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奈不斷地告訴自己說:總有事情會發生的。在那些美好的日子裏——陽光耀眼,而且沒有收到賬單——他發現很容易就相信突如其來的貧窮隻是人生光景中的汙點,命運旅途中的不順遂,並不比一時的不便差到哪裏去。即便是如此,他也有無法忽視的事實:他阮囊羞澀,他所開出的支票遭到退票的下場,還有他的經濟狀況——一如他的銀行經理以陰鬱的神色所傳達的壞消息——是渺渺茫茫、搖擺不定的。


    但是班奈是個要命的樂天派,他不甘心離開法國。於是,在閱曆不足的情況下,業餘高手的他,不計代價,也忘卻了銷售任務的緊迫需要,而加人了業務員組織的巡回陣容。其中有些人的資格並不比他好。他們的足跡踏遍了山邊水涯。他和他們一樣,整日搜尋著富於特色的廢墟,具有潛在價值的穀倉,充滿懷舊風情的破爛房子,個性十足的羊欄,棄置不用的鴿舍,以及任何其他或許能夠改頭換麵,變成令人向往的住宅的所在——隻要加上大量的想象力,甚至是更多的金錢。


    說來並不容易。競爭頗為激烈;事實上,班奈有時覺得在這一片紮紮實實的領域中,房地產經紀人的密度更甚於客戶。市場的需求趨於疲弱,追索的對象便是法郎。法郎太強悍了——尤其是對於美國人、丹麥人和瑞典人而言。瑞士人手頭寬裕,其謹慎、耐心一如既往,靜待著法郎貶值。少數的客戶中,若非多金的德國佬,就是從老祖母的被褥裏發現了現鈔,找尋投資機會的巴黎人。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客戶,也屬稀有。


    接著,去年夏天,在一些草率的評論發表後——班奈必須承認這個笑話的品味不是最高級的——使他更加投入了房地產經紀人這一個基本上報酬相當優厚的行業。


    普羅旺斯山區年年不乏陽光和蒜香,成為某些逃避紅塵的階層劫掠的對象。他曾經在一個派對中擔任嘉賓。由於他擁有永久居留的身份,再加上說英語的他隨傳隨到的單身漢特性,成為有利的社交資源——換言之,價值不菲的候補人士班奈,永遠不乏請帖的邀約。他忍受著飛短流長,換來酒足飯飽的腸胃。


    厭煩是職業性的危機,而惡作劇的行為卻是解毒劑。在天光明亮的八月傍晚,陽台上的石板因日間陽光的照射,餘溫猶存。視界向遠方拓展,越過了山穀,直達邦紐克斯富饒的中世紀風情的天廓。在微微的醉意中,班奈的心靈被其他賓客無休無止、對於美國政治臆測的談論弄得麻木了。他們的話題還包括了皇室低階人員受雇的展望。班東以創造一個新鮮的噩夢來做逃避,這噩夢乃是關於這些擁有度假別墅的有錢人的。他心想:


    當他們到家以後,所談論的無非是盜竊。結凍的水管、遊泳池醜聞和扒手集團等話題了。


    班奈的舌頭在滿嘴的煙熏鮭魚間打轉。他用這樣的唇齒發出了警告,切入鄉間生活的核心,那就是供水係統。他堅稱耳聞了一樁蛘螂的侵入而導致一連串可怕的惡果。而近日在此一地區中,蛘螂之害所造成的混亂,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當然——他說,行政當局試圖壓抑這項消息,因為蛘螂和觀光客的組合並不是令人快樂的事。然而,蛘螂畢竟已經存在著,非鬧到把一些房子騰空出來,否則難以善罷甘休。


    他的聽眾,是一對來自牛津的姊妹和她們各自的夫婿,一樣有著酡紅的雙頰。他們聆聽著他的敘說,越聽越是迷糊。叫他驚訝的是,他認為他們很看重他。


    “多恐怖呀!”兩姊妹之中的一個用典型的英國腔說:“那該怎麽辦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的房子冬天一連空著好幾個月的話。”


    “這個嘛!”班親說,“後續的工作是相當麻煩的,一個星期至少要做兩次。把那些小魔鬼淹死,這就是答案了。你知道,他們並不是水陸兩棲的。有沒有誰想要吃蝦子呢?浪費掉太可惜了!”他微笑著告退,穿過陽台,走向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確信她正在一個聲名狼藉、令人生厭的當地室內裝潢師的騷擾之下,極需援手。待他比較接近的時候,聽到那男人對那穿著印花布衫的沮喪女郎發出哼哼的低語,於是他毅然投入,稍事解圍。


    班奈不知道,來自牛津的那一對姊妹已經把蛘螂入侵的消息在派對中傳播開來了。


    而且在那天晚上結束之前,這消息已達到全麵擴散的程度,由聖雷密到愛克斯之間的每幢房子的衛生係統均飽受威脅。麵對如此全麵性的災難,憂心忡忡的房屋擁有者們,很快地締結了同盟,在班奈行將離去之際,施以反擊。


    “關於蛘螂的事情,”這個同盟組織的發言人——一個前內閣的閣員,目前處於休息狀態——開口說:“看來將一發不可收拾,”旁邊那些被陽光曬紅的臉孔,一致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我們大家在想;當我們離開後,不知你是否介意替我們照料一下?”


    他降低了語調,就像一般美國人不得不討論一項粗鄙的話題那樣。“當然,我們會對於你的各項服務付出相當的代價。我們不敢奢望你會答應這個要求。”


    班奈環顧四周這些富有的中年人一一無疑地,他們必定有些富有的中年朋友——當下做了直覺的決定。“當然了,”他說:“我很高興能夠略效綿薄。不過我可不願接受什麽酬勞。”他揮揮手,把他們的謝意擱在一旁。略施小惠的手法往往能夠轉機為生意的介紹,接著也有可能導致生意的成交——這是他從其他的同業那兒聽來的訊息。大部分的業務員會替他們的客戶做一些瑣碎的雜事,諸如填滿客戶的冰箱乃至於開除酗酒成性的園丁。但是他確知他們其中並沒有人獲得最高層次的信任以及伴之而來的光榮地位。


    在接通而至的寂寞冬月裏,嚴肅地挑起這項重責大任,使他感覺愉悅無比。


    他壓動了瓷質的杆子,滿足地傾聽水流暢快的聲音,然後在他公事夾上一個名字的下方標出確認的記號。卡森——來自諾丁罕的芥末大亨,大家常常聽他吹噓,說他的財富是累積了人們杯盤狼藉之間的殘餘而來。他是個有錢人,而且絲毫不畏懼露富,尤其是在衛浴設備這一方麵,更可以看出他“數大便是美”的品味。班奈從墊高的寶座那兒走下,穿過馬賽克的地麵,在一個嵌入閃亮耀目的花崗岩中的水槽中洗了手。他從窗戶往外望,看見了卡森戲稱的“小花園”——十來英畝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種滿了成熟的橄欖樹。卡森曾經對他說過,這些橄欖樹都是從意大利進口的,沒有一棵樹齡少於兩百年。班奈有一次曾估算它們的價格。他計算出來的數字足以買得起一棟小房子。


    他走下樓去,行經灰撲撲的、用防塵布蓋住的家具之間。他在跨出大門之前,將警報係統設定好了。站在鵝卵石鋪成的車道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涼颶颶的空氣,細細品味這早晨。下方的山穀間,霧氣蒸騰;在澄藍的天空映襯之下,更顯得杏花的皎白。春天的征象已日漸濃厚了。他怎能去做移居他處的打算呢?他想起一位朋友多年前的評語,那時他剛到法國來。“老兄,這是個美好的國家。不住太可惜了。毫無疑問,你還會回來的。”一如那朋友所料,他喜歡上了法國,一直留下來了。


    但是他能夠支撐多久呢?他義務地幫助一些不付費的客戶,目的是為了得到一些合約和買賣。但是這些都沒有成為事實。他們確實滿懷感激。他們寄了聖誕賀卡給他,有些人還寄了自己的孩子騎著小馬的照片給他,有的送他偉南梅森的布了蛋糕,奇形怪狀的葡萄酒。不過截至目前為止,並沒有主顧。複活節很快就到了。防塵布罩將—一從那些精致家具上被揭開。房屋的主人們將回來接手班奈整個冬天一直很細心地替他們經營的事務。反正,一旦這季節開始後,總有什麽事情會發生吧!


    但是,沒有任何事情是那麽快的。在駕車返回位於聖馬丁的小房子途中,他檢視了各項選擇。重新回頭去製作電視商業節目,就像他曾在倫敦和巴黎做過的十年工作,並沒有吸引力。當這種工作被一些不刮胡子、戴著耳環、成天胡思亂想,並且拿藝術家的脾氣當幌子的年輕人接手之後,他就臨陣脫逃了。他再也沒有取悅他們的耐性。在和一些天才型的導播共事之後,他已經被慣壞了。而這些人如今均已進軍好萊塢了。新的族群,自大又無禮,專門運用特殊效果來掩飾構思的缺乏,並且把生活的希望建築在一通電話上麵,但願有人來請他們去拍攝搖滾樂的mtv。不成,他絕不能吃這種回頭草。


    他想他可以試著把他有限的金錢匯集起來,離開此地,去尋找那個偷了他的船的小雜種。但是加勒比海的範圍遼闊,如今那艘船已隨埃迪·布萊恩弗·史密斯輕易地改名換姓了。猶記得在坎城“藍天酒吧”裏令人飄飄欲仙的那一晚,香檳的催化作用的使然,他們為那艘優雅的四十五尺遊艇命名“悠遊號”,並訂下了許多計劃。班奈付了買船的錢——那是他在製作電視節目這個行業裏賺到的所有——而布萊恩弗·史密斯將負責處理船隻的使用問題。布萊恩弗帶著一整船的女性船員駛往巴貝多,而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班來寄出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而當他打電話到巴貝多遊艇俱樂部去查詢時,他們說從沒聽說過這一條船,也沒有聽說這樣一位船長。“快手埃迪”消失了。在班奈生活中較為陰暗的時刻,他真希望布萊恩弗一頭倒栽,淹死在百慕大三角洲的某處。


    一念及此,班奈不得不承認:他的事業目前隻有兩個機會,一個是開倒車返回商業廣告界;一個是花費昂貴的代價,到各海域中進行海底撈針式的搜尋。這該是認真思考他將來的時候了。他決定利用當天所剩餘的時間,在家裏好好進行思考。此時他的車子越過了n一百號公路,進入通往山村陡峭而盤旋的道路。


    聖馬丁之所以能夠免於流俗,是歸功於它的市長——個老共產黨員——對於政府、中產階級、以及進步等,保持著極度不信任的態度。在盧貝隆區,它是最後一個尚保有石砌街道和水井的村莊。熱心的外國人亦急於在此地保存那些搖搖欲墜,外表斑駁的石屋。這些房屋之中,有些甚至有三四百年的曆史。它們在市長所承擔的相當支持下,抗拒著進步。僅僅為了這一點,班奈就要把選票投給他。他喜歡生活在如詩如畫的古老風情之中,在實質上沒有被建築師和裝潢師動過手腳,素樸的牆麵上沒有印花棉布或絲緞的遮覆,衛浴設備亦毋需設立於高台上。聖馬丁的冬日寒冷而肅穆;夏季裏,空氣中彌漫著薰衣草和麝香草的氣息。觀光客來來去去,卻沒有停留的意思。


    班奈的房子位於大街盡頭的一條窄巷裏,它那近乎無拘無束的氣氛,具有無可抗拒的魅力。這棟房子的主人是村莊裏的醫生,另一個單身漢,他是班奈在一次晚宴中認識的。他的癖好是年輕的女子和醇酒。他們成為了朋友。當他接受了毛裏求斯該地三年的住診時,就把房子讓給班親居住了。唯一的條件是一個名叫喬格提的健壯女子,要繼續擔任管家的職務。


    班親打開了痕跡累累的橡木前門。從廚房裏傳出來的蒙地卡羅無線電台所播送的尖聲怪叫,令他聞之膽寒。他引介喬格境進入莫紮特和勃拉姆斯的賞析,一切努力已付諸東流。當喬格提在工作的當兒,她所喜歡的是那種節奏感強烈的流行音樂。


    所有的家具——形式簡單、質量沉重,色澤暗淡一一都被推到客廳的牆邊,喬格提雙手雙膝伏地,臀部不時隨著音樂搖擺。她正在使用亞麻子油和水的混合液進攻那已經一塵不染的地板磁磚。對於她來說,與其說管理這棟房子是一份工作,倒不如說是一種嗜好,像仔細擦拭著珠寶,並將它刨光、打蠟。塵垢是絕不容許見到的,雜亂無章更是罪惡。班奈經常在想:要是他站立的時間夠長,他也會被她折疊起來,整整齊齊地塞進衣櫥裏去的。


    他大聲地說話,免得聲音被收音機播送的音樂所淹沒。“日安,喬格提。”


    原本維持跪姿的軀體發出了呻吟,站起身來。她雙手插腰,一給黑白夾雜的發絲,從一項鮮黃色的棒球帽下溜了出來。這頂帽子是她在從事費力的家務事的時候,一定會戴在頭上的。喬格提是那種法國人會大膽地臆測為某個年齡的婦女——介於四十和六十之間某一神秘的階段。她和屋子裏的家具十分相配:矮墩墩的沉重型,可以使用一輩子;


    褐色多皺的臉龐,永遠是一副不認同的表情。


    “你又在床上喝酒了。”她說,“我在地板上找到了酒杯。還有,內衣和襯衫也都亂甩,好像我沒事做似的。”她朝他揮揮手。“不要站在濕濕的地板上,廚房裏有咖啡和早餐。”


    她瞪著他踮腳走過客廳,進入小小的廚房。廚房裏有個托盤,上麵已放好了早餐:


    漿過的亞麻餐巾。白色的大咖啡杯、蜂蜜,以及抹了諾曼地奶油的法國麵包。班奈打開了咖啡濾壺的開關,並將收音機的音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接著,他的牙齒就陷入了溫熱的麵包之中。他將頭部探出廚房門口。


    “喬格提!”


    棒球帽從清理地板的當兒抬了起來。“現在又怎麽了?”


    “你還需要多久?我今天想留在家裏工作。”


    喬格境又發出一聲呻吟,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瞪著他。“不可能的。難道你認為這房子自動就會清理幹淨了嗎?春天就要來了,一切都要準備好。喬瑟芬今天早上會來幫助我把墊子翻過來。還有尚盧克會帶著梯子來擦窗戶。接著我們還要把地毯拍打幹淨。”


    她扭搓著擦地布,活像掐住了一隻雞的喉嚨。“你會覺得很不方便的。再說,你可以到咖啡廳裏去工作啊!”她皺眉望著班奈的雙腳,鼻子猛力吸了吸。“把你的麵包屑丟在廚房的地板這裏。”


    班奈撤退回來,滿懷罪惡感地擦了擦嘴。他知道在喬格提對於整潔的敏感度之下,他成了每天對她的挑釁。然而,她對於他的喜歡,可以很清楚地由她的行動表現出來。


    她可能把他當做一個邋遢的小學生來看待,威脅他、恐嚇他,但是她也把他當做一個王子;來服侍他——替他煮飯,縫補衣服,當他感冒發燒時,她急得團團轉——還有一次,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稱呼他為“我的英國小紳士”。縱然不在服務的範圍以內,她卻不吝於說他的好話,極盡恭維之能事。而且每當他吃完早餐,離開家門之際,她都在他身後大叫著,不要在傍晚之前回來。在踏進家門之前,一定要把兩腳擦幹淨。


    他沿著大街走向了麵包店,以鐵和銅製成的麵包架閃閃發亮,是古董商爭相收購的對象。他知道:隻要“麵包王”還是店裏的師傅的話,這些古董商是絕不可能得逞的。


    麵包王的行事,完全依照古法。班奈對此極為滿意。他在麵包店前麵停下腳來,深深吸入新鮮麵包和杏仁蛋糕的氣味。


    尤克絲夫人從隔壁打開的門縫中向他招呼。他屈從於那堅決的手勢,心裏做了最壞的打算。他的賬單已經超過期限了。這還是在喬格提對於尤克絲夫人施以威脅利誘之餘,才得到的寬限。在一個自視甚高的法國村莊裏,信用交易的便利往往為人所不信任,遭到幾乎被撤銷的命運。他感覺得出來,事情就要發生了。


    他執起尤克絲夫人強有力的手,很有禮貌地躬身以就。他鼻子裏吸進來的是隱隱約約的香水味和煙熏香腸的味道。“夫人,”他說:“一如既往,您使得這清晨更加的美麗。”他鼓起勇氣看著她臉上展開做作的微笑,發現這時候提出有關他賬目的話題是非常安全的。“我很仿徨。我的支票用完了。你不曉得近來這些銀行是多麽沒有效率。我自己……”


    尤克絲夫人開玩笑似地用手背觸及他的胸膛,阻止了他。“說得明白點,”她說,“我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地信任。對了——我的小沙蘭吉這個周末要從文威農回來。


    你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家庭晚宴。”


    班奈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數個月以來,尤克絲夫人一直極力促成他和小沙蘭吉之間的好事。他對這女孩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事實上,她很甜美。而且,去年夏天在村子裏舉行的一次節日慶典中,樹蔭下的他,差點兒為她意亂情迷——但是,成為尤克絲王朝的附屬品的想法把他拯救了出來。


    “夫人,”他說,“沒有什麽比這件事能讓我更高興的。要不是我的老姑媽……”


    “又是哪個老姑媽?”


    “住在曼登的那一個,也就是有靜脈瘤的那一個。這個周末我必須陪伴她,要討論動手術的問題。”


    尤克絲夫人對於別人要動手術的事情往往裝出行家的姿態,她抿著嘴唇,點了點頭。


    班東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尤克絲夫人要提出請他把那虛構的老姑媽帶到聖馬丁來進行術後複元的建議之前,便徑自離開了。他沿著大街走下去,想起鄉村生活的多樣化,說不出有多麽喜愛如此的生活方式。


    他從郵局的窄門擠過去。說是聖馬丁村——倒不如說是市長本人——他取消了送信的服務,認為並無必要,因此,村民不得不到市長姊夫白平先生這兒來取信。白平先生對於所有送到他這裏的訊息保持著濃厚的興趣。眾人都相信他會用蒸氣糊濕以打開信封的緘口,查閱一切涉及個人隱私的通訊。他看見班奈,喉頭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搖了搖頭。


    “先生,今天沒有情書,隻有兩張賬單。”他將兩個淡色的信封由斑斑駁駁的塑膠櫃台那兒推過來。“啊,還有你的報紙。”


    班親將兩張賬單收進了口袋,向白平點點頭,拿起他的《國際論壇先驅報》,走向隔壁的克裏昂咖啡館,也就是聖馬丁村的社交中心。每天中午,他都在此享用一頓價值五十法郎的午餐。咖啡館的房間長而幽暗,一側有個疤痕處的鋅製陽台,桌椅狼藉而列。


    還有一台電視遊樂器,早在兩年之前,一個狂熱的電玩高手毀壞了它的一角之後。它就報廢了。


    經營咖啡館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安妮·瑪麗和雷昂。他們放棄了裏昂的辦公生涯而進入這個被安妮·瑪麗形容為“好客的事業”。在村子裏,他們多多少少引起了猜疑。


    他們被視為外國人,又被認為爽快的態度乃是惺惺作態。大約要過二十年左右,他們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班親是村子裏另一個外國人,由於生活經驗的不足,尚保持著樂觀的天性。他覺得和那些冷漠的村莊農夫比起來,這對年輕的夫妻毋寧是令人愉悅的異數。


    雷昂從在吧台上攤開的一本雜誌中抬起頭來。“先生,早安,要喝香檳嗎?”他握了握班奈的手,挑了挑眉毛。“還是要啤酒?”在雷昂的觀念裏,好顧客的定義即是早餐過後不久便開始喝酒的。所以當他聽見班親所點的竟是一杯咖啡的時候,不由得有些失望。“要不要來些自製的蘋果酒呢?”


    班奈搖搖頭。“也許多吃了午餐以後再說。安妮今天煮的是什麽?”


    雷昂玫瑰紅色的月亮臉光彩煥發,他吻了吻自己粗短手指的指尖。“太好了——有扁豆、醃火腿、裏昂香腸。以五十法郎的代價而言,是物超所值了。”他聳了聳肩,又說:“不過,又有什麽辦法呢?這兒的人隻希望白吃白喝。”


    “雷昂,日子不好過。”


    “說得不錯,最後死定的人就是我了,”他咧咧嘴,倒了杯啤酒給自己。班親將咖啡端到臨窗的一張桌子那兒,打開報紙。


    看報紙是他每天的小享受。他喜歡這份報紙精簡的內容以及它持平的論點。他已放棄了閱讀英國報紙的習慣,因為他已不熟悉那些在報紙各版麵上被冷嘲熱諷的名字了。


    他一邊啜飲咖啡,一麵研讀頭條新聞中的國際大事。俄羅斯不平靜。歐洲共同市場紛爭不息。美國參議院擾攘不安。好萊塢一個演員之死。他心想:從報上的消息看來,這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他的視線透過窗戶,投射到村莊的小廣場。樹枝上掛滿了迷你尺寸的法國國旗,作為戰爭紀念儀式的一部分。太陽如今升得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藍;


    遠方青綠的山脈,望之迷蒙。要他離開這樣的一個地方,前往一個鬱鬱寡歡的北方城市裏的一間辦公室,一想到便厭惡之至。


    不過,有個問題一直幹擾著他:他怎能負擔得起留在此地的花費?他開始在信封背後寫下一些摘要。目前的財產包括:健康狀況良好,在巴黎這段日子裏累積起來的流利法語能力,沒有家室之累,一櫥子陳舊卻質佳的服裝,一隻到目前為止尚未淪入典當命運的卡蒂亞手表,一部二手標致車,還有約莫兩萬法郎的現金,在一次房屋銷售中賺到的一間舊房子。而目前他要負擔的包括了家用賬單,喬格提的薪水,以及聰明絕頂的賺錢策略。如果他節儉度日的話,大約可以維持兩三個月的生活。但是他從來沒有把經濟生活的考慮列入他的策略之中,製作節目的十年生涯所得對於他毫無幫助。


    他想到了什麽事情。他以前總是這樣。他攤開信封,走向吧台。


    “雷昂,我想要杯香擯酒,要杯好的。不是你除夕夜賣的那種醋。”他說著,將一張百元法郎推到櫃台。


    雷昂和藹可親的表情絲毫未變。“那種酒很便宜。”


    “朋友,那糟透了。”


    “當然啦,十塊法郎一杯的酒,味道是不用說了,”雷昂舉起一根手指頭。“我替你找個寶貝來。”他走進吧台背後的一扇門,又用極其誇張的姿態,小心翼翼地抱著一隻酒瓶出來,想要博得班奈的讚許。“1988年份的皮爾·優特。”他放下瓶子,旋開瓶頸。“你有什麽事要慶祝的嗎?”


    班奈注視著他開瓶的動作,直到酒瓶發出壓抑已久的歎息,然後便細細品嚐香檳酒一貫帶給他的那種富裕而充滿希望的滋味。“我快要想出一個好主意了。”


    雷昂一邊點頭,一邊斟滿那細而高的玻璃杯。班來細細聆聽酒液發出來的纖小嘶聲,低頭深深吸入醇美的酒香。坐在吧台後方那些老農夫轉頭注視這外國人豪奢的新手筆,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接著他們又回過頭繼續玩牌,並沉浸在他們一個早上都舍不得喝完的大酒杯裏。


    班奈感覺到他舌尖上細微泡沫的清涼,一麵回頭看到他報紙上被標示了“國際事務分類”的一欄。有關於避稅和各種就業機會都在此大做廣告。像是在左手邊,一家世界性的職業介紹所為“有責任心的傑出人土”提供了產業界優良企業的就業機會。同一頁的右方,刊登了一個電話號碼,萬一事情進行不順利,隻需花費四百九十五元,就可以快速離婚。正當班奈的視線測覽到免稅車輛、巴黎豪華公寓等介紹之中時,他心裏已經打好了主意。


    為什麽要空等待呢?難道希望命運會待他仁慈嗎?他要發動攻勢,創造自己的好運。


    他要為自己宣傳。


    經過一番的修改,並喝了第二杯充滿氣泡的香檳之後,他重新檢視自己花費心血後的成果。


    獨立作業的英國人


    三十五歲,風度翩翩,法語流利,要找一份有趣而不凡的工作,希望地區最好是在愛克斯成艾威農區。任何工作都可以考慮,除了婚姻之外有求必應。


    下午他即將打電話到報社,為自己刊登了一則廣告。新的季節就要開始了,必定會得到許許多多的回應。未知名的冒險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動,他忽然胃口大開。這時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安妮·瑪麗煮好的飯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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