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悅且突然毫無醉意的法蘭岑,快步地走在寂靜的午夜街上,目的地是他租來的專屬車庫。他一隻手拎著小提箱,另一隻手提著很大的鋁製置畫箱。箱子裏麵,裹著層層的泡沫橡膠和氣泡包裝紙的是兩幅油畫——《女人與瓜》,保羅-塞尚所作,以及《女人與瓜》,尼可-法蘭岑所作。兩幀畫共值六千多萬美金。


    正常來說,深夜帶著如此貴重的行李獨自逛在巴黎的後街,會讓這個荷蘭人憂心忡忡。不過在他轉入陰暗的巷子時,他的緊張,已經被他那越來越火的怒氣推向一旁,其中有一部分是生自己的悶氣。他從未喜歡過霍爾茲,從不信任他。該行業中的一個說法是,萬一你跟魯道夫-霍爾茲握過手,那麽最好數數自己的手指。然而他現在卻按照霍爾茲的交代在做——走離溫暖的床鋪以及前景看好的工作,宛如一尊傀儡被一個急驚風偏執狂的小人扯來扯去。有什麽事會這麽嚴重?他們已經查過派因的底細,是個如假包換的畫商,在藝術界很有名氣。而且據說為人誠實。威裏耶還特別強調這一點。像這樣的人會把別人出賣給警方嗎?當然不會。


    法蘭岑在車庫門前停下來,笨手采腳地開著對號鎖,一隻有著破耳朵和犀利大眼睛的貓,正在一旁觀察他。他發出噓聲想把它趕走,還記得有一次鄰居的貓闖入他的畫室,在一幅顏料未幹、畫得很完美的畫上磨爪子。他討厭貓。對藝術品毫不尊重。


    他拉起車庫的門,開燈,給這隻貓狠狠的一腳,此時它正蹲下來想要跳上雪鐵龍ds車布滿灰塵的引擎蓋。堆在車庫牆邊的是好幾十份依年代排列的畫布和一木框,它們是造訪跳蚤市場和清倉大拍賣一百趟的戰利品,也就是這位仿冒家的原料。大塊頭的他擠到車邊,把兩個箱子裝上車,發動引擎,駛離車庫。他回去關燈、鎖門時,空轉的柴油引擎噪音在巷壁之間反響。那隻貓在安全距離外以責備的眼神瞅著他。法蘭岑啟程去尋找一張床鋪。


    現在已經過淩晨一點,沒有多少旅客會在這種奇怪的時刻敲旅館的大門。法蘭岑緩慢地行駛在裏昂車站後麵肮髒的街道上,內心思念著克裏倫飯店的豪華套房。他認為,火車站附近的旅社應該比較習慣暗夜登門的顧客。等到他看見“裏昂舒適飯店”一閃一滅的招牌時,他已經疲憊到內心隻有充滿了感恩,一點都不想挑剔。


    櫃台是個昏昏欲睡的阿爾及利亞人,守著電晶體收音機和折角的《他》雜誌,他要法蘭岑先付費,然後才交出鑰匙,之後把頭朝向一截昏暗、鋪著禿頂橙色地毯的水泥樓梯。法蘭岑沿著狹窄、有酸臭味的走廊走下去,打開當夜的家門:一張鐵架床、一條布滿汙漬的燭芯紗床單、兩顆被打敗的薄枕頭。浴室看得出來是由廁所勉強改建的。五鬥櫃和床頭桌的表麵滿是香煙燙過的痕跡,床的上方掛了一張褪色的艾菲爾鐵塔海報,某個房客在上麵寫了一個大而憤怒的“屎”字。這個跟在“廬加斯一卡敦”吃到的高雅、美味的晚餐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法蘭岑把置畫箱藏到床下,從小提箱裏麵翻出一本載有地址和電話的聯絡簿。在他的手不自覺地伸向床頭櫃之後,他才了解到,這家旅社的客房服務並沒有包括電話。


    假若床鋪看起來稍稍吸引人,或甚至衛生一點,他有可能把這通電話留到隔天早上再打。相反的,手中抓著聯絡薄,他無精打采地下樓到櫃台,後者的眼睛幾乎未從特大的折疊插頁抬起,他將電話推向法蘭岑,然後啟動桌上計算時間和費用的小機器。


    霍爾茲在響了一聲之後便拿起話筒。


    “你在哪裏?把房間號碼給我。”’


    “不用了。這個地方我隻待一晚。告訴我出了什麽情況。”


    “是凱利,跟派因在一起的那個男的。他看到塞尚的畫運離狄諾伊的房子。”


    “那又怎麽樣?”


    “他不知道在玩什麽把戲。你想他為什麽會跟派因在一塊?他為什麽會跑到巴黎去?他有可能搞砸我們的計劃。”


    櫃台把雜誌轉半圈,想換個角度欣賞對著他微笑的跨頁美女,接著他點了香煙。為了抵抗煙霧,法蘭岑半閉著眼睛。“我不了解。派因又不是國際刑警,他是個畫商,如果我為他工作他就會牽扯進來。他不會——”


    “你不用了解。人家付錢給你是要你畫畫,不是思考。現在聽我說。我不要你出現在你的工作室附近。趕快消失掉,然後讓我知道你在哪。忘記為派因工作這檔子事。”


    法蘭岑摸著八字胡,試圖控製自己的怒氣。“你是要我忘掉一大筆錢。”


    “我是在告訴你:幫派因做事,你這輩子就完了。”


    “我不喜歡威脅,霍爾茲。還是你在答應我什麽?”


    霍爾茲聆聽著線上傳來的靜電,盡力使說話聲柔和下來。“尼可,尼可,我們幹嘛吵成這樣子?”一想到兩幅畫目前還在荷蘭人的手中,霍爾茲繼續溫柔下去,試圖亡羊補牢。“想想看我們合作過的生意——還有我們即將完成的工作。讓我們理智一點好嗎?明天我就要去巴黎。到時候我們會把問題弄清楚。把你在麗池酒店的號碼留給我。”


    法蘭岑環顧小而破舊的接待區:桌子擺有沾油汙的塑膠植物、舔手指翻閱雜誌的櫃台服務員。“麗池酒店。”他重複一次。


    “我們明天晚上在那裏見麵,我的朋友。不要忘記把畫帶來。”


    法蘭岑付了電話費,返回房間。他掏出口袋裏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停下來瞄一眼塞魯斯-派因的名片,背後還草草塗著飯店的房間號碼,既然不再為他工作,就當做是紀念品吧。法蘭岑以厭惡的眼神瞅著床鋪,看起來似乎最近剛被幾個有頭皮屑的人睡過。不願冒險把自己裹人床單中,他穿著整套衣服躺下,望著天花板,想著霍爾茲。他真是個小混球。


    “這個蠢荷蘭人。”霍爾茲說道。他騰視坐在扶手椅上、雙腳塞在身體下麵的卡米拉。被訓誡過的卡米拉,正從剛剛的大聲斥責中複原過來。她看著他那修剪過的白手指敲在桌麵上,他的頭沉入肩膀,他的險因為生氣而皺縮著,活像穿著無尾禮服的狂怒林儒。


    她打破沉默時,聲音有些猶豫。“我可以幫什麽忙嗎?”


    霍爾茲站起來,雙手平撐在桌上,仿佛正在會議上發言。“明天讓我們搭上飛往巴黎的協和班機。打電話給麗池,訂一個房間。”


    “你要我跟去嗎?”


    “你可能會有用。也許可以幫上不小的忙。”


    卡米拉注視他的表情,決定識時務,不要發表任何意見。她暗忖,這不是時候。而且,看看事情的光明麵吧,甜心。四月的巴黎。她離開去打幾通電話,然後動手打包。她心想,春天真是難侍候。沒人知道天氣將會如何。


    霍爾茲坐下來,回憶他和法蘭岑的對話。這個智障好像還不知道事情糟了。跟畫匠合作,就有這種麻煩:他們沒有頭腦。要不然就是,他們隻會想到自己的芝麻小事,永遠看不到大格局,看不到未來,缺乏宏觀。如果這場混亂繼續發展,如果狄諾伊一旦發現有第二件贗品存在,如果派因和那個攝影師到處亂講,那很可能演變成一場大災難。


    霍爾茲預想了幾個可能的結果。一方麵,他那奢華的生存可以持續下去,由每年進賬的數百萬美金所支撐。另一方麵,狄諾伊跟他結下仇,魯道夫-霍爾茲的名聲報銷,幾年來的努力付之一炬。人們隻要看看威裏耶的下場,便可以知道,當成員不幸失足時,藝術界會是如何的翻臉不認人。當然,有罪惡感不是罪;被人家揭發,才會徹底完蛋。


    實際上,完蛋離霍爾茲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他可不想再讓它繼續接近。極端的問題需要極端的解決之道。他瞧瞧手表,伸手拿電話。他應該出多少錢?七萬五?十萬?他一邊等電話打通,一邊對令人咋舌的花費搖頭。而且還不能用來扣稅。


    對布魯諾-帕拉多來說,三更半夜的電話是一項職業風險。在他所從事的工作中——他的名片把他描述成“保安經理”——驚恐是很正常的一部分。顧客們總是沒有耐性,有時候還歇斯底裏的急迫。即使如此,他在淩晨三點的心情可不怎麽好,他接電話時所發出的咆哮聲,足以嚇走任何決心不夠強的來電者。


    “帕拉多?我是霍爾茲。我有事情跟你說。”


    “等一下。”帕拉多離開床鋪和輕聲打鼾的太太,到客廳去接電話。他看看時間,收集了香煙和便條紙,準備來一場耗時的喊價戰——每次遇到霍爾茲,使得如此。“我在聽。”


    霍爾茲將任務敘述一次,強調事情相當緊急。帕拉多跟著重複細節時,他心裏開始把價格提高,準備應付無可避免的討價還價。


    “值三萬塊。”霍爾茲說道。


    “每一個?”


    “你瘋了嗎?他們全部。”


    “不可能。你隻給我幾個小時的時間——我必須到那邊,我必須觀察,我必須把東西裝好。高速度,高風險,高價格。這很正常。”


    霍爾茲歎氣。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心知肚明。“你所認為的高價格——是多少?”


    “十萬。”


    傳來一陣嗚咽聲,像是動物疼痛的哀嚎,然後霍爾茲複原過來,咕俄出:“五萬。”


    “七萬五。”


    “你老兄真是精打細算。明天晚上我會在巴黎麗池酒店。打到那裏給我。”


    帕拉多著好裝,開始整理出他可能用得到的設備。他是個短小精悍的男人,頭發仍留著小平頭,自加入“外籍兵團”。以後,他就一直理這樣的發型。他最初得到霍爾茲的青睞,是在好幾年前,當時他還是個平民,工作是當名人的保鏢。在藝術品拍賣會之後的派對中,帕拉多當晚的委托人,某位離婚多次的電影女演員,抗議一個八卦記者不斷地騷擾她。霍爾茲相當佩服帕拉多所表現出來的謹慎效率,他打斷記者的鼻子,且妥善地安排救護車把他送走。自那時起,每當霍爾茲在事業上遇到需要借用帕拉多特長的地方,便會雇用他。


    不過今夜的工作屬於完全不同的性質,比起例行的恐嚇或騙人有野心多了,他把袋子的拉鏈拉上時,帕拉多發現自己愉快地哼著歌。雖然他享受單純的暴力,但這已經不再能滿足他了。他需要挑戰,最好能夠讓他運用到“外籍兵團”費心教給他的技巧。而這一次是他的機會,可以確實測驗出他的策劃能力和專業技術,更不用說豐富的報酬了。毫無疑問的,他將在他所選擇的事業上,更上層樓。


    從他位於蒙巴納斯的公寓到聖裴瑞街——街道安靜而空無一人——隻花了十分鍾的時間。帕拉多小心地開著車,遵守交通號誌,以免某個好管閑事的條子躲在小巷裏,然後在離法蘭岑的房子五十公尺外,找到停車位。他查看手表。,淩晨四點。時間其實有點緊。套上乳膠手套,他檢查袋子裏的物品,把車鎖好,以穿著膠底鞋的腳無聲無息地出發。


    法蘭岑所住的大樓,在當地算是常見的一種,三邊圍著一個由高牆及雙扇大門自街道隔開的庭院。電子門鈴鑲於牆上,通行密碼每個月更換一次,以確保住戶的安全。帕拉多在暗處微笑。但願他們曉得,這些可憐的笨蛋。巴黎的房東都是一個樣:遲鈍、平庸,跟不上現代科技。他從袋子裏取出一個狹長盒子,將它疊在鍵盤上,打開開關,讀出小熒幕上閃現的六位數字。移開台子後,他按入通行密碼,厚重的門便被推了開來。


    站在陰影裏一會兒,愉快地感覺到腎上腺素往上攀升,帕拉多環顧庭院。除了前門上方的一盞燈之外,並沒有什麽照明,鵝卵石上擺著漆黑的矮胖花桶的剪影,樓上的窗戶一片昏暗。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他花了十秒鍾的時間越過庭院,到達前門,老式的鎖馬上被撬開來。惜由門頂窗射人立關的燈光,帕拉多可以辨識出遠處的牆邊停靠著一輛車,以及一截石造樓梯的優雅曲線。他爬了兩層,抵達頂樓,來到樓梯平台右手邊的門,發現這是個八歲小孩都能撬開的爛鎖。帕拉多搖搖頭,人們竟然會相信這種劣質的蹩腳貨。


    將門關上之後,他把袋子小心地放在地板上。一直到現在,全是些輕鬆容易的事情。現在有的部分要上場了。帕拉多打開他的手電筒。


    光線照出一個大房間,大約四十尺長,寬也幾乎一樣。在捷於傾斜屋頂中的天窗底下,立著一具畫架和龐大的工作台,台上零亂擺著一罐罐的畫筆、一瓶瓶一條條的顏料、一捆捆還沒被起來的畫布、裝有各式鐵釘和大頭針的鑄鐵製釘子,以及一個有凹痕、塞滿雪茄頭的黃銅煙灰缸,從畫架頂端如自殺般筆直垂吊下來的,是一件沾有顏料、已經褪色的藍色工作褲。


    工作區域再過去,一條長沙發和數把扶手椅群聚於一張矮桌旁,桌上擺有地堆的書籍和報紙、一杯沒動過的咖啡,以及一個盛有白蘭地的大酒杯。帕拉多繼續移動,經過小餐桌,進入狹窄的廚房,廚房和房間,隻隔著頂端鋪有大理石的櫃台。他查看爐子,滿意地點點頭。他喜歡瓦斯。它的潛力無窮。


    退居到走廊盡頭的臥房和浴室,既不能引發興趣,也無法提供靈感,帕拉多返回大房間。他抬起白蘭地酒杯,聞聞味道,喝了一口;沒有辛辣味,完全是非常好、非常陳的幹邑白蘭地所散發的暖意。


    他從百葉窗的縫隙窺向底下的庭院,足足有兩層樓高。如果一個人能夠安排三個人手牽著手往下跳,那麽該有的效果便會產生。到處都是跌斷的脖子。這機率很大。他再喝口白蘭地,開始以步伐測量廚房到房中央的距離。他們會在什麽地方停下來?此時他瞄到一幀龜裂的舊畫憑靠於工作台的桌腳。他把畫拾起,置放在空的畫架上,讓工作褲蓋住大部分,如此一來,這幅畫隻剩下角落可以看到。誰能夠抵抗揭露它的誘惑呢?


    他花了一個小時布置畫室,咒罵著時間太緊。倘若能給他二十四小時取得合適的雷管,他就可以在整個房子裏布滿地雷,煙火釋放時,他已經安睡在家中的床上了。然而天就快亮了,再過不久,這棟建築物將會蘇醒過來。這樣子應該行得通才對。他再次檢視塑膠炸彈,一份粘在畫架旁,另一份在瓦斯爐邊,連接兩處的線路固定在地板的板條或是塞入狹縫中。他回到廚房,打開瓦斯,然後調整前門的門閂,好讓它可以輕易地由把手轉開。在環顧一周之後,他輕輕地關上門,爬下樓梯。


    他們會在十點鍾到達,霍爾茲是這樣說的。他剛好還有四個多小時可打發,足夠等到一個靠近建築物的停車位。不過還是先喝杯咖啡再說。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現時,他正走在聖傑曼大道上。


    法蘭岑坐在床邊。他度過了一個很不舒服、令人疲憊的夜晚——斷斷續續的睡眠夾雜著霍爾茲在麗地酒店的影像,他如怪獸般,蹲伏在塞滿鈔票的手提箱上,正以手指示意法蘭岑過去。這個小混蛋根本沒資格獲得法蘭岑為他所做的一切。荷蘭人打打哈欠,伸伸懶腰,感到背部的肌肉緊繃。然後他摸摸下巴的胡渣,露出微笑,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在這個遍遇、沮喪的早晨,床下擺著極大的慰藉。畫作在他手上。


    他下樓去還鑰匙時,嘴裏正吹著口哨。已經看完雜誌的櫃台服務員,以無趣、惺鬆的眼睛瞅著旅社外的街道。


    “這一夜我永遠不會忘記,”法蘭岑說道。“你們的熱情、你們的房間、你們的服務——精致極了。”


    服務員點起香煙,外表看不出來他已被法蘭岑的讚美所感動。“你有沒有洗澡?”


    “浴室裏沒毛巾。”


    “我有毛巾。二十法郎。”


    “早知道就好了。”法蘭岑說道。一隻手拎著手提箱,一隻手攜著六千萬美金,他走向附近的裏昂火車站用早餐,順便思考他接下去該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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