與日本建築美的觀念不相適應。


    個人住宅,從經濟考慮而節約電力,反而能巧作安排,但是一旦成為旅店飯館,則走廊、台階、大門、庭院等處,電燈過多、過亮,看起來居室淺顯,泉石一目見底,缺乏幽遠深邃之感。冬季,這樣做或有助於取暖,但是夏晚去何處幽雅的避暑地呢?如去旅館,那會受到與大部分都市賓館相同的可悲遭遇。


    所以隻能在自己家中,打開了四方的窗戶,在墨樣的黑夜中掛上蚊帳,如此納涼最為上策。這是我的一點心得。


    1武林無想庵(1880-1962),日本小說家、翻譯家。


    近來,在報刊、雜誌上看到英國的老婦人抱怨愚癡的記事:自己年輕時對老人非常尊重、照顧,可是現在的姑娘對我們從不照料,且視老人為汙物,連身邊也不肯靠近,真是今昔懸殊,世風日下。


    她們如此感歎不已。聽說所有國家的老人都有同感。人隨著年齡增長,無論何事總覺得今不如昔,百年前的老人羨慕二百年前的時代,二百年前的老人仰慕三百年前,任何時代,都不滿足現狀。


    特別是最近文化急遽進步,尤其是我國有著特殊的原因,明治維新以來的變遷相當於從前的三百年、五百年的時光。如此雲雲的我,好象已經到了以老人口氣說話的年紀,甚是可笑。可是現代文化設施確實好象專獻媚於年輕人,而漸漸造成對老人不親切、欠關懷的情況。說得極端些,如果規定可以橫行十字路口,那麽老人不就能安心地出門了。


    乘坐小轎車出行的有身份的人,自無問題,可是如我們這樣年齡的人,偶然去大阪,從這邊橫穿馬路到對麵時,渾身的神經異常緊張。自裝置了交通指揮燈後,裝在十字路正中的能夠看清楚,但兩側空中的彩色燈光閃閃爍爍,就很難看清交通信號了。在廣闊的十字路口,還會將側麵的信號錯看為正麵的信號的。如京都還站著交通警察,那是最後一批了吧,我曾一再地如此思慮:今日如欲欣賞純日本風味的街道情趣,隻有到西宮、界、和歌山、福山那些都市去,才能如願以償。


    食物方麵,要在大都市尋找適合老人口味的物品,那必須費盡力氣。


    前幾天新聞記者來要我講講有什麽美味的菜肴,我就告訴他吉野地方山村僻地農民所吃的柿葉醋魚飯團的製法,今就便在此披露:以米一升、酒一合的比例煮飯,酒須在飯鍋噴汽時調入,在飯蒸透、完全冷卻以後,手上沾一點鹽,緊緊捏住,這時手上不可有一點水汽,隻加鹽,緊握飯團,這是秘訣;然後,將暴醃的鮭魚切成薄片,放置飯上,隨即用柿葉的表皮折向內側包起來,柿葉和鮭魚必須預先用幹燥布巾擦幹全部水分;然後用擦幹的飯桶,將飯團從小小的捅口放入桶內壓緊,不可有一點縫隙,蓋上捅蓋,壓上極重的石頭;今夜醃漬,明晨即可食用,此時味最可口,放置兩三日亦可。食時以蓼葉蘸酯灑其上,味更鮮美。


    因此物味美,故曾請去吉野旅遊的友人傳授燒製方法,隻要有了柿樹與暴醃的鮭魚,任何地方都能製作。絕對不可有水汽,飯一定要完全冷卻;隻要記住了這兩條,就可以了。我在家試煮,果然味美可口。


    鮭脂與鹽味適當地滲入米飯,鮭魚反而如生魚片那樣柔嫩鮮美,不能以語言形容。東京的飯團也有獨特的滋味,而我等則覺得這裏的甚合口味。今年夏天我等隻以此為食。別處也有這樣醃製鮭魚的吃法嗎?想到這是物資貧乏的山野人家發明的,真令人拆服!我聽到過各色各樣的鄉土菜肴,覺得田家的味覺比現代城市中的人更精確、靈敏,從某種意義上說,菜看是我們難以想象的豐盛。


    因此,有些老人漸漸放棄都市生活而去鄉村隱居。可是現在鄉村也裝置了鈴蘭燈,年年有逐漸在趨向京都那樣的情況,老人也不能就此安心樂居了。現在,文明愈益進步,交通工具移向空中、地下,雖然有要求道路恢複昔日那樣寧靜的呼聲,可是反正到了以後,肯定又會有欺侮老人的設施出來的。結果老年人至終不能外出,隻得蟄居家中,自煮魚肴,執壞晚酌,聽聽廣播,其它則無所事事。


    是否隻有老人發出如此申斥呢?看來並非如此,近來大阪《朝日新聞》的“天生人語子”嗤笑市府官員要在箕麵公園構築高爾夫球場而濫伐森林,將山頂削低。我讀後頗有同感。將深邃的山間樹林中的暗萌消除殆盡,這是極不通人情的。如果照此行事,那麽奈良、京都、大阪郊外所有的名勝古跡,不作人民大眾的遊覽區而將漸漸地成為禿頂山了。總之,這也是愚蠢的一例。


    今日的時勢確是難得,值得慶幸,這在我是深切理解的,但事到如今,關於上述諸事,多說也無用。日本既已沿著西方文化的路線起步,置老人於不顧而勇往直前之外,別無良策。可是隻要我們的皮膚不改變顏色,那給予我們的損失勢將永久背負下去,我們必須有如此的認識與覺悟。


    我寫這些文字的意義,是想在所有方麵,提出自己的意見,例如在文學藝術上彌補其損失等。我想將我們已經或正在漸漸失去的陰翳世界,至少在文學領域內呼喚回來!想將文學殿堂的屋簷加深,使牆壁幽暗,將過於顯眼的器具放置暗處,取下室內無用的裝飾。不需要多間房屋,有一間如此的屋子也就可以了。啊,這將是怎樣的情況,試將電燈熄滅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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