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聖馬丁幽暗的天色漸次柔化為灰色,再轉為粉紅時,安娜和班奈想起了他們近在眉睫的諸種難題。他們需要的是一輛合法的車子,一個安全的躲藏地點。他們需要一個完整的計劃。而他們還擁有幾個小時——也僅止於此——的喘息空間。


    班奈為自己感到驚異。果汁、副腎上腺素和安娜的感激融合在一起,讓他從一個不情願的逃兵,轉變為他從來不曾允許自己成為的一種人——一個身負重任的男子漢。他想要以機智取勝裘裏安和吐茲。他想要得到那一百萬元。他想贏得勝利。他在客廳裏來回踱步,努力地思索。


    “現在,我們要一輛車子,我們已經有了一輛車,它在摩納哥。不過,我非常相信沒有人在監視那間公寓。他們怎麽可能呢?船隻到達馬賽港之前,他絕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吐茲也沒有理由把我們和摩納哥聯想在一起。我們可以溜到公寓那兒,開走車子。


    但下一個問題: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


    “我們不能留在這兒嗎?”


    班奈搖搖頭。“和裘裏安太接近了。再說,席莫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同時,我們不能藏在這個村子裏,否則到了午餐時刻,每個人都知道了。也許我們可以在山區某個地方找到一家旅館,但我對所謂的旅館的資訊並不敏銳,更不要說裘裏安派出他的手下冒牌警察到處搜尋住宿資料了。對了,我想我找到了一個還不錯的地方。”班奈停止踱步,皺眉看著安娜身旁那公事包。“但我不想把它帶在身邊,太冒險了。我們把它交給喬格緹,它將會很安全的。就好像給了她另外一樣讓她去擦拭幹淨的東西。”他眺望窗外,天光已足夠明亮,看得清巷子另一端那棟房子粗石壁麵的輪廓了。距離完全放亮的黎明也不過數分鍾的時間。


    “班奈!”安娜微笑著,她察知了他心情的轉變。他已從一個和善但缺乏決心的夥伴,轉變為一個犯罪案的共犯。“你好像有點地愛上這件事情了,是嗎?”


    “百分之百確定,”他說:“我想不出有什麽我更愛做的事情了,在廣大的郊野中,被一群帶槍的莽夫追逐著。”他拎起公事包,熄滅了燈光。“我們走吧。”


    他們很快地走過了好幾條街道。這些街道還透露著夜間石頭冰涼的氣息。他們來到喬格緹的住所,班奈聽見了從門裏傳來門鈴的回響,然後是打開百葉窗的咯吱聲、一張罩在龜殼般發網下、滿臉狐疑神色的臉孔,從樓上一個窗口露出來,看著站在樓下的他。


    “啊,上帝,”喬格提說道:“英國人回來了。怎麽回事?鑰匙丟了嗎?”


    班奈用一根手指按住嘴唇,朝屋門努嘴。喬格緹發出深長的歎息,關閉了百葉窗,下樓來迎他進入。


    “這位是安娜小姐,”班奈說:“一個朋友。”


    喬格緹看了看安娜穿的t恤,短褲和兩隻赤腳,她撇了撇嘴。


    “喬格緹,你聽好:我希望你幫我保管這個公事包,把它藏好。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這非常重要。我們很快就會回來取這公事包。現在沒有時間解釋了,你願意替我做這件事情嗎?”


    喬格緹指著那個公事包,說:“在這個小包包裏,到底有什麽寶貴的東西?”


    “一些文件,商業文件,不是非法的東西——這我可以向你保證,隻是我們不喜歡帶著它到處跑。”班奈試圖裝出最諂媚的笑容。“相信我。”


    “整件事情怪裏怪氣的,”喬格緹滿意地點點頭,好像是已解決了一個特別困難的問題。“你們惹了麻煩嗎?”


    班奈望了望安娜,說:“這個嘛……”


    “和我料想的一樣,”喬格緹說著,伸出手來。“交給我吧!我會把它藏在地下的山洞裏。就當我事情不夠多,還給我另外一件事來找麻煩。”


    “你實在太甜蜜了,”班奈將公事包交給她,並親吻了她。她目送他們離開,一手叉在腰際,一手抓著公事包,發網下泛灰的銀發和她疑惑的神色交相輝映。


    他們匆匆離開了此刻已開始顯示生命跡象的村子,一些貓在一夜遊蕩之後,漫步回家;一個一個百葉窗開啟的聲音;從麵包坊飄散出來暖暖的香氣;咖啡館裏收音機的聲音和富有音樂性的咳嗽聲;從遠處傳來老舊拖車準備發動的聲音,教堂的大鍾鳴鳴叫,敲響了六下。班奈很高興他們當時把車子停放在村中廣場的幽暗角落,一半被遮蔽在聖馬丁村公廁,有如低矮的水泥箱子所造成的陰影裏。


    當安娜蹲下身於去連接電線時,他環顧廣場四周。再過不久,村中那些老婦人就要各守崗位,進行她們自行規定的工作了——那就是監視來來往往的行人。比較公開的做法是坐在自家門前的椅子上,稍微詭異的就躲在裝飾有流蘇的蕾絲窗慢之後。當她們若是看見一個穿了男人內衣的女子在一輛車子旁邊摸索時,這就足以引起她們一整個早上的議論紛紛了。班奈很想回頭去向喬格緹借一條裙子來給安娜穿,不過那可不成,時間不對。


    引擎“噗!噗!噗!”地發動了起來,班奈鬆了一口氣。他們沿著山區往平地開,穿過了公路,往東邊行進。


    在“拿坡裏女郎”號上,葛利比正在準備拍賣事宜。頭上纏著繃帶,走路的姿勢歪歪倒倒的吐茲,對外宣稱他之所以如此,乃起因於飲用了過量的香檳,不幸摔跤所致。


    而班奈——據他們如是說——和他的支援者之間發生了一些問題,所以待在他自己的艙房之中,展開長時間的電話協商。無論如何,葛利比認為:大家都是大忙人,時間即是金錢,所以拍賣計劃沒有理由不按照原訂時間來舉行。


    挾著一股猶如變出小白兔的魔術師的氣勢,葛利比打開了公事包,向三位出價者展示了一下公事包的內容。“當然啦!”他說:“你們待會兒將會要求各自的專業人士來檢視這些內容物,但我肯定你們將發現其中的一切井然有序——操作手冊、培養液等等,一應俱全。我還要認真地提醒你們:不管是誰買到了這隻公事包,他就能夠控製整個的鬆露市場。”


    吐茲振振有辭地說:“我以我媽的人格做保。”


    “確實,確實,上帝祝福你家親愛的老夫人。”葛利比說:“不管是誰掌控了鬆露市場,他的收入將是年以數百萬來計算的。我確定你們各位都算得很精,也相信你們喊出了的價錢足以反映出潛在的回收利益——還有任何問題嗎?”


    那三個出價者仔細審視了公事包裏的一排小瓶子和那些文件,不過他們的態度似乎僅止於禮貌性的演出而已。他們是生意人,到這兒來是買貨的,專業技術人員會負責分析和查證。再說,如果;臨時發生了什麽問題,從吐茲這人身上是不難看出端倪的。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太好了,”葛利比說:“出價以十萬元的倍數為單位。各位,如今誰願意用一百萬這整數啟動行情,為這次拍賣暖身呢?”


    川崎先生舉起了一根手指頭。皮那圖點了點頭,波魯斯接著做了同樣的動作。川崎再出價,然後停頓下來。


    “一百三十萬元,”葛利比說:“這個價格不足以買下無價之寶。來,各位,我想我們該做得更好。這個價錢實在差得太遠了。”他舉起一隻手貼在耳邊。“我是不是聽到了比較符合實際的聲音呢?兩百萬嗎?什麽?”


    “好的。”皮那圖說。


    川崎又舉起了一根手指。


    波魯斯瞪著另外兩個競價者沒有表情的臉孔。他們到底叫價要叫到多高?他們是生意人,所追逐的無非是利益。然而,他,波魯斯,擁有更高的目標:幹掉法國人。他在卡爾維的同事已經給了他最高的指示:不計代價取得配方。他向葛利比點個頭,說:


    “我代表科西嘉出價,”他舉起了三根手指。“三百萬。”


    葛利比兩眼發亮,“科西嘉的表演真精彩,”他揉搓兩手。“這價錢倒很接近。”


    進入伏克斯港的路途上,有一家諾提克俱樂部。吉拉德和他的夥伴坐在俱樂部外麵,一輛沒有車牌的黑色雪鐵龍汽車裏。他們一麵抽煙、一麵詛咒著燥熱的氣候和沉悶由氣氛,還有身上那熱死人的油膩製服。當天早上較早的時候,席莫曾經從直升機上呼叫他們,說是“拿坡裏女郎”號正向馬賽港前進。她的速度頗為悠閑,然而車子裏的溫度足足超過了華氏一百度,搞得吉拉德口幹舌燥,十分不舒適。


    “混蛋,”他叫罵道:“我可以幹掉一隻大黑熊。”


    他的夥伴摘下太陽鏡,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斜脫大海的方向。他心想:要是能到諾提克俱樂部裏去享受一頓豐盛的餐點,並佐以美酒,那該多好。過去數日以來,不得不吞到肚子裏的三明治和比薩,簡直扼殺了他的消化器官。他從儀表板上拿起了望遠鏡,把焦點對準一個穿著白色迷你短褲的女郎,看她朝一艘駛進的帆船不住地揮手。天哪!


    那一雙美腿真是蓋了帽了!


    首先看見“拿坡裏女郎”號蹤影的人是吉拉德。他還沒有從他夥伴手裏把望遠鏡拿過來之前,一艘小艇已駛離碼頭,朝大船前進。感謝上蒼,事情算有眉目了。他注視著那小艇的動向,看見一群人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等待。他拿起車上的電話,接通了裘裏安的電話。


    “他們到了,有一艘小艇去接他們。”


    席莫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有幾個人?你認得出他們是誰嗎?”


    “等一會兒,”吉拉德注視那艘小艇緩緩地掉頭。離開了大部,再加速前進。一個站在大船上的人,正揮手和小艇上的人道別。他的頭上好像纏著繃帶似的東西。吉拉德調整望遠鏡的焦距,看個仔細。“小艇上有四個人,”吉拉德向席莫報告。望遠鏡所顯示的景像越來越清晰了。“一個是頭發灰白的,一個日本人,一個上了年紀、瘦瘦的家夥。一個年輕人,頭發是深色的。”


    “是那個英國人嗎?”


    吉拉德仔細看了看皮那圖寬潤壯實的身軀,將之和他在摩納哥所見比較了一番後,說:“不,不是英國人。”


    “那女的呢?”


    “沒有女的。”


    小艇駛進了碼頭。有三個人從停在碼頭上的車輛內走出來,到台階上方去等候。吉拉德繼續把他所見到的事情向席莫陳述。“那高個子,灰白頭發的人拎了一隻公事包。


    他和那年紀較大、瘦瘦的人正走向一輛奔馳車。另外兩個人分乘雪鐵龍車。”


    “跟著拎公事包的奔馳車。我們保持聯係。”


    席莫關閉了通話器,點燃了一根香煙。裘裏安坐在書桌另一邊,咬著下唇,眺望窗外。他正試著在心裏過濾所有的可能性。那個有著一頭灰白頭發的人所拎著的公事包是真貨,還是贗品?班奈和安娜的掉包計成功了嗎?他們有沒有被發現呢?他們仍然留在“拿坡裏女郎”號上嗎?還是吐茲已經在船上把他們收拾掉了?


    標致車跌跌撞撞地駛入了摩納哥。班奈把車子停在他一眼就看見的車位,並將引擎熄火。他們還算幸運,在油表已顯示出負數的情況下,抱著一絲希望,開完了最後半小時的路程。


    當他們走向大廈的途中,一對年老的夫婦停下腳步看看他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我們有什麽問題?”安娜說。


    “大概是你冒犯了摩納哥人的服裝禁忌吧!一個女孩子在公開場合裏穿著男人的內衣,在我想來是可以被起訴的。走吧!”


    公寓保持著他們離開時的原狀——咖啡杯和餐盤仍留在水槽裏,床鋪未經整理,餐桌上有一瓶告罄的威士忌酒瓶。當班奈攤開地圖詳加研究的時候,安娜忙著把衣服丟進一個袋子裏。去年他誤打誤撞進入的那個地方是哪裏?好像地勢滿高的,是靠近班農的某處。


    “好了,”安娜說:“我完全收拾好了,”她已換好了靴子、牛仔褲和一件t恤,用水把頭發抹向後麵,看來一點兒也不像度過了一個緊張的無眠之夜,班奈折好了地圖,站起身來。他們要向西麵走,待會兒他就會想起這地方了。


    電話鈴聲響起,他們全身血液為之凝結——這是一種本能的罪惡感使然——仿佛隨便一個小動作都會把他們的行蹤透露給打電話的對方知道似的。電話鈴響了四聲以後,被班奈的答錄機切入了。一聲“嘩”響之後,傳來席莫那細小而堅決的聲音。“裘裏安先生希望你立刻和他通話。”


    班奈看了看時鍾,十二點半。拍賣一定已經結束了。“這就對了,”他說:“他們已經發現出了問題。我們可不能留下來洗碗了。”


    他們急急趕路,在下午三點左右到達了愛克斯。既餓又累的他們,很高興地在加康斯餐廳的後麵找到了一個涼爽的房間。窗外的樹下坐著些大學生,互相嫁鬧逗樂著。愛克斯夏日的韻律是情懶而閑散的。


    啤酒來了,接著是牛排和炸薯條。尚未滿足食欲之前,他們先以投擲硬幣來決定由誰去點咖啡,又由誰去打電話給裘裏安。結果班奈輸了。


    他將硬幣塞進投幣孔,聽見席莫的聲音由另一端傳來。表明身份之後,他要求裘裏安本人來接聽。


    “班奈先生,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裘裏安說:“希望你有好消息。”


    “這個嘛?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班奈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已取得了公事包,不過計劃發生了小小的改變。這將使你付出一點點額外的金錢才能取回公事包。”


    裘裏安緘默無語。


    “事實上,我們認為一百萬是合理價。以現金支付。”電話那一端傳來裘裏安低沉而富於自信的笑聲,其中有著輕蔑的味道。“班奈先生,你真會開玩笑。此刻你們在哪裏?我叫席莫去接你們。”


    “我是認真的,一百萬元。”


    “你是認真的,是嗎?班奈先生?你是傻子,你真的很傻。現在,別再開玩笑了。


    你們在哪裏?”


    “我兩天之內還會打電話來。你把錢準備好,否則公事包就要換主人了。”班奈放下了電話筒。真是混蛋!他希望方才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頗具說服力。


    安娜從她攤開在餐桌上的地圖上抬起頭來。“結果如何?”


    “我想這是一段美好的友情的結束。”


    裘裏安是一個具有高度自我控製能力的人。在他通知摩納哥銀行的經理,要對方準備提出一百萬元的時候,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抑住滿腔怒火的。如果那個狗屎班奈自以為會好好活著來享用這筆巨款的話,那就讓他準備無法如願地接受震驚吧!遲早他會做給班親看的,然後班奈最好永遠消失了。讓他從直升機墜落,直下吐茲大船的甲板,叫那意大利人去收拾善後,這不是很有趣嗎?是的,簡潔利落、各得其所的結局。這樣的想法多少讓他覺得開心了一些。隨後,他派席莫到聖馬丁去。班奈似乎不會笨到去藏在自己的家裏,然而,一個人絕對拿不準業餘生手的動向。


    班奈的標致車駛向東方,往馬諾斯克行進。班奈一麵開車,一麵把去年冬天一個傍晚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安娜聽。當時,他不斷地在上普羅旺斯這個地勢高亢、人口稀疏的村落中尋找房地產的標的。天色漸漸暗淡了,在他走錯了好幾次方向、並做了數次不正確的猜測後,他發現自己迷路了。在放棄之前,他做了最後一次的嚐試。他走到了一條叉路上。道路逐漸變窄了,和一條泥濘的小路相通。然而他望見遙遠處有一盞燈光。


    “因此,我就開車過去,”他說:“結果我找到了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它被葡萄藤蔓包圍著,美如仙境。如果你能夠再找到它,對我們而言倒是非常好。你看看能不能在地圖上找到拉吉茂,就在班農附近,這裏大概差不多了。”


    “你怎麽知道我們可以留下呢?”


    “我曾在那兒度過一夜,那位修道院長和我意趣相同,把我當做同修。他說歡迎我隨時前往。”


    “你和修道院的人是好朋友?別開玩笑!你看來根本不像是熱衷於信仰的人。”


    “他也不是,但他卻經營著那家修道院。你知道有些人喜歡避世的生活,你會喜歡他的,他是個老頑童,秉持著長久以來的傳統。”


    安娜搖了搖頭,說:“那傳統是什麽?”


    “酒肉和尚。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還來得及趕到那兒喝杯雞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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