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奈處於這一間房間裏,感覺很不安穩。餐食都是送到房間裏來給他吃的。他被禁止離開房間,除了每天晚上天黑之後,在守衛的陪伴下,來個短時間的散步之外。他們悄悄踱步於林間。守衛牽著的狗兒,眼睛看來是血紅的。有一次,班奈試著伸手去拍撫其中的一隻,當那隻狗的嘴唇往後拉開,耳朵豎起來的時候,守衛竟興致勃勃地望著他的動作。而當班奈迅速地抽回手來,他卻反而覺得失望。


    一天之內,直升機飛進飛出總計有三四次之多。從班奈的臥室恰能望見停機坪的邊緣。清晨離去的人,其中之一便是秋秋。她往往是由裘裏安·坡和另外兩個拿著大行李箱的人陪伴著。裘裏安總是站在停機坪上不停揮手,直到直升機離去。班奈納悶著他到底是把她送到哪兒去?原因何在?難道是把今年的珠寶存放在巴黎?或者是躲避萬一突來的災難?穿著黑色西裝的人員,數目增加了。除了被鎖在房間裏以外,班奈同時也長期處於被監視的狀態中。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四周戒備森嚴,有如一座城堡。


    然而班奈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堡。由於季節的因素使然,它顯得更可愛了。


    他多的是時間欣賞窗外的美景。夏季提早到來,但是陽光尚未將鄉間染成一片棕色。山間小徑仿佛被添成了新綠的色澤,閃亮奪目,澄澈的光影把這片土地的輪廓描繪得清清楚楚。真是人間樂土——班奈心想:相形之下,更顯得他處境的不堪。


    他曾經在席莫的冷眼注視下打過幾個電話給素西。但是他所得到的回應隻是他自己留在電話答錄機上的聲音。他告訴自己說:她已厭倦了等待,返回倫敦去了。說不定她是在一怒之下拂袖離去的。對於想要享受一個羅曼蒂克周末的她而言,如此結局實在太過分了。對於他大有改善的嶄新生活說來,也實在太過分了。


    女仆敲了敲房門,替他送來唯一的一套衣服。每天,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好好的。這是他在囚居生活之中的小安慰之一。他脫下浴袍,換好衣服,準備以閱讀、看風景、計劃將來等活動,度過另一個淒惶的日子。他拿起一本巴爾紮克的傳記來看,巴不得能逃離此地,重返十九世紀。


    差不多才看完一頁的樣子,他就聽到鎖孔中鑰匙的聲音。抬起頭來一看,是一名穿著黑西裝的人站在門口。他略一歪頭,對班奈說:“跟我來。”


    班奈隨著他走過長廊,穿過廚房,走下一道舊石砌成的階梯,來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和整棟房子等長。班奈的腳步停留在後一級的台階上,他看見一幅足以成為終生噩夢的景象:沿著每一麵牆,用磚塊砌出了由地麵直到天花板的隔間。而每一個白森森的隔間內,充斥著不知多少個瓶子。不同的酒瓶按照其產地加以分類,並用木質的標示牌來標示。那黑色的、手漆的字體,看來非常正式,非常狄更斯式。一個個著名的酒名,以及其年份,標示在木牌上。


    “班奈先生,你不認為這是令人欣慰的景象嗎?據我所知,這是法國最好的私人酒窖之一。”裘裏安·坡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一本皮麵的酒窖目錄攤開在他的麵前。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閱讀用的眼鏡。他摘下眼鏡,站起身來。“我的用意倒不是拖你下來看這些酒瓶的,跟我來,我要你看看另外一些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東西。”他的神態顯得輕鬆愉快,令人狐疑。班奈有種感覺,可能他要經曆一種不愉快的經驗了。


    裘裏安打開了地窖遠處的一扇門。他們從那扇門走進去,刺眼的光線讓班奈不由得閉起了眼睛。


    “這是席莫的快樂和驕傲,”裘裏安說:“他私人的柔道練習場。他每天都在這裏花費好幾個小時從事練習。我要求他對我們做一番小小的展示。知道人類的身體能夠做些什麽事,一定很吸引你的。”


    房間是長方形的,約莫為四十英尺乘二十英尺見方,以鏡麵為壁,以鬆木為地板。


    室內除了門邊的一條長板凳之外,唯一的裝置就是在室內盡頭一個像跳水板的東西,它的底部是植入地板內的,距離預部約一英尺,上麵覆有一捆稻草。


    “那是打擊板,”裘裏安說:“我一時忘記它的日本名稱了。席莫說,要鍛煉關節的力量,沒有比這更好的裝備了。他時常在這兒練習到忘我的境界。我知道他曾一連在上麵打了一千次,其間並沒有停止過。啊!他本人來了。”


    席莫從酒窖那兒走了過來,沒有招呼他們。他光著腳,身穿白色帆布製的練習服,腰間係了根黑帶。他手上拿了根短竹竿,粗約二寸。他將竹竿放在長凳邊,再走到練習場的中間。


    裘裏安的聲音僅僅比耳語稍微大聲。“看他的腰帶。從他年輕時代開始,他就是黑帶了。據日本朋友告訴我:這是了不得的天才。”


    班奈低低地說:“那根竹竿是做什麽用的?”


    “那是席莫的一個把戲。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席莫開始暖身。他雙腳打開與肩膀同寬,動作連續而流暢。他兩臂交叉在身體前方,因為專注之故,臉上的表情空洞。班奈心想:他應該成為一個舞蹈家,因為他的動作是那麽優雅。


    接下來,他的動作改變了,由圓滑、平和一轉為極富力度的控製,無論是揮拳、劈腿,身體都保持著完美的平衡。他的拳腳功夫,即使是從遠處,也能感受其毀滅的力量。


    這時,班奈改變了想法:這並不是什麽舞蹈家,而是一個以雙腿作為武器的人。


    席莫繼續進行練習,往兩個參觀者所坐的凳子的方向移動。最後他一個轉身踢腿,高度和他的頭部相當。他豁地蹲下靜止,正好就在班奈的麵前。他凝視班奈的眼睛,發出一聲低吼,突然暴伸的手臂像一柄手槍似的。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聲音使得班奈的頭部猛然往後門避。當他把視線往下方投射時,隻見席莫強硬的指關節距離他的心髒部位隻有一隙間距。


    “幸而他對於距離的判斷相當精確,”襲裏安·波說。席莫站了起來往後退。“再多個幾英寸,就會讓你致命。那音響效果也很迷人,你不這麽認為嗎?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精神呼喊’。其構想是來自於心靈和肉體的結合,在揮拳的同時,借以嚇阻敵人。”


    裘裏安笑道:“看了他這一招,覺得所謂的拳擊真是太遜色了,不是嗎?”


    班奈鬆了口氣,猛咽口水。“他每次都這麽認真嗎?——我的意思是說,在他和別人打架的時候。”


    “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夠到達他的水難,而大部分像他這樣的人都住在東京。如果要較量一番,路途也未免太長了。”裘裏安向場地中心努了努嘴。“你看!”


    席莫在打擊板之前站定了。他瞪著它的那種表情好像是要把它劈成木柴。他伸直了手臂開始打擊,既準又狠。那塊打擊板就在他一下一下地打擊之餘,彎折、彈回;再彎折、再彈回。


    “這個叫做猛火快攻,”裘裏安說:“把這種力量施加於頭部,會產生什麽作用,想起來就令人毛骨驚然。”


    一百下、兩百下,其力度絲毫未有消減之跡象一一接著,又是一聲爆炸性的怒吼,伴隨著最後的一台,似咆哮、又似痛苦的呻吟。打擊板顫巍巍地抖動著。席莫退後、轉身,往他們麵前走來,他拿起竹竿讓它貼著手臂,在這當兒,他的視線從未離開班奈的臉孔,軀體緊繃著。班奈像是被催眠似的,盯著席莫抓住竹竿的手,他看見對方握得緊緊的手指,手指的根部因灌滿力量而致肌肉凸出。班奈簡直不敢相信:他的手指竟陷入了竹竿。


    席莫放下手臂,貼在身側。他將竹竿交給班奈;向裘裏安敬個禮,離開了練習場。


    裘裏安接過竹竿,用手指摸索著被席莫的手指壓裂的竹竿。“不曉得他怎麽辦到的。


    當然啦,這隻是一個加強體力的練習。到了實戰的情境中,這樣的手指可以用來卡緊對方的喉頭,或挖出敵人的眼珠。我們的席莫,是無人能夠製服的。”他笑著把竹竿傳給班奈。“你或許希望把它當做一個紀念品吧?”


    回房之後,班奈望著窗外的景色,嚐試忘卻他方才所看見的一切。原來這就是裘裏安所說過的“另一個選擇”。要是他不能點頭同意裘裏安的“指示”,那麽他的下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用手指撫摸著自己的喉部,想起席莫那有如百煉成鋼般的手指。到底還要多久,他才能夠脫身呢?


    第二天下午席莫來到他的房間找他。當班奈跟在這日本人身後,爬上寬闊的石梯,前往這幢宅第的另外一部分時,內心的感受可謂五味雜陳。本來班奈隻能在室內看到矗立於偌大領地一角的塔樓。席莫敲了敲門,然後打開一道沉重的鐵門,他倆進入了一間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辦公室。


    裘裏安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麵。鋼管獨腳支撐著光亮油木的厚桌板。他麵對著的牆麵上,全部裝滿了電視熒幕。他的身後,另有一列麵積較小的英幕,目前沒有畫麵。另外還有傳真裝置。這些設備發出了電流通過的嗡嗡聲。這是一間氣氛冷寂,講求效率的辦公室。沒有圖畫,沒有畫片,到處沒有一點點屬於軟性的東西。


    席莫示意班奈在桌前一張低低的皮椅裏坐下,他們等著裘裏安做完他的記錄。裘裏安拿下了眼鏡,叫班奈感到萬分詫異的是,他竟然微笑著向班奈點頭。


    “班奈先生,當你知道你忍耐的日子快要結束時,一定是非常高興。希望沒有讓你覺得很不舒服。很抱歉我們不能讓你在白天外出。因為在遠處的山間,有人在暗中監視著。如果你的臉孔被人看見,那就太不好了。”他又笑了;就好像是一個仁慈的主人,處處關心著他客人的好處。他一麵說,一麵用他一隻膚色黝黑、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撫平身上藍色絲襯衫的前襟。


    “如同我所料想的一般,我們的意大利朋友吐茲流露了他貪婪的本性,打算舉行一個拍賣會。所有有意競標的人均齊聚坎城,在那兒搭上吐茲的船。”裘裏安的嘴角下撇,表示了他的不屑。“‘拿坡裏女郎’,這個名字對於一艘最大的、又最醜的地中海上的殿堂而言,實在是太不適當了。但、這就是意大利人,浪漫到骨子裏去了。總之,拍賣會將在海上舉行,航向西方。吐茲在伊比薩有一幢房子。他每年夏季都到那兒去尋歡作樂,討厭的東西。”


    班奈幾乎沒聽見裘裏安對於吐茲夏日計劃的批評。他一直在想象和一群土匪待在一條船上,航行於茫茫大海中的恐怖景象。而他還得以智謀取勝於他們,將公事包竊取到手,毫發無傷地返回幹燥的陸地上。天哪!真是一場噩夢。


    “班奈先生,你看來挺不高興的,怎麽一回事呢?你會暈船嗎?”


    這一下子讓班奈逮著了借口。“不但如此,還更糟糕呢!我到了港口就開始暈船。


    即使在遊泳池裏——”


    裘裏安打斷了他的話。“吃些暈船藥就好了。我已經說過,那條船是往西走的,一旦拍賣會結束了,所有出價的客戶將在法國沿岸的一處港口下船。我有十足的信心,屆時你一定完成了任務,掉包成功。否則的話,你隻好一路跟著賣主了。”


    “掉包?”班奈茫茫然,以為自己錯過了什麽重要的情節。“掉什麽包?”


    裘裏安吃吃地笑著,對於自己所玩弄的計謀感覺相當滿意。“你總不至於認為我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派你去執行任務吧!”


    他將椅子一轉,彎下身去,拿了一個和班奈在摩納哥所見到的一模一樣的公事包出來,放在桌子上。“這個東西很容易就塞進一個過夜的小行李袋中了。”他“啪”的一聲打開了公事包的蓋子。“顯然的,”他說:“這裏麵的東西是偽造的。像這玻璃瓶子裏裝的是蒸溜水,文件也是假的。但看起來倒能以假亂真。尤其是在沒有人料得到發生掉包手法的情況。來,你先看一看。”


    班奈湊過去仔細看了看裏麵的東西。頂層放滿了一排排的小瓶子。以泡棉為襯底。


    每個小瓶子的瓶口都塞了塞子,並用蠟上了封。其餘的全都是文件了。班奈用手指快速翻看,其中不外乎土壤、氣溫等資料或圖表——足以騙過任何一個毫無農業科技知識的人。縱然有點兒不甘心,他卻不能不佩服裘裏安的巧思。


    “它真的把我騙過了。”他說。


    “那是沒有問題的,”裘裏安關上公事包的蓋子。“這完全是按照原物製作的。班奈先生,你喜歡女人,因此,你應該很容易記得一組數字: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接著,裘裏安拿出一個深藍色的小盒子,推向桌子邊緣,“這是你的掩護。”


    班奈打開那個盒子,看見一張精印的傳統商用銅印名片,上麵寫著:“班奈閣下,歐洲聯合投資公司總裁,辦公室位於蘇黎世。”


    “你看見了吧?我已把你的地位提升為閣下了。意大利人最喜歡高尚的頭銜了,再加上吐茲是個十足的小人,他對這個一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實上,我們已經和他的手下接觸過,把你的名片送過去了。他們高興有一家瑞士投資公司的代表要去參與他們的拍賣會。所有打給名片上的這個電話號碼的電話和傳真,都會經過蘇黎世再傳到我們這兒來。你看科技是不是一大福音呢?”


    班奈拿起一張名片,用拇指在那浮起的字體上摩拿著。


    襲裏安放聲大笑。“我向你保證:這是最佳品質。我們可不希望我們高貴的競標者在這種小地方受窘。”


    班奈眼望著名片,一種悲慘的感覺不斷升高。看來他除了照章行事之外,亦無計可施了。他抬起頭來看著裘裏安,隻見他一副百般牽就,卻又稍見愉悅的神色。班親在此緊迫時刻,仍試圖脫身、“你聽我說,這樣子是行不通的。我不是做這件事的適當人選,我也沒辦法隻身在一群土匪之中衝鋒陷陣……”


    “得了,得了,班奈先生,你冒險犯難的精神到哪兒去了?再說,你並不是獨自一人。當你在陸地上的時候,我至少有兩個手下會暗中監護你;而當你在船上的時候,我們將跟監一切過程,而且你將帶著一個助手——一個萬能的助手隨你上船。這一切都安排好了。”


    班奈瞄了瞄席莫。


    “不,班宗先生,並不是席莫。我想為你保留一份驚奇。你所要做的事隻是去等候明天早晨從紐約飛到尼斯去的三角洲航空公司班機,把這個帶著,作為識別的記號。”


    裘裏安把一份《倫敦經濟時報》從桌麵上推過來。淡灰色的紙張在深色的桌麵的映襯之下,格外醒目。“自然會有人來接應你。一切都明白了嗎?”


    班奈隻有屈服了,他點了點頭。“隻有一件事,你也知道的,往好處想一想——你提過紅利的事。”


    裘裏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總算相信你終於進入事情的核心了。一萬元怎麽樣?”


    班奈猶豫著,然而他決定不要把到手的運氣推出去。“好的。”


    “太好了!你今晚就動身,天一黑就走。明天早上從摩納哥打電話給我,我們接著就安排你上船的事。還有,班奈先生,”裘裏安站起身來,兩隻手掌平平壓在桌麵上。


    “你千萬別動做傻事的念頭。在你替我帶來這麽多不方便以後,我會把這類事看得很嚴重的。”


    憂心忡忡、腹中饑餓的班奈進入摩納哥的寓所時,已近午夜了。走道裏小幾上的一張便條紙在恭候他:


    親愛的班奈:


    你猜怎麽啦?我痛苦極了!你離去之後的第二天,我碰到了一個很棒的法國人,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一切都太美妙了,一切都得感謝你。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度過小小的難關的。一向都是如此。


    還有,金保羅要帶我去巴黎。他有一棟房子在聖路易大道上。你不覺得很羅曼蒂克嗎?


    給你一個深深的吻。


    素西


    精疲力竭的班奈已經沒力氣去感覺有什麽事情會比他如今的處境更糟糕的了。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一罐素西忘了帶走的麵霜旁邊,是一塊硬得像牛皮似的麵包。他把它吃了,味同嚼蠟。他撥好鬧鍾,爬到那張沒有整理過,還散發著淡淡香水味的空蕩蕩的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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