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上東區”的街道,如同某些人對紐約的印象:宛如一個瀕臨戰爭邊緣的前站。公寓建築就是要塞,二十四小時由叫做傑瑞或帕特或客格的保安人員負責巡邏。私人屋宇經過改裝,以對抗入侵:三道鎖鐵門、林立的鋼條、防盜係統、重到可以防彈的窗簾——除了家用火箭筒和具殺傷力的地雷之外,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展示或標示出來。而這是該市最安全的區域。這些都市地堡乃是富裕與特權的大本營,位於寸土如金的地點,房地產的換手都在七位數以上。


    安德烈轉離公園大街,沿著第六十三街駛去,他暗忖,存活在一個永久被圍攻的狀態下,會是什麽樣子。它會不會變成你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最後甚至連注意都不曾注意?想到這種監獄式的家,讓他覺得相當可怕,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這很正常。譬如狄諾伊,不管是在法國或巴哈馬,他的日子都是在壁壘之後度過的。從房子的外觀看來,塞魯斯-派因也是如此。


    那是一幢相當傳統的四層樓褐砂屋,也許比大部分的同型房子寬一些,而且顯然照顧得很好。門前階梯洗刷得潔白無瑕,前門以及保護較低窗戶的鐵製品,都上著油亮的新鮮黑漆,黃銅門鈴按鈕在中午的陽光下,極為耀眼。門上無招牌顯示該企業以營利為目的,不過它又幾乎不是那種依賴“快速交易”或“衝動購買”的生意。


    安德烈按下門鈴,透過對講機表明身份。六十秒之後,門被一個像是剛從第五街瘋狂血拚回來的人打開——一位苗條的年輕女子,看起來就好像她花了將近一整個早上以及她父親大筆的金錢逛街,以購得當天所需的行頭。一件喀什米爾毛衣、一條絲巾、一件窄短但華麗的法蘭絨裙,還有那種以盎斯定價的鞋子一一跟以及薄如紙的鞋底。從她對安德烈微笑的方式看來,她可能已經等了安德烈有一輩子之久。“請跟我來。”她說。他愉快地聽從她的指示,她領著他走過鋪有黑白瓷磚的走廊,進入小書房。


    “派因先生馬上下來。您要喝咖啡、茶或葡萄酒?”


    安德烈點了白酒,招待得如此周到,他覺得有些不安。他打電話給派因已經顯得唐突;雖然他提到年輕畫商的名字以及“塞尚”這個神奇字眼,但並沒有詳細說明造訪的目的。派因一定是把他當作上門的顧客。他撫平夾克,低頭看鞋子,在書房紅棕色的鑲木地板上,顯得黯淡無光,於是以一腳站立,在自己的褲管上拭去鞋頭的灰塵,就在此時,女孩回來了。


    “來。”她給他另一個微笑,還有一隻凝結著水汽的水晶杯。“他剛講完電話。請坐,不要拘束。”她走出去時把門帶上,在空氣中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安德烈放棄處理鞋子,開始打量房內的擺設。它很像是曆史悠久的紳士俱樂部內安靜的一角——護牆板、皮製扶手挎、一塊細致但褪色的東方地毯、兩張上等的十八世紀樣式備而不用的桌子、蜂蠟的香味。安德烈驚訝地發現,四周並無畫作;或是任何能夠暗示派因職業的物品。房內推一的圖畫是兩幀很大的黑白照片,井然掛在小壁爐的上方。他走過去瞧個仔細。


    照片因為年久而發黃的色調,跟上麵的年輕人成了明顯的對比。在左邊,一群正要長成大人的男孩,穿著正式的黑外套以及漿過的高領衣,手插在口袋裏,對著相機展示出各式裝飾用背心。往後梳著油亮頭發的臉龐,圓而嚴肅,近乎高傲,凝視著遠方,仿佛攝影師不在那裏。人物下方的文字說明是:伊頓,一九五四。


    另一張照片上是較不正式的一群。更多的年輕人,這次穿著打網球的衣服,毛衣垂掛在他們的肩膀上,老式的網球拍隨意地被握在身前。他們有著曬黑的膚色,在燦爛的陽光中微笑著。哈佛,一九五八。正當安德烈從一幅望到另一幅,看看能否找出一張相同的臉孔時,門打開了。


    “我就是最左邊那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好像他的鼻子底下有氣味。你好嗎?凱利。抱歉讓你久等。”安德烈轉身看到塞魯斯-派因滿臉的笑容以及伸出來的手。


    他很高,有點駝背,滿頭銀發往後梳在寬廣的額頭上方,一雙犀利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長眉。他著歐洲款式的灰色斜紋軟呢西裝、一件淡藍色襯衫,還別著一個牛油色的絲質蝴蝶結。就像他的房子,他看起來保養得相當完善。安德烈估計他的年齡在六十左右。握手幹涸而有力。


    “謝謝你接見,”安德烈說道。“我希望我沒有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哪裏會。跟大衛的朋友會麵,總是很有趣。非常聰明的年輕人,大衛。他父親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大學時在一起。”


    安德烈對著照片點頭。“你的學曆很有意思。”


    派因大笑。“我有愛四處流浪的父母——從來都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待在大西洋的哪一邊。”他走向照片,指著其中一個網球員。“那是我在哈佛的時候。你可以看到我的鼻子下麵不再有氣味存在。一定是留在伊頓了。”


    安德烈試著找出他的英語是哪個地方的腔調,一種迷人、高雅的混合腔,似乎介於波士頓和聖詹姆士之間。“不過你是英國人,對吧?”


    “這個嘛,護照我還留著。但是我已經四十年沒住那裏了。”他瞄瞄手表。“好了,我實在不想催你,不過我的生意都是用刀叉談成的,恐怕半小時後,我就得去赴一場午餐。讓我們坐下來吧。”


    安德烈在椅子上將身體往前傾。“我敢說你對塞尚的《女人與瓜》很熟。”


    派因點頭。“其實我跟那位小姐並不熟,雖然我很想。這幅畫已經至少有七十年沒有出現在市場上了。”他咧嘴而笑,安德烈得以在一刹那之間看到照片裏的那個年輕人。“你是要買還是賣?”


    安德烈也笑了,已經開始喜歡上他。“二者皆非,”他說。“雖然我很想。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經過。”


    派因坐著不動,他的下巴棲息在交合的雙掌上,未曾打斷安德烈的敘述。他從前聽過類似的故事——不再流通的畫作,之後跟隨著無法證實的謠傳,說它們在瑞士、在沙烏地阿拉伯、在加州、在日本。他自己曾經一兩次協助別人以謹慎的方法,減低遺產稅。價值以百萬計的畫作,往往貴得無法保留。在這段時間,你必須留意你何時、何地、如何死掉。安德烈說下去時,派因開始感興趣起來。像這樣詭異的小事件,在一個曾經被描述為“暗人兜售亮色”的行業中,理應嚴肅看待。


    安德烈說完後,拿起杯子。“派因先生,讓我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幅畫值多少錢?猜猜就可。”


    “啊。你在說的時候,我也想到這個問題。讓我們先談談我們知道的事情。”派因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一兩年前,格帝博物館用三千萬美金買了一幅塞尚的畫——《蘋果靜物》。那是被報導的價格。現在,要是先決條件完備,像是被證明是真的,還有畫作的情況良好,那麽我必須說,《女人與瓜》可以賣到同樣的價位或是更多。當然,它曾經屬於雷諾阿的這個事實,並不會傷害它的價值;即使長期消失在市場上,也不會。收藏家有時候發現,那些極度吸引人的東西很難定出一個價位。”他露出淘氣的微笑,眉毛往上抽動。“雖然我想試試。但是讓我們保守一點,就說它三千萬好了。”


    “狗屁。”安德烈說道。


    “的確。”派因站起來。“讓我記下你的電話。我會打聽看看。作藝術買賣這門生意基本上就像是住在一個七嘴八舌的國際村裏。我敢肯定有人知道些什麽。”眉毛再度抽動。“要是真的有蹊蹺的話。”


    有人在門上輕敲,“第五街小姐”出現了。“派因先生,你該走了。”


    “謝謝,寇特妮。我兩點半以前回來。要確定那時候你的崇拜者都離開了,可以嗎?”寇特妮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打開前門,她的臉頰泛著輕微的玫瑰色。


    兩個男人離開房子,在他們步下門階時,安德烈輕聲讚美剛才那個女孩。派因扣上夾克的鈕扣,將折起的袖口放下。“在一個外觀占有重要地位的行業裏,其中的好處之一就是,你可以毫無罪惡感地雇用美女。而且她們還能減稅。我真的很喜歡美女,你呢?”


    “隻要我有機會。”安德烈說道。


    他們在第六十三街和麥迪遜大道的轉角處分手。由於是在住宅區,所以安德烈決定走路到《dq》的辦公室,看看能不能逮到卡米拉。上次他們交談時,她將他打發掉,而且後續的電話也都沒有獲得回複。卡米拉的沉默讓他有些困惑。這不像她的作風;從前安德烈為別家公司出任務時,她會不高興,而且在正常的情況下,即使她沒有工作上的事情跟他討論,也會經常打電話來,隻是想要使你感到溫暖,甜心,她曾經這樣對他表白。


    溫和的天氣帶出麥迪遜大道一如往常豐富的多樣性:身著牛仔褲和慢跑鞋、神情憂慮、擔心即將被搶的觀光客;在嘈雜聲中對著行動電話大吼的生意人;精品店搶購者,拉皮、頭發挑染、鼓鼓的購物袋;直排輪鞋玩家、按摩院拉客者、販賣各種物品的小販,從椒鹽脆餅到五十塊美金的勞力士髒物都有——另外,將交談或甚至清晰的思緒淹沒的永無止盡的叫囂咒罵聲,喇叭和警笛聲、公車的氣壓咕喀聲、輪胎的吱吱叫以及馬達的加速聲,全是一個城市在匆忙中所發出的機械噪音。


    當安德烈抵達《dq》的建築物時,剛好是中午“大逃亡”的最高峰,一波人潮正經過大廳,要出外用餐。他決定不搭電梯上辦公室,因為他不想錯過正要下來的卡米拉;於是他在樓下等待,看著數百人推擠過他的麵前,爭先恐後地搶出大門。為什麽在紐約沒人散步呢?不可能每一個人都遲到吧。


    另一扇電梯門滑了開來。當卡米拉踏出時,安德烈瞥到她那過大尺寸的墨鏡以及亮麗、有彈性的秀發,身邊圍著一隊飛奔的編輯人員。安德烈移向該群人,認出這是卡米拉的一個行動會議。這類會議經常發生在該雜誌社,一部分是由於卡米拉堅信,緊急與興奮的感覺,來自於站立時的思考,不過大部分是因為她根深蒂固的遲到習慣。據說會議會在送卡米拉前往午餐的地點或“巴格朵夫百貨公司”的車子裏繼續開下去。這是她做秀的一部分:成功、辛勞過度的主編,不願在雜誌社的工作上浪費一秒鍾。


    此外,如果卡米拉不想交談的人正在接近她時,此時也可以被用來當作擋箭牌使用,而現在就是這樣的一個狀況。她看到安德烈——她一定看到;他叫她時,他們隻隔五尺距離——她瞧他一下,便把頭扭開。然後,安全地由一道人牆保護著,她走過了他。當他轉身跟隨她時,她已經通過大門,進入車子的後座。


    在無法置信與加劇的不快交戰之下,他看著她的車子通過麥迪遜大道的交通,往郊區的方向駛去。他跟卡米拉工作有兩年以上的時間了。他們不是很好的朋友,以後也不會是,但他已經對她發展出好感來,而且他以為卡米拉也喜歡他。顯然不是。最近打去的電話都石沉大海,還有現在這個故意、明顯的怠慢。不過為什麽呢?他哪裏做錯了?


    他在建築物的入口處猶豫了一會,不清楚該不該上樓去找諾爾,他通常能夠從卡米拉的信號中,解讀出一些意義來。但是驕傲混合著憤怒從心頭冒了上來:如果她想要避開他,那麽他是死也不想在後麵窮追她。去他的卡米拉,去他的《dq》。有那麽多家雜誌社,誰怕誰?在去公園大街的路上,他鑽進“雄鴨”酒吧,慶祝自己不因為有困難而向別人低聲下氣。但當他注視著順手寫在雞尾酒餐巾上所顯示的新器材花費時,他必須承認這個困難的確不小。要是保險公司沒有照他的要求理賠——他們的舉動在顯示,他們很想把付費延到二十一世紀去——很快地他就會經濟桔據。解決之道隻有工作。他舉起酒杯,默默地為下一個工作祝福。不久露西應該會帶給他好消息。


    “ok,報酬是不夠讓你做完就退休,不過它至少比目前其他看得到的都好。”露西露出不解、稍稍防禦的表情。“景氣很不好。”她低頭看一下記事簿。“除了水管工報紙,我每一家都試過了。而另外一個提議是拍目錄。”她皺起鼻子。她不喜歡她的攝影師幫人家做目錄,除非贍養費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聳聳肩。“事情很難講。也許會很有意思。”


    這次任務是幫某家英國雜誌工作,拿的是英國酬勞,比安德烈的美國酬勞低得很多。不過露西說得對。在宏偉的房子裏拍掛毯,鐵定比在矯柔做作的美術指導麵前,拍攝數十個房間裝潢這種苦差役好多了。安德烈剛入行時,曾經做過這類工作,他可不想重操舊業。


    “露露,老實說,我目前也沒有太多選擇。他們希望什麽時候開始?”


    露西看看筆記。“昨天?是一個意外。他們都準備好了。攝影師也到了現場,結果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


    安德烈吃了一驚。“他們該不會要我騎馬吧?老天,他在馬背上做什麽?”


    “我怎麽知道?用腳把馬夾緊,你沒問題的。”


    “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露露。但願你今天早上跟我在一塊。”安德烈描述了他跟卡米拉的擦身而過。然後看到一個蹙眉出現在露西的臉上。“我就在那邊,”他說,“像個connard站在大廳裏——”


    “像個什麽?”


    “像個大笨蛋——她裝作沒看到。但是她肯定看到了我,我敢肯定。”


    露西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安德烈,她是個怪胎。你總是說她人不壞,行徑怪異,但是出版是她的專業,她雜誌編得很好。你說得也許沒錯——”露西搖著一隻手指警告,“——不過這不能改變她是個怪胎這個事實。她喜歡你的時候,就像場麻疹蓋得你全身;她不喜歡你時,你就不存在。現在因為某個理由,她不喜歡你了。”露西將雙手盤在胸前,頭翹向一邊。“你確定在法國時,你們沒發生什麽事情嗎?”


    安德烈憶起金鴿飯店那個晚上,搖搖頭。“沒有,完全沒有。”


    露西臉上的蹙眉被忽隱忽視的微笑所取代,一個相當會心的微笑。“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


    在細心維持對顧客欣賞、親切、隨和的扭力後麵,塞魯斯-派因是個相當不服輸的人。自從就讀伊頓中學以來,他的本性之中便有爭強好勝的因素存在,當時他發現“名列前茅”——不管是在操場或課堂上——可以讓他在嚴酷的公立學校生活中,獲得些許的保障。就是在伊頓,他學會如何掩飾自己的才能,因為被別人看到太過努力,是不當之舉。仿佛由於意外或運氣所導致的成功,是可以被接受的;因為明顯的決心與奮鬥所達到的成就,則不能。到了他上哈佛之後,特定的模式已經被建立起來:他表現得就像是生命中的幸運玩家。這樣的偽裝也讓他在生意上一帆風順,不過事情的真相是,他認真得像個拚命三郎,而且跟別人一樣,喜歡在商場上大獲全勝。


    藝術界的交易——或是派因的精英藝術界的交易一一往往得依靠比別人快一步取得資料。數年的耐心耕耘之後,由舊合約所提供的長期服務報酬,自然會落在你的膝上。不過更常發生的情形是,你必須追蹤及篩選大量流竄於該行業中的耳語與謠傳,在此一領域裏,常常有好幾百萬的美金追趕著區區幾百幀的畫作。塞魯斯-派因平常喜歡開玩笑地說,理想的畫商是一個把鼻子放在磨石上、耳朵貼在地上、眼睛凝視著大好機會的特技演員,對他而言,所有的耳語都有其來源而且值得追究。


    當塞魯斯與一位經常宣稱她自己已經厭倦畢沙羅和西斯萊收藏的長年顧客(但也經常改變她的心意)共享一頓高品味、無葡萄酒的午餐,返回辦公室時,他讓自己舒服地坐在電話旁邊。安德烈這個年輕人的故事也許奇怪、不重要,不過事情很難說。在飲用幹邑白蘭地來驅走礦泉水的味道之後,他開始翻閱通訊簿,電話一通通地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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