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清晨的倫敦希斯羅機場。毛毛細雨不斷地從低掛的灰色天空落下來;睡眠不足的臉孔排列在回轉式輸送帶旁邊,看著別人的行李緩緩爬過;機場內建於揚聲器係統內的設備,將廣播事項轉化成令人費解的暗語;延誤抵達;失去聯係;焦慮發作——開啟了又一個充滿旅途樂趣的一天。


    在避開酒精,睡了六個小時之後,安德烈覺得精神格外的好。要是交通狀況尚可,那麽他便能在午餐之前到達威爾特郡,把下午和隔天早上的時間花在拍照上麵,然後及時趕回希斯羅,搭晚班飛機前往尼斯。由於被這個快樂的念頭所鼓舞,他在經過綠色通道時,犯下了向海關關員微笑的錯誤。於是,當然被擋駕了。


    “打開那個,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海關官員注視著袋中的器材,揚起眉毛。“先生是業餘攝影師嗎?”


    “專業。我幫雜誌社拍照。”


    “是這樣。”音調平而懷疑。“做很久了嗎?”


    “是的,好幾年了。”


    “但不是用這一套。”


    “不是。”為什麽他起了罪惡感?“我的東西被偷了。上個禮拜我在紐約買了這些。”


    冷冷的微笑,然後準許他繼續前進。


    發誓永遠再也不和海關關員作目光接觸,他開著租來的福特車往西前進,跟美國的公路怪獸相比,四周的小汽車活像玩具。他暗忖,有多少個走私客會被抓到,他們偷帶的貨物是什麽?精心包裝的強效海洛因?有害公眾健康的物品?或者是超出限額的免稅白蘭地和違法搞入的筆記型電腦?人們如何走私油畫這種體積較大的東西?他將車速加到八十,很想趕快把工作做完,前去與塞魯斯-派因會合。


    他將市郊拋在後麵,抵達威爾特郡蔥鬱的青山和漂亮的小原野時,毛毛雨已經讓路給狂風驟雨。倘若有人能將水關掉,英國將會是多麽美麗的國家。安德烈從雨刷單調的掃動中窺出,尋找通向目的地村莊的岔路。


    他幾乎開過“下脫勒普”,跟全村隻有一條主要幹道的小村莊沒什麽兩樣。三三兩兩的有梁村舍,濕答答的在雨中,顯得陰鬱不堪,還有小郵局兼雜貨鋪以及一個酒館。


    “八目鰻阿姆斯”以飽經風霜的油漆招牌向行人宣示它的存在,招牌上是隻很像蟲的動物——以尾端站立,有一副暴牙——蠕動於剝落、無法解讀的拉丁箴言上方。懸掛於招牌下的補充說明,寫著“酒-餐點”。安德烈開進停車場,走過浸水的碎石,他的腳印立即成為水坑。


    他推開門時,所有談話都中斷,半打顧客轉過頭來盯著他看。另一個沉默的打招呼是一陣很強的啤酒味和陳腐的煙味,夾雜著些許的濕衣服黴味。嘶嘶作聲的炭火在壁爐裏掙紮著,所散發的溫暖全被一隻可敬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吸收殆盡,它的鼻子在睡夢中抽搐著。吧台後方,一個豐滿、黑發的女人由於化妝品用得太過慷慨,而令人難以置信地光芒四射。


    “早,親愛的,”她說。“真是好天氣。不過誰曉得接下來會如何呢?”


    安德烈點了一瓶啤酒。低沉的說話聲又開始了,神秘兮兮的,仿佛園藝和足球是禁忌話題。


    “這個給你,親愛的。”女酒保將啤酒放在安德烈的麵前。“隻是路過嗎?”她注視著他,好管閑事的眼睛,在午夜藍眼影的襯托下,閃閃發亮。


    “我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忙,”安德烈說道。“我要找一個叫做斯洛特園的地方。”


    “你是要去見大人嗎?”她吸了一口煙。這個動作也是由化妝品所強調,透過濾嘴上的一小抹胭脂。“沿著路過去隻要五分鍾。很大的鐵門,門上有那種惡心的東西。你不會錯過的。”


    “惡心的東西?”


    “是你的八目鰻,不是嗎?就像招牌上那條。有牙齒的鰻魚,讓我毛骨悚然。我寧願是狗、鴨子,或是皇家權杖,”但是因為那是八目鰻大人的酒館,所以我們隻好忍受它。”


    “那是有曆史背景的動物,麗坦。”顧客加了進來。“很久以前。非常傳統。”


    “我才不管呢。”麗坦在她的舊煙蒂上點燃新的香煙。“總是讓我毛骨悚然,”她又說了一次。“它的牙齒。”


    安德烈將手肘從吧台上的一小攤啤酒上移開。“八目鰻大人經常來這裏嗎?”


    麗坦嗤笑了一聲。“不常。不過黛芙妮常來。他女兒。”她點了兩三次頭,然後眨眨眼。“星期六晚上。”她在低垂的眼瞼下,給了安德烈意義非凡的一瞥。“黛芙妮喜歡她的小消遣。沒錯。”


    安德烈故意忽略這個未明說的邀請,並沒有問她黛芙妮到底在星期六晚上做些什麽。“那麽八目鰻夫人呢?你常看到她嗎?”


    麗坦放棄她在啤酒泵後方的位置,靠上前來。“夫人,”她說,聲音幾乎跟耳語一樣小,“私奔了,不是嗎?跟一個索爾斯堡來的律師。”她在香煙上塗上更多的口紅。“男的比她小好幾歲。不過你知道他們會怎麽說。”


    安德烈不知道,也不認為自己想知道。他借由點了寫在黑板上的“莊稼漢午餐”,來阻止她深入的揭露。結果送到他麵前的是一小條麵包、一小塊包著箔紙的“農場新鮮”奶油、厚厚的一片乳酪,以及兩顆過度閹潰的大洋蔥。紙巾上有一個胖男人,戴著廚師帽,手中揮著寫有“老菲爾”的旗子。安德烈用它來封住洋蔥的刺鼻味。他為莊稼漢感到難過。


    半小時之後,肚子裏裝著一頓令人難忘、食而無味的午餐,安德烈走出車子,推開兩扇通向寬廣碎石車道的大門,車道軟蜒穿過種有一叢叢老栗樹和橡樹的園地。他開過大門,然後走去把門關上。濕淥淥的羊群轉過頭來打量他。其中一隻嘩了一聲,是相當微弱、哀傷的聲音,幾乎被雨滴打在碎石上的鳴鳴聲壓過。安德烈打著哆嗑,沿著車道開下去。


    普林格的《英格蘭豪宅指南》把斯洛特園介紹成“建築於十六世紀的宏偉莊園宅第,之後並陸續擴建。”這則仁慈的描述粉飾了四百年來建築美學上的肆意破壞。前幾代的八目鰻大人在手頭寬鬆時,一味地讓他們自己沉溺於附屬建築、豪奢樓房、扶垛、雉堞、出形牆,以及哥德式雕飾中,直到伊莉沙白時代原始建築的對稱性被完全掩蓋為止。現今,在接近二十一世紀之際,斯洛特園已經變成一處輝煌得很醜陋、布局零亂的營房。安德烈將車停好,走出來時,他很慶幸任務沒有包括外景。


    他在飾有嵌釘的雙扇門旁的門鈴拉繩上一扯,所產生的隻是鐵、石摩擦的刺耳聲,其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扯得更用力些,結果遠處傳來狗群的吠叫聲,然後很快的,變得越來越吵、越來越狂躁。他聽到獸掌在門的另一邊扒動,接著是詛咒聲,最後是未上油的門鎖尖銳地吱吱叫。門打開時他踏向旁邊,一群鐵鏽色的瘦狗跌撞出來,一麵鳴鳴叫,一麵興奮地蠕動著,跳上來將他釘在牆上。


    “我猜你就是那個攝影師。”


    安德烈將狗從他的鼠蹊部推開,抬頭看到係著長圍裙的老人家,圍裙之下是黑色的長褲和背心,襯衫袖子卷到瘦削斑駁的前臂之上,雙手戴著滿是汙垢的白色棉手套。臉龐在數綹服帖於顱骨上的頭發之下,顯得窄而蒼白,唯一的顏色,是臉頰上四散的網狀微血管。


    安德烈點頭。“沒錯。八目鰻大人呢?”


    “在看賽馬。”這位管家嗤笑一聲,甩了甩頭。“跟我來。”由蹦跳的狗群所護送,他領著安德烈進入室內的昏暗之中,他的步伐小而謹慎,身體微向前傾,就好像地板上結著冰。他們經過陰鬱的大廳,由龜裂的鍍金相框中的已故八目鰻大人們所注視,然後進人貼有護牆板的走廊。這個地方很冷,比室外冷多了,特殊的英格蘭濕冷從地板上竄起,附在人的身上,所導致的後果就是凍瘡、風濕病以及支氣管炎。安德烈枉然地尋找暖氣設備。


    當他們接近走廊盡頭的一扇門時,安德烈可以聽到電視播報員高速的喋喋不休,偶爾被更低沉、更高貴的叫嚷聲打斷:“鞭下去,你這個蠢蛋。把它鞭下去!”然後是失望的呻吟。


    他們在門口停下來。老人家大聲咳嗽。“攝影師來了,大人。”


    “什麽?啊,那個攝影師。”八目鰻大人繼續凝視熒幕,此時馬匹正要跑回圍欄裏。“好,去把他帶來,史賓克。送他進來。”


    史賓克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他就在這裏,大人。”


    八目鰻大人環顧四周。“老天爺,他在這裏。”他將手中的玻璃杯放在牆邊桌上,把自己從扶手椅上推起來,這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有一張被歲月蹂躪過。曾經英俊的臉孔,以及紅潤的健康膚色。安德烈可以看到在長長的斜紋軟呢厚大衣下,穿著一隻飽經磨損的虎皮鞋和棕色燈芯絨長褲,大衣的領子往上翻,以抵擋空氣中的嚴寒。


    “八目鰻。幸會幸會。”他伸向安德烈的手感覺起來就像是冰過的皮革。


    “我是凱利。”安德烈的頭點向電視。“不要讓我打擾你看……”


    “離下半場競賽還有半個小時——夠喝茶了。史賓克,來杯茶如何?”


    史賓克用嘴角對著安德烈嘟噥。“先是叫我清潔銀器。現在又要喝茶。算來算去我隻有一雙手,不是嗎?”然後問道:“大吉嶺還是中國茶,大人?”


    “大吉嶺好了。我們在長廊喝,這樣子凱利先生才能看看那些掛毯。”


    八目鰻帶頭沿著走廊走去,接連經過幾個大房間,裏麵的家具都由防塵布遮蓋,然後在寬闊的橡木樓梯間停下來。他在第一階停住,拍拍有雕飾的扶手。“伊莉莎白時代,”他說。“你會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像是倉庫,我的祖先染有喜鵲的習慣,回家時總會帶些東西——雕像、繪畫、不合適的妻子。”此時他們爬到了樓梯頂端,八目鰻的手揮向掛毯。“當然還有這些。”


    長廊在樓梯兩側伸展開來,大概有六十尺,全展示著掛毯,有些掛在杆子上,另外一些則框成嵌板。“大部分是哥白林掛毯,”八目鰻說道。“相當可觀,不是嗎?”


    安德烈緩慢地走過美麗的柔和色彩,嘴裏嘟噥地同意著,內心則盤算如何在這條狹窄、光線不良的長廊上,克服技術方麵的困難。不管地世紀以來有多少東西經過了改變,最初的電力設備還是原來的模樣一一十世紀早期,每麵牆隻分配到一個插座。照明將會是大問題。


    茶送來了,深褐色,燉煮得很徹底。史賓克似乎不想回去洗他的銀器,他站著雙手交疊,吮著牙齒。安德烈把手圍在茶杯旁取暖,他的視線轉離掛毯時,他逮到八目鰻大人在著手表。“棒透了,”安德烈說道。“它們在這個家族多久了?”


    “十八世紀從法國帶回來的。”八目鰻走過去,摸著一塊掛毯。“現在當然是無價之寶。”


    史賓克斜靠過來,直到安德烈聽到啜著琴酒的耳語聲為止。“幹來的,每一塊都幹來的。一毛錢也沒付。”他用手背拭掉鼻頭上的露珠,嗤之以鼻。“還說什麽索價太高。”


    “好了,”八目鰻說道,“不要在這裏耽誤你的工作。”


    “不能錯過兩點半的開場。”史賓克嘟噥著。


    花了很長的時間安裝照明、更換燒掉的保險絲,以及克服早該退休的供電線路之後,安德烈才得以開始拍照。不時,史賓克會出現在樓梯下,吸著嘴巴往上瞧,然後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鰻大人則不見蹤影。到了七點鍾,史賓克過來請他換衣服,準備晚餐,此時安德烈的工作已經做好大半,覺得相當滿意;如果電力能夠持續供應,那麽早上再做三個小時,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務。


    晚上他將在史賓克所謂的“藍室”裏度過,這是個很合適的名稱,不僅跟房內的窗簾相配,也符合其溫度在客人的皮膚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許熱水來注滿浴盆底部的同時,安德烈在他的臥室裏逛了一圈。盡管所陳設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為破舊,這個房間看起來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床的彈簧已經報廢,在中間製造出塌陷的溝渠來。一盞小燈把殘餘的光線投射在床頭桌上。另外一張桌子則擺著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顯然是要提供麻木感來對抗寒氣。有煤氣暖爐,不過據了解,裏麵沒有煤氣。安德烈在三時高的溫水裏分段洗澡,然後穿得盡量暖和,往樓下走去。


    斯洛特園的雞尾酒時間是在較小的客廳裏慶祝的,這個地方像個昏暗的洞穴,由一位熱心的標本製作師所裝潢,格調與哈佛俱樂部類似。房間的另外一邊,八目鰻大人背對著柴火站著,他的夾克掀起,好允許暖氣能夠直接送達臀部。在角落裏,飲料桌旁的史賓克假裝很忙,將酒杯舉起來對著光源,用他的衣袖試亮它們。安德烈越過客廳時,狗們全往他身上撲過去,以示歡迎之意。


    “如果會讓你不舒服,把它們踢走!”八目鰻大人說道。“很棒的家夥,是愛爾蘭獵犬,不過一點都不懂禮貌。菲茲!坐下來!”


    群狗不加理會。“哪隻是菲茲?”安德烈問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遠沒辦法分辨,所以幹脆給他們取同樣的名字。你想喝什麽?”


    史賓克似乎已經代為決定了。他用銀托盤將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這三個字故做神秘地從他的嘴角嘟詠出來。“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們喝完了。”’


    安德烈很高興地看到,杯中並無冰塊。他擠過狗群,跟火爐旁的主人會合。“拍得還好吧。”八目鰻說道。“我猜你已經聽說上個小夥子的事情,對不對?我想是被我女兒帶到難騎的路上,摔下馬來。”


    “我聽說過。”


    “麻煩的是,黛芙妮以為每一個人都騎得跟她一樣好,但是她三歲就已經在馬背上混了。騎得像個男人,坐姿一級棒。”


    兩個人安靜地共享爐火,從安德烈到達此地到現在,他第一次感覺到溫暖。不過時間並不長。史賓克的表情憂心忡忡,一邊走近他們,一邊敲著表麵。“廚師說七點半,否則會不好吃。”


    入目鰻歎了一口氣。“黛芙妮在哪?他媽的女人為什麽她們總是遲到?啊,史賓克?”


    史賓克斜脫了一眼。“梳裝打扮,大人,我敢說。”


    “我們必須先用了。惹火廚子可不是好事。”八目鰻一飲而盡,將杯子交給史賓克,然後踢開躺在他腳邊的那隻狗。他帶著安德烈穿過一扇門,經過走廊,嘴裏埋怨著女兒缺乏時間觀念——不願讓她那些該死的馬匹等她,把家當成飯店,現在的年輕人都一樣,守時已經變成過去式。在他們進入餐廳時,他仍滔滔不絕地說,顯然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話題。


    這裏有更多的肖像,這次是八目鰻家的女人。其中幾位,有著尖尖的臉型和呆滯的眼神,跟火爐上咆哮的那隻巨罐標本,有幾分神似之處。那張長橡木桌就在一座大校形吊燈底下,上麵擺著三套餐具,安德烈有些擔心,在穿透鉛框窗戶隙縫的強風的吹襲之下,那些細小的燭形燈泡會一個個地熄滅。


    八目鰻大人在桌頭坐下來,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使勁地搖著一個小銀鈴。他眯眼細讀標簽,喉嚨裏發出呼嗜聲。“我們運氣好。是六九年的拉圖爾。我以為給史賓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裏倒一點點,聞聞看。“棒透了。凱利,你是個葡萄酒迷嗎?”


    “我當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賓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剛開始是在洗滌室當幫手。後來被留了下來。”八目鰻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夥,不過我們已經互相習慣了,現在這個家幾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歡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間那種感覺的。”


    安德烈不需要應答,因為此刻在另一扇門,同時進來了拖著腳步、端著一鍋湯的史賓克,以及雄赳赳氣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著馬褲、高領毛衣,以及英國鄉間女人相當鍾愛的寬大絨毛背心的魁梧年輕女子。“爹地,抱歉我遲到了。柏西得了腹絞痛。”她的聲音宏亮而稍稍壓抑,回響於餐廳裏;在人類聲音的交響樂團當中,她屬於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身時,她轉頭看著他。


    正在檢視湯的八目鰻大人,把頭縮回來。“凱利先生,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邊、手中捧場的史賓克輕聲說道,“黛芙妮閣下。”他的強調使得安德烈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行屈膝禮或是一腳跪下來。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視著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藍,鑲在紅潤的臉龐上。她的棕發往後梳,用黑緞帶綁著,而她的額頭上隱約有一條由一項剛脫掉的騎馬帽所留下的線痕。十五年之後,她的身材可能會變,皮膚由於太多的風霜而變得粗糙。不過現在,在二十歲的當頭,她激發的紅光像是一隻訓練有素的健康動物。


    八目鰻大人拿著湯匙,對著浮在場麵的小塑膠頂針揮動。“史賓克,這是哪門子的玩意兒?”


    史賓克趕過來,用他的長柄勺救起項針。“啊,廚師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從她燙到的那隻手指上滑下來的。”他順利地將它移轉到手帕上。“她鐵定會很高興。這是最後的一個。”


    安德烈低下頭來看著湯,想要弄清楚還有什麽東西遺失在濃稠的“棕溫莎”底部。令他驚訝的是,他發現味道還不錯——調了不少雪莉酒在裏麵,喝起來挺暖和、挺舒服的。他覺得有人在觀察他,抬起頭看到黛芙妮注視著他。


    “你騎馬嗎?”她問。


    “很少。可以說隻騎過一次。”他說。“很久以前,我爸媽帶我到阿克擎的海邊,離波爾多港不遠的地方。他們有驢子在海灘上。我記得我穩穩地騎了十分鍾。”他對她微笑。“不過那是一隻很乖的老騙子。”


    一聽到法國的事情,八目鰻大人便暫停用湯,開始發表他對惡質法國人的看法——他們的自私自利、他們的傲慢與沾沾自喜、他們的勢利、他們對食物的狂愛。青蛙,我的天,還有蛇。以及現在該死的法郎被高估那麽多,以至於沒人出得起到法國觀光的旅費。其實這個老掉牙的觀點,安德烈已經從他的幾個英國朋友那邊聽到許多次。他們似乎對他們的鄰居滿懷恨意,就好像命運之神給了法國人特別的優待。然而每年好幾百萬的英國人還是渡過海峽,回來之後,繼續談論著一杯五鎊的昂貴咖啡,以及無禮的巴黎服務生嚇人的傳奇故事。


    安德烈等著八目鰻大人把怒氣發泄掉。“最好玩的是,”他說,“法國人也在同樣的主題上責怪英國人——當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複他們對英國食物的評論。不過傲慢、勢利——尤其是勢利一一會在海峽的另一邊聽到所有同樣的內容。我想我們享受相互激怒的樂趣。”他對著黛芙妮微笑。“其實我自己是半個法國人,”他說,“而且我必須說,法國人並不是一無是處。”


    黛芙妮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法國人可是很會騎馬,”她說。“你不要把爹地的話看得太認真。他討厭所有的人。你應該聽聽他怎麽罵德國人,或是英國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讓他談談政治人物——你隻要提到布萊爾——那我們就得整夜坐在這裏了。”


    “說說法國人的好處。”八目鰻斟滿自己的酒杯,然後顯然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著酒瓶往另外兩隻杯子倒酒。“他們的葡萄酒釀得很好。”他咧著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偉大的國家致敬。”然後低聲加了一句,“但願它還是我們的。”


    史賓克先前在他們交談時離開現場,現在又端著主菜出現了,一具焦黑的烤雞,躺在一堆烤馬鈴薯和高麗菜心之間。在拇指上測試刀刃之後,他遞給人目饅有骨質柄的切肉刀叉。


    “沒有什麽比得上土雞。”八目鰻一麵說,一麵站起來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肉叉奮力一刺,然後變黑的皮盔甲抗拒了叉齒,整隻雞滑下盤子。衝過半個桌麵,將高麗榮心和馬鈴薯灑了出來。八目鰻憂心忡忡地跟隨它的去向。“老天爺,這東西還活著。史賓克!”


    “也許我們的第一刀太急了點,大人。”史賓克用餐巾取回雞肉,把它放回盤子上。“我能不能建議,叉子的力度輕一點,然後用刀子從牛角之上刺進去。”他開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著八目鰻。


    “牛角?什麽牛角?這是一隻該死的雞。”


    “以前的鬥牛用語,大人。”


    八目鰻發出呼嗜聲,成功地將雞刺穿,開始用刀子鋸下去。


    史賓克得意地笑著。“安可,大人。”


    安德烈發現要決定是雞肉硬還是高麗菜心硬有點困難,不過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鄉間口味的餐點下大快朵頤,快快樂樂地取第二份。當盤子上隻留下肉被剝光的雞架之後,八目鰻宣布停戰。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爾圖葡萄酒和一大塊斯提耳頓幹酪的殘餘。


    交談持續著,黛芙妮和她父親聊著馬匹、最近的定點越野賽,以及明年雉雞射擊的展望。他們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對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興趣,這很適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廳喝了微溫的咖啡之後,八目鰻大人宣稱他想看看最近的災難,也就是十點新聞,安德烈於是抓住機會告退,上樓回他的房間。


    他坐在床鋪的邊緣,手中拿著一小杯威士忌,不想那麽快脫掉衣物,鑽人冷得像冰玻璃的棉被之間。酒精無法戰勝嚴寒的氣溫,而卸去衣物似乎會危及健康。正當他在考慮到底是要勇敢地繼續作戰還是脫衣上床時,他聽到急速的敲門聲。他走上前去開門,希望看到捧著熱磚塊或熱水袋的史賓克。


    結果出現的是黛芙妮閣下。


    “想不想奔馳一趟?”


    “什麽?”安德烈說道。“在黑夜中?”


    “你要的話,也可以不要關燈。”她說完這句話,便把一隻有力的手伸向他的胸膛,將他往後一推,然後用她那穿有馬靴的腳把門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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