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蘑菇


    那人站在那兒,端詳老橡樹根部雜生的蘑菇與矮樹叢。他的右腿包裹著釣魚用的,長及大腿的塑膠防水長靴,左腳卻穿著跑鞋;一手持長手杖,一手拎著藍色購物袋。


    他轉到樹的另一麵,包著塑膠長靴的腿跨步向前,緊張地拿手杖往樹叢裏戳,像個劍術家,擔心遭到對方敏捷凶猛的還擊。塑膠腿再次向前:防衛、刺出、退出、刺出。他全付心思都放在這場鬥劍上,當然不知我在他身旁觀戰。我的一隻狗走到他身後,嗅嗅他的後腿。


    他跳起來——媽的!——這才看到狗,還有我。他不大好意思,我則道歉說不該盯著他瞧。


    “剛才,”他說:“我還以為誰在攻擊我。”


    他以為誰會先聞間他的腿,再攻擊他?我問他在找什麽,他舉起購物袋:“蘑菇。”


    難怪盧布隆山區充滿了奇人異事。但再怎麽樣,蘑菇,就算是野菇,總也不會這樣如臨大敵吧。我問他蘑菇是不是會害人。“有的能害死你。”


    這我倒相信。可是穿塑膠長靴、拿棍子戳弄,怎麽說?不怕別人當我是沒知識的鄉巴佬,我指著他的右腿問。


    “穿靴子是為了安全?”


    “當然是。”


    他用那柄“木劍”拍打膠靴,昂首闊步地走向我,猛地朝我麵前的一叢七裏香使出反手一擊。


    “蛇。”他說時帶嘶嘶之聲。“它們正準備冬眠呢。如果你騷擾到它——嘶嘶——它們就發動攻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給我看購物袋裏的東西,冒著生命危險從林子裏采來的。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一定有毒,顏色有的深藍、有的褐紅,還有極豔的桔色,完全不像市場上出售的,規規矩矩的白菇。他把袋子湊近我的鼻尖,讓我呼吸一下他所謂的山之精華。我驚訝地發現確實好聞,是大地的氣息;豐潤飽滿,帶幾分堅果的味道。


    我再仔細觀察這些蘑菇。以前我在樹林裏看過的,它們成團長在樹下,看起來鮮豔得惡毒,我以為吃了必死無疑。那位穿靴的朋友向我保證,不但沒毒,而且好吃。


    “但是,”他言道:“你得認識那幾種有毒。大概有.兩三種。如果你不確定,拿到藥房去檢驗。”


    我倒從來沒想過,蘑菇在收獲與蛋炒之前,需要先接受醫學檢定。不過,既然腸胃在法國是最有影響力的器官,這麽做確實挺有道理。不久我有事去亞維隆,便到幾家藥房去轉了一圈。一點不錯,藥房成了蘑菇檢驗中心。本來貼在窗子上的總是些手術器具或減肥美女的圖片,現在卻張掛著大型草類辨識表。有些藥房更慎重,竟在櫥窗裏擺了成堆的參考書,內容詳述人類已知的各種可食野草,並附插圖。


    我看見有人拎著汙髒的袋子走進藥房,準備接受範種罕見疾病的檢測似的,憂心忡忡地把袋子呈上櫃台,身披白袍的藥房專家,嚴肅地審視袋子裏那些沾泥的東西,接著宣布判決。整日在痔瘡藥與魚肝油之間打轉的平淡日子,這對藥師是一種饒富趣味的變化吧。


    我在旁也看得興味盎然,差點忘了自己來亞維隆的目的;不是在藥房之間附近瞎逛,而是到糕點之王那裏買麵包。


    麵包之靈


    住在普羅旺斯,我們也染上對麵包的狂熱,選購每天吃的麵包已成一大樂趣。梅納村的小麵包店開店時間頗不規律——“等老板娘梳妝完畢她便會重開店門,有一天我竟得到這樣的回答。我們於是往其他村落去是找麵包,結果大出意料’。這麽多年來我們吃慣了的、稀鬆平常的麵包,原來其中另有天地。


    我們嚐了呂蜜爾村密實、耐嚼的產品,比一般長條麵包來得胖而且扁;嚐了卡布瑞村外皮焦黑的圓包,大如壓扁了的足球。知道了哪種麵包可以放一天,哪種則3小時內不吃就走了味;什麽麵包做菜用最合適,又是什麽麵包適合點綴在魚湯的表麵。還有許多小糕點,都是當天早晨做的,不到中午便賣光了。小糕點旁邊擺放著一瓶一瓶待售的香擯,我們初見有些驚訝,後來看慣便覺得看著開心。


    每家麵包店各有獨門妙方,產品與超級市場大量販賣的不同;外形稍作變化、別出心裁的裝飾,給人精心巧製的感覺,像藝術家在作品上簽了名。這些麵包師傅,完全視那些切在卡維隆,電話號碼簿上登錄的麵包店有17家。聽別人說其中有一家出類拔蘋,種類既多,品質亦佳,堪稱糕點麵包之王。他們說,在這家叫做“歐西館”(chezauzet)的店子裏,麵包與糕點的烘焙和食用,簡直神聖如宗教。


    天氣暖和的日子,店外的人行道上擺了桌椅,卡維隆的嬸子大娘們便坐在那裏,啜飲熱巧克力,咀嚼杏仁餅幹或草莓點心,慢慢考慮買些什麽麵包回家作午餐和晚餐。為了幫助她們作決定,店裏印了琳琅滿目的產品目錄。我便從櫃台上取了一份產品目錄,叫了咖啡,坐在陽光裏展讀。


    這一讀,我又長了一層見識。目錄上不但介紹了許多我過去聽也沒聽過的麵包,還明確堅定地告訴我,哪種麵包是配什麽吃的。例如喝飯前開胃酒時,我可選擇被稱作土司的小麵包,或是散了鹽肉的“驚奇麵包”,或是鹹味幹層酥。這還簡單,進入正餐階段可就複雜了。假如我要先來點生菜,可搭配的麵包就有四種:洋蔥麵包、大蒜麵包、橄欖麵包和羊乳酪麵包。應有盡有?那麽,我可以改吃海鮮,因為歐西咖啡館隻批準了一種麵包可配海鮮,便是切成薄片的裸麥麵包。


    所以這家店子以不容商量的語氣,列舉出我吃豬肉時、鵝肝時、喝湯時各該配些什麽,禽類和畜類是如何,醃肉又是如何,還有混合沙拉(可別與各式純素菜沙拉混為一談)與三種成分各異的乳酪吃法。我算了一下,香草的、辣味的、核桃的。可是,吃小牛肝時,該配什麽呢?


    她往貨架了上製覽了一番,挑出一種粗短的棕色麵包。“你這人懂得麵包,”她說,“不像有些人。”


    我呢,算是初窺麵包的門徑,正如我剛開始領略蘑菇的世界。這天早晨可學到不少。


    大地的最美衣裳


    馬索風度瀟灑,富於詩意。我在俯望遍地葡萄園的小山頭上遇見他,他剛出得門來,準備到林子裏去打點什麽野味。手裏端著槍,嘴角叼著黃色雪茄,他注視著腳下的山穀。“你看葡萄藤,”他說:“大地穿上它最美的衣裝了。”


    這令人意外的詩情隨即被他自己破壞;他大聲清理喉嚨,啪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過他說的沒錯,葡萄樹好看極了、一畦一畦的枯褐、豔黃、猩紅,寧靜地立在陽光下,葡萄已經采收完,再沒有機器或人來幹擾我們欣賞美景。要等到葉片落盡,剪枝的活兒才能開始。正處於兩季之間的空檔,天依舊熱,卻不是夏,又還沒到秋。


    我問馬索,他賣房子的事可有進展?有沒有哪對和善可親的德國夫婦,在附近露營時愛上這座房子?


    提到露營客,他怒發衝冠。“他們才買不起我這樣的房子呢。不管怎麽樣,我現在不賣了,到1992年再說。你等著吧,歐洲統一,邊界消失之後,他們全會跑到我們南方來找房子。英國人啦、比利時人啦……”他揮著手,好像要把共同市場的全部國家都包含進去:“那時候,房價就不同了。盧貝隆山區的房子會身價大漲,一座小房子也可能值上一兩百萬。”


    1992年,不時有人提起,仿佛到那一年,歐洲合而為一,外國錢就會湧進普羅旺斯。歐洲人合組一個快樂大家庭,不再分彼此。金融限製取消——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會怎麽做?還不是趕緊拎著鈔票,到普羅旺斯來買房子?


    很多人這麽想,可是我看不出有什麽道理。普羅旺斯已經住了不少外國人,他們買房子從沒困難。再講到歐共體的整合,簽訂一紙協約並不能消除各國之間的爭執、欺詐和刁難,尤其是法國。也許50年後,情況會好轉;1992年嗎?不可能。


    然而馬索深信不疑。到1992年,他會把房子賣掉,從此退休;或在亞維隆頂下一間小酒吧,兼賣煙草。我問到時候他那三條凶惡的狗怎麽辦。頓時他的眼淚仿佛就要奪眶而出。


    “他們不會喜歡住在城裏的,”他說:“我得射死他們。”


    他陪我走了幾分鍾,一路喃喃訴說那一定會到手的財富和隨之而來清閑。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總該有點收獲;人到了晚年就該享點清福,不該還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幾根老骨頭。雖然在這山區,他的房子實在是少見的難看,他談起來卻好像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說著說著他離開山徑,走進林中去嚇唬鳥兒。這個殘忍、貪心又虛偽的老無賴!我愈來愈喜歡他了。


    山道上散落著獵槍的空子彈盒,是馬索鄙視並稱之為“小路獵人”的那些家夥留下的。他們要打獵又怕樹林裏的泥巴沾汙了靴子,便在山徑上徘徊,期待鳥兒飛進他們的射程。除了亂丟的子彈盒,更有揉成一團的香煙包、空的沙丁魚罐頭和酒瓶,都是“愛好自然”的當地人遺留的紀念品。他們大聲疾呼自然保護,抱怨觀光客破壞盧布隆山美景,卻不願帶走自己的垃圾。


    普羅旺斯的獵人,真是不知檢點的一群。


    螞蟻的天敵


    我回到家,發現一場小型會議正在舉行,開會地點在後院深藏在樹叢裏的電表之旁。法國電力公司的查表員來查電表。打開蓋子,隻見一窩螞蟻,數不勝數堆作一團。我們到底用了多少電,無法查考。螞蟻須得趕走。除我妻和查表員外,加入討論的是曼尼古酉先生;他最愛做的事莫過於對我們提供建議,我們家中發生任何難題,他都樂於介入。


    “啊呀呀,”曼尼古西彎下腰去仔細觀察,之後說了;“這些螞蟻,不多嘛。”這回他倒是輕描淡寫,螞蟻多到結成黑黑的一塊,結結實實地填滿了裝電表的金屬箱子。


    “我可不打算打擾它們,”查表員叫嚷著:“它們會爬到衣服裏麵咬人。上回我清過一個螞蟻窩,後來整個下午它們都藏在我身上。”


    他站在一旁觀看那蠕蠕而動的黑團,拿螺絲起子輕敲牙齒,然後轉向曼尼古西:“你有氧焊槍沒有?”


    “我是鉛管工,當然有吹焰管。”


    “那好,我們可以燒了它們。”


    曼尼古西呆住了。他退後一步,在胸前畫十字。他拍打額頭,他伸出食指,意思是極不讚同,又似要發表一場演說,也或者兩意皆有。


    “我不敢相信你會這麽說。用氧焊槍燒?你知道這裏麵的電流有多強嗎?”


    查表員不大高興:“氧焊槍當然,我是電氣技師。”


    曼尼古西假裝驚訝:“真的?那你一定清楚,把電纜燒破會有什麽後果。”


    “我會非常小心。”


    “小心!小心!老天,我們可能會和這些螞蟻同歸於盡。”


    查表員把螺絲起子收入袋中,兩手環抱起來:“那好,我就不管這碼子事了,你來處理吧。”


    曼尼古西思量了一會兒,像魔術師在表演超級大魔術之前,先準備好道具一般,轉頭向我妻說:“夫人可否給我幾個新鮮檸檬——兩三個就夠了,外加一把刀子?”


    夫人,那魔術師的助手,果然帶著刀子和檸檬回來了。曼尼古西把每個檸檬都切成四塊。“是一個很老的老人教給我的,”他又低聲嘲笑著氧焊槍燒這個主意的愚蠢不智——“去他的氧焊槍!”查表員怏怏不樂地站在一棵樹下。


    切好檸檬,曼尼古西湊近螞蟻窩,來來回回地往上麵擠檸檬汁,偶然停下來觀看這場酸暴雨的效果。


    螞蟻投降了,他們互相踐踏著,爭先恐後地逃出電表箱。曼尼古西得意洋洋:“懂了吧,年輕人?”他對查表員說:“螞蟻受不了新鮮檸檬的酸汁。你今天可學了個手藝。隻須在電表箱裏放幾片檸檬,以後螞蟻再不會來了。”


    查表員受教之餘,顯然毫不感激。他嘀嘀咕咕說他又不賣檸檬,而且檸檬汁弄得電表黏答答的。“黏答答的,總比被燒成灰好,”曼尼古西回敬。他臨走還帶上一句:“是啊,黏手總比燒死好。”


    雷雨季節


    白天暖得可以下水遊泳,夜晚卻又涼得要生爐火。就寢和起床時的感覺似在不同的季節裏,這便是普羅旺斯的典型氣候。


    雨在夜間降下,持續到第二天。不是夏天那種溫暖大顆的雨點,而是灰色的雨線,連續不斷地垂直落下,衝刷過葡萄園,擊倒灌木叢,把花圃化作泥濘,又把泥濘化作褐色的小河。傾盆大雨直到接近傍晚才停,我們出去察看屋前車道現在怎麽樣了。八月的大雷雨中,車道原已受損;可是與眼前我們所見相比,原來的損傷不過如貓的爪痕。現在,彈坑似的破洞一個接一個,砂礫石塊胡亂堆積,有些原本組成路麵的東西,被吹到房子對麵的瓜田裏去了——最遠的竟跑了一百多公尺。遭到爆破的礦區大約也不過如此。除非恨死了自己的車,否則不會有誰願意把車開上這條車道。我們需要一輛推土機來清理這一片淩亂,還需要運幾噸砂石來填補被衝毀的部分。我打電話給曼尼古西先生。這些日子來,他已經成了我們的活電話號碼簿,又因為他對我們的房子有一份近乎房主的感情,他說他提供任何建議都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錢。他聽我訴說那失去的車道,偶然加點意見——“大災難嗬!”他叨念了不止一次,表示他深切了解問題的嚴重。


    曼尼古西喃喃複述我們的需求;“推土機,沒問題,大卡車、砂石、壓路機,…”他哼一小段音樂,好像是莫紮特的音樂,來幫助思考,這才下定決心:“好。有個年輕人,鄰居的兒子,是推土機專家,價錢也公道。名字是桑士,我叫他明天來。”


    我提醒曼尼古西,等閑的汽車開不上我家車道。


    “他早習慣了,”曼尼古西說。“他騎特製輪胎的摩托車,任何地方都能去。”第二天早晨,我看著桑士奮力與那車道周旋。他像彎道滑雪似的騎車轉來轉去,避開坑洞;過土堆時,他站在踏板上往前衝。熄火之後,他回望車道,渾身上下體現了典型的摩托騎士形象,黑頭發,皮黑外套,黑摩托車。他戴著飛行員式的太陽眼鏡,鏡片反光,讓人一點兒也看不透。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他認不認識我們那位保險業務員法圖先生。他們兩人可是一對兒。


    不到半小時,他已經親身踏勘過這塊礦區,估了價,並且打電話訂購了砂石。他與我們訂下金石之約,說是兩天以後,他會開推土機來。這話,我們不大敢當真。晚上,曼尼古西以上級指導員口吻打電話來詢問,我告訴他,桑士先生的效率頗為驚人。


    “那是他們的家風,”曼尼古西說:“他爹種瓜發了財,做兒子的將來也會靠推土機發財。他們雖然是西班牙人,做事倒十分嚴謹。”他回憶說,桑士的爹年輕時到法國來找工作,後來研究出一種方法,能讓甜瓜長得又快又好,普羅旺斯無人能及。他現在呀,曼尼古西說,闊氣了,一年隻工作兩個月,冬天還到西班牙的阿利坎特(alicante)去度假。


    桑家兒子如約而來,一整天都坐在推土機上來回整地。他的動作準確利落,填平成噸的土像泥水匠使用泥刀一般從容,動作優美。坑洞填上,他用巨大的耙齒抹平麵,並邀請我們來觀賞他的成績;平整無暇,教人舍不得踩上去。他又為車道稍稍添加了些坡度,以後再下傾盆大雨,雨水自會順坡而下,流入葡萄園去。


    “還好吧?”


    好得跟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一樣,我們說。


    “那好,我明天再來。”他爬上推土機的駕駛座,以15公裏的時速,穩健地開走了。明天,他會帶砂石來。


    大富翁鋪車道


    第二天早晨,一輛卡車開上車道,直抵屋前,打破了新耙梳好的路麵之完美。那車看起來比福斯坦的運葡萄車更老舊不堪,車身鬆垮,排氣管都快要垂到地麵了。熄火時,它得像靈魂出竅一般一陣顫抖。車裏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圓滾滾的身材,滿麵風塵之色。他們站在卡車旁,饒有興味地看著房子。不用說,這是一對流動季節工,在回南方過冬的路上,希望找到最後的工作機會。


    看得出,他們是一對善良的老夫婦。我油然生出憐憫之心。


    “田裏的葡萄,恐怕都已經采收完了,”我說。


    男人裂開嘴笑,還點著頭:“很好,在大雨降臨之前采完,你運氣不錯。”他伸手指向屋後的森林:“那裏有很多蘑菇吧,我猜。”


    “是啊,”我說,“很多。”


    他們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於是說道,他們盡可以把車子停在這裏,上山采蘑菇去。


    “不了,不了,”男人說:“我們今天要做工。我兒子就要運砂子來了。”原來這就是那位瓜農富翁!他打開卡車後廂的門,取出泥水匠用的長柄鏟子,還有木頭製的長齒耙。“其他的,留給他去搬,”他說:“我可不想壓斷腳。”


    我往裏望去。車座後麵緊緊綁著,足有卡車那麽長的是小型蒸汽滾筒壓路機。


    等待兒子到來之際,桑老先生談論人生,說起對快樂之追求。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他說,他還是喜歡偶爾親自動手做工。瓜田裏的工作,七月間就結束了,以後他便閑居無聊。有錢固然很好,可是人需要的不隻是錢。他即然喜歡雙手勞動,何不幫忙兒子做工?


    我從沒雇傭過大富翁,通常我也沒機會與他們相處,可是這一位,在這裏待了一整天。桑士運來了砂石,倒在車道上,桑老爹便用鏟子鏟開,桑大娘隨後用木耙推平、鋪勻。接著壓路機卸下了;像大型嬰兒車似的,在車道上壓來壓去。桑士坐在駕駛座上,對他爹娘發號施令——這裏加一鏟上,那裏多耙幾下,留神你的腳,還有,別踩到葡萄藤了。


    全家通力合作,天擦黑時,我們屋前就展開了緞帶似的一條油灰色路徑。如果有什麽推土機雜誌舉辦什麽車道大賽,我們這條準可以參加。


    壓路機塞進卡車後廂,爹娘請進前座,桑士說道,價錢比他原先估的要低些,但到底多少他還得回去算算才知道。帳單,他爹會送來。


    次晨我起床,看見一輛頗眼生的廂型車停在屋外。我四處尋找車主,卻不見人影。大概是哪個懶惰獵人,貪圖近便,由此走上山去打獵吧。


    早餐快吃完時,我們聽到窗子上哢吱一響,桑老爹那圓圓的褐色麵龐出現了。他不肯進屋,說是靴子太髒。他六點鍾就入林去了,帶了個禮物給我們。他伸出的格子花紋舊帽裏麵盛著野蘑菇。他教給我們他最愛的烹調法——加奶油、大蒜和芹菜末。又接著講了一個恐怖故事,說三個人晚餐時誤食有毒的蘑菇而死,鄰居發現時,他們仍坐在桌旁,眼睛睜得大大的,毒菌子把他們完全麻痹了。桑老爹繪聲給色地講述著並作出翻白眼的樣子。但是我們不用擔心,他說。對於他帽子裏的蘑菇,他敢用生命保證,盡管多吃!


    當晚,妻和我便吃了。食間不時互相審視,看可有臉麵麻痹或翻白眼的現象。野菌子比普通的白菇好吃太多了,我們決定投資,買一本野草圖解書,再買一雙防蛇長靴,兩人各穿一隻。


    庭前碎石


    整修老房子,耗日費時。到後來,一心隻盼早早完工,修得好不好,已經顧不得了。一拖再拖,不能上工的理由幹百種:木匠割傷了指尖、泥水匠的卡車被偷。油漆匠得了流行性感冒……。約好五月來修,後來說是六月一定來,最後是直到九月才露麵。在等待的期問,那些水泥攪拌器、碎石子兒、圓鍬和鋤頭,都愈來愈像是固定布景。在炎熱的夏天,陽光之下萬物生輝,倒還容易用忍耐的眼光,看待滿屋子未完成的工作。現在,我們待在屋裏的時間愈來愈多,看著它們,心情便不由得急躁起來了。


    我們隨建築師克裏斯欽走遍全屋,聽他述說什麽工該由誰做,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正常情況下,”迷人又樂觀的克裏斯欽說:“隻需要六七天便可做完。抹抹石灰、塗塗水泥、刷刷油漆,就結束了。”


    我們大感振奮。告訴克裏斯欽,近來有時會想象在聖誕節早晨醒來,身邊因圍繞著遍地瓦礫的情景而沮喪萬分。


    每一部分都作出受驚的表情——手攤開。眉毛上揚、肩膀聳起。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已經快完工了,不該再耽擱。他會打電話給工作小組各成員,立刻展開一周的密集行動。會有結果。


    小組成員果然在百忙中抽空,分別察看了我們的房子。狄第埃和他的狗是清早七點鍾來的,電匠午餐時間來,泥水匠雷蒙晚間來喝了一杯酒。他們來,可不是來做工,是來看有什麽工待做。他們都對這事情拖了這麽久表示驚訝,仿佛該負責的不是他們,而另有其人似的。每個人都自以為是地告訴我們,問題出在別人身上,要等某人做完什麽,他才能接著做什麽。我們說是不是真的要拖到聖誕節,他們都哄然大笑。距離聖誕節還有好幾個月呢,就算新蓋一所房子,到聖誕節也該蓋好了、不過,要具體說出究竟那一天能修茸完畢,他們無不大感為難。


    “你何時能來?”我們問。


    “快了,快了,”他們說。


    我們無奈於這樣的回答。步出前庭,水泥攪拌器忠實地守望著前門階梯。仿佛那不是機器,而是一棵高大的絲柏樹?


    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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