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風野所從事的工作性質來說,即無寒假,亦無暑假。


    現在,正分別為一家周刊和一家月刊雜誌寫連載,每星期一的前一天是周刊雜誌的截稿日,最緊張。另外還有些像人物評介什麽的零散活兒,隨來隨幹。


    手上的活兒積壓起來時,星期六、星期日也沒有了。與此相反,沒活兒時,平日也成了假日。上班族按星期、月的節律行動,而風野則不然,他是按截稿日行動。


    從一月份開始在周刊雜誌上寫的連載,至七月底結束。因此,八月裏多了些空閑的日子。


    但是,並非閑著就一定讓人高興。因為閑著就意味著收入實實在在地減少。


    自由職業不同於受薪階層,沒有獎金,更沒有各種補貼,就連住房、交通補貼、退休金也沒有。每月的收入也不穩定,如果因病臥床,第二天就沒有進項,生活上缺少安定感。


    周刊上連載的結束,使風野的收入也銳減了三分之一。幸好從十月份開始,已約定在一家新出版的周刊雜誌上負責一個專欄。另外,十一月以後,以前寫的人物評介將結集出版,這會帶來一些版稅收入。要是沒這些收入,真會坐立不安的。


    八、九月不太好過,但因此卻可以從容地看看書,補充新知識。


    風野寫作的範圍涉及社會、經濟、時事等方方麵麵,所以,必須不停地了解各種事情,閱讀各方麵的書籍來收集素材。比如說要描寫一家企業的內幕,就需要了解上至董事長下至普通職員所思所想,否則寫出的文章就不會有讀者。


    “跑太快了會摔倒,該經常停下腳步思考。”


    這是風野放棄了固定工作後,一位前輩作家送他的忠告。現在這兩個月正好停下來進行思考。


    今年八月的盂蘭盆節正好是風野亡父的十三周年祭日。風野老家在水戶,每年夏季妻子、孩子都回去。風野這次想一起回去一趟,悠閑地多住些天。


    老家有親戚,還有很多高中時代的朋友等著自己,跟這些與自己工作沒有關係的人交談非常輕鬆愉快。


    風野每年盂蘭盆節和新年回老家。年逾七十的老母和弟弟一家人住在那裏。每年隻有這兩次會麵,每次風野都留下些零花錢算是盡盡孝道。


    風野原以為袊子不會反對他回老家的計劃,沒想到袊子一聽就拉下了臉。


    “怎麽又不高興了?”


    “我還想回老家看看呢!”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也回去不是挺好嘛。”


    “你讓我這副樣子怎麽回去?”


    “什麽樣子?”


    “回到鄉下去,那麽多親戚朋友要是問我為什麽還是獨身,你讓我怎麽回答?”


    “新年時你不是已經回去過一趟嗎?”


    “是回去了,可是隻在家呆了一天。我媽苦笑著央求我快點出嫁。給我看了不知多少張求親的男人照片,真煩死人了。這次我回去不完婚的話,大概不會放我回東京的。”


    袊子的老家在金澤,那一帶人們的觀念比較守舊。如果看到從東京回來的快三十歲還未嫁的姑娘少不了說三道四。


    “這副樣子,恐怕連我媽都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那是因為你說過討厭鄉下,不想回去。”


    “隻要人家歡迎,我怎麽不想回去?跟大家聊聊天多好。”


    袊子很少對風野提起老家和母親。風野問起,她也不願細說。風野覺得袊子對老家很淡漠,所以也就不去過問。原來拎子卻是憋著話一直沒說。到了聽風野說起要回老家就一下子爆發了。


    “我並不是想回去。但今年是父親的十三周年祭,我媽歲數又大……”


    “我媽也上了歲數啊。”


    風野一時語塞。


    袊子不結婚,成了老姑娘,這的確是風野造成的。如果沒有風野出現,像袊子這樣的女人該有多少男人追求啊。即使現在回到老家,也還有上門求親的。就是在公司,好像也有男人向她求婚。


    有時,袊子也說點這些事,言外之意似乎是告訴風野自己不是找不著主的。同時也是暗示對目前的暖昧關係已經厭煩了。


    每當聽到袊子講這些事,風野也反省到由於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欲而耽誤了袊子的一生大事。或許不該纏住她不放。


    但是,實際上風野對袊子情有獨鍾,根本不準備放棄拎子,甚至想現在要,將來也要抓住袊子不放。最近,風野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與袊子的戀情將是此生的最終的戀情。因此,心裏盡管十分清楚自己的作法自私、狡詐,可是一想到這是自己最後的戀情,又實在割舍不得。


    年過四十的男人應當明辨是非,祈願對方幸福,適時地還對方以自由。縱令袊子不積極地斷絕往來,自己也該朝那個方向引導她,這才是明辨是非的男人。


    風野這時又想起以前讀過書上的一句話“美麗的分手”。書上寫著為了留下美好的回憶,分手必須是美麗的。


    然而,對現在的風野來說,什麽美麗的分手不過是隨意杜撰。如果真的喜歡對方,怎麽可能有美麗的分手。沒有發展到相互憎恨、厲聲詈罵、打得遍體鱗傷的情況下,怎麽可能與相愛的人分手。


    如果能結束目前這種狀態,明白無誤地對妻子講我有了心上人,經過反複考慮還是覺得更喜歡她。因此請你與我分手,那該多痛快。這種開誠布公的做法或許對雙方都有好處。


    然而,隻要跨進家門,看見妻子、孩子,想好的詞就說不出了。好不容易下的決心瞬間崩潰,完全被安逸的安庭氣氛吞噬了。


    沒有勇氣說,的確是久拖未決的原因,但這還不是全部原因。


    風野在考慮與袊子的二人世界時充滿了甜蜜的想象,同時隱約感到某種危機。


    確實,袊子年輕、漂亮,以風野的年齡來說是難得的女人。但恰恰是這年輕、漂亮有時卻成了自己的包袱。雖然目前還不至於,但是說不清什麽時候兩個人之間有產生隔閡、出現致命傷的可能。


    其實風野過慮了。兩個人如果真結合了,這種擔心可能僅僅是杞人之憂。事實上,差一輪,甚至差二十歲以上的夫婦並不鮮見。由此看,年齡差異並不是問題。而且真與袊子在一起過日子,恐怕要被管得服服貼貼,老老實實。


    現在的妻子,對自己還算是寬容的。給了自己偷情的機會。雖然兩個人之間已談不上愛情,但給自己的自由度相當大。把當妻子的與袊子相比可能不夠公平,不過袊子比妻子厲害得多。


    但是,眼下的問題是自己能夠回老家,而袊子卻不能,必須想個辦法讓袊子擺脫孤寂的感覺。


    “那我就在老家過盂蘭盆會的三天,然後立刻回來。”


    “急什麽呀。呆一個星期也行啊。”


    “這邊就你一個人……”


    “我本來就沒指望你來陪著,反正你早就決定了要回去的。”


    “真的,就去三天。”


    “我可沒說不讓你回去。該走你就走,你的夫人還等著你呢。”


    看來,袊子對風野回老家挑毛病並不單單因為她自己回不去而發泄,更主要的是不滿意風野和家人一起行動。


    “說是回去,也是她們先去,回來也是各走各的。”


    “可你剛才還是打算一起走的嗎?”


    “我不是剛說過,我是晚去早回嘛。”


    “你別太為難了。分著走到了那兒還不是在一起?”


    “做法事時,總得夫妻都在場吧。”


    “是啊,你說得對。”


    袊子用力點點頭,從床頭櫃上拿了支香煙,點上火,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看得出來,袊子已處於亢奮狀態。


    “反正就三天,你放心等我回來吧。”


    “你隨便。我也要出去玩。”


    “去哪兒?”


    “哪兒不可以?你還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袊子又點燃了一支煙,似乎也略平靜了些,慢慢噴著煙。


    “你和誰出去?”


    “不知道。”


    看著麵無表情的袊子,風野開始感到問題嚴重。


    風野還從未感到過袊子的背後另有男人的影子。當然,拎子跟公司裏的男同事、男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的事肯定是有的。這些交往似乎沒有越過朋友情感的範圍。


    但是,關於這一點自己沒追問過,袊子也從未解釋過。說不定那些男人中有的讓袊子抱有好感。


    迄今為止,可以肯定的是,袊子與男性的交往尚未有越軌跡象。這可能是風野盲目的自信,但風野對此堅信不疑。看看袊子日常的言行,自然就會明白她與其他男人的交往是逢場做戲,不是認真的。


    脾氣上袊子有點歇斯底裏的成份,但是在與男人的交往上卻從不曖昧。袊子近乎潔癖的好幹淨,屋裏容不得一點髒亂,在處理與異性的關係上理應會慎重。


    袊子是說過:“你要是跟別的女人玩,我就找個男人。”但風野根本就一笑置之。隨便袊子嘴上怎麽說,她絕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除了本身的性格因素,這與袊子老家的淳樸風俗、嚴格的家教也有關係。


    總之,不可能想像袊子有其他男人。


    但是,這次風野卻有些疑惑了。


    她不過是說,利用自己回老家的這些天去旅行,幹嘛自己這麽介意。


    袊子沒說要與某個男人一起旅行,連去哪裏約不約伴都沒決定,像是頭腦發熱的氣話。不過,這種一時衝動的旅行反倒讓人擔心。


    平時袂子溫柔可愛,可是一發脾氣就不知道幹出什麽事來。袊子的性格中也存在著認死理、莽撞的一麵。


    “真的去旅行嗎?”


    袊子默默地點了下頭。看樣子外出的主意是不會改變了。


    可是,袊子有時主意變得很快。常常是昨天吵鬧得天翻地覆,今天立刻溫順地過來說聲“對不起”。現在因為聽風野要帶家人回老家而鬧別扭,明天可能就陰轉晴。


    “我早點趕回來還不行嗎?”


    “急什麽?多在那裏住幾天吧。”


    其實,用不著袊子不樂意,風野心裏也並不想回去。隻是給亡父做十三周年的法事,當兒子的不能不回去。


    “告訴你,我身上還覺得難受呢。”


    “去醫院看過嗎?”


    “我可沒臉再讓人家檢查那地方。”


    “有病不看可不行呀。”


    袊子又不說話了。有時以為她情緒好些了,突然間又神情呆板,愣愣地向窗外看。今天為什麽不高興風野是清楚的,但還是精神準備不足,或許身體的不適才是主要原因。


    “恐怕還是手術的緣故吧?”


    “我也這麽想。”


    做了墮胎以後,鳳野隻向袊子要求過有限的幾次做愛,而袊子的高xdx潮似乎也不如以前強烈。可能是墮胎手術造成的心理創傷尚未愈合,也可能是擔心再次懷孕所致。總之,兩個人之間不可否認地出現了一線隔閡。


    這種情況下,讓袊子一個人外出旅行恐怕不妥。女人在心理處於不穩狀態時,做事會失去理智。


    風野對袊子是信任的,但是對她的身體卻放不下心。


    最終也沒有攔住袊子。


    風野按原計劃回了老家。


    跟袊子解釋過不止一次,這次是給父親做十三周年法事,回去後事情極多。


    三周年和七周年的法事是在寺院裏做的,這一次是在家裏做。需要拆開隔層,把兩間屋並成一大間。而且來的客人都是近親和鄰居。


    向與會者發通知、訂外賣的飯菜等雜事都由母親和弟媳婦包了下來,風野隻要在當天拜祭之後向與會者致辭即可。


    盡管要風野做的具體事不多,可是大部分來客都是多年未見了,所以一聊開了頭就沒完沒了。有的人還讀過風野近期寫的文章,大談自己的看法。鄉下人悠閑慣了,特別是幾杯酒下肚後,更說個不停。


    風野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想著袊子。


    袊子一個人在幹什麽呢?在準備行裝嗎?說不定已經上路。她說過要與朋友一塊旅行,是什麽樣的朋友?多是是女性朋友,也可能男女朋友都有。


    風野又有點坐不住了。以前回老家時也想過袊子,卻從未像這次焦慮不安。


    法事是下午二點開始的,五點鍾還未結束。大家再一次圍坐在桌前端起酒杯。


    風野起身離席,朝電話走過去。


    電話分別放在客廳與房間大門旁邊的餐廳,由一個轉換開關控製。風野從沒有用電話跟袊子聯絡過。因為母親和弟弟夫婦肯定聽得出來是在給女人打電話。母親是守舊的老腦筋,讓她聽見了又得瞎操心。


    不過今天特殊,家裏坐滿客人,觥籌交錯,麵赤耳熱,鬧哄哄的。這時候趁亂打電話,也不會引起疑心。


    風野把開關切換到餐廳,拿起了話筒。


    如果在與袊子通話的過程中誰進來了的話,裝成是談工作就可以蒙混過去。風野打定了主意,耳朵緊貼在話筒上。對方沒有應答,傳來的隻是單調的振鈴聲音。風野等到振鈴聲響到第十聲時,掛斷電話,然後又重撥了一遍號碼,仍然沒人接。


    風野是昨天下午離開東京的。當時袊子還在家裏。如果出門了的話,那麽不是昨天夜裏就是今天早上。


    和誰?去了哪裏?雖說不可能是與男性朋友一起去的,但終究是塊心病。


    風野回到座位上,一口氣連灌了幾杯卻毫無醉意,頭腦反倒格外清醒。


    八點以後,留下的客人都是至親的親戚。風野又給袊子撥了個電話,仍然沒人接。


    今天是盂蘭盆節,公司也都放假,看來袊子的確出門旅行去了。


    既然袊子說過要去旅行,不在家也是理所當然。但是,風野心中仍然對袊子是否改變主意抱有一線希望。自己說走就走了,把她一個人留下,是做得過份了點。以前的話,袊子肯定會乖乖地等著自己回去,現在她已經不再是言聽計從的袊子了。


    妻子和孩子們來到庭院寬大、花木繁茂的老家,過得十分開心,風野卻毫無興致。


    “我明天回去。”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吃驚地望著他。


    “為什麽這麽快就回去。你不是說可以在這裏悠閑地住一個星期嗎?”


    “周刊雜誌的發稿要提前了。”


    “你答應的,陪我們一起采花。”孩子非常沮喪。


    法會結束了,跟親朋故舊也見了麵,繼續留在這裏已沒有什麽意義。


    “難得來一趟,你們就多住幾天吧。”


    “一家人好不容易湊齊,你又要走,真沒勁。”小女兒嚷道。


    “你爸爸事情多,讓他去吧。”妻子勸著孩子。


    表麵上,妻子的話很體諒自己,實際上卻暗含譏諷。


    “你一個人做飯、打掃房間行嗎?”


    “反正我一個人過,到外邊隨便吃點什麽就行。”


    一直在旁邊坐著的母親插話道:“東京那麽熱還要寫稿子太辛苦了,讓孩子媽陪你回去吧。”


    殊不知,風野巴不得一個人輕鬆自在,隨時可以找袊子,也用不著對外宿不歸提心吊膽。


    妻子早已洞悉風野的內心,不冷不熱地說:“您放心吧,孩子爸喜歡一個人獨處。”


    “這麽著吧,今晚上大家一起吃頓晚飯。”


    小女兒立即表示讚成。


    “哇,太好了,去大飯店吃西餐,奶奶也去吧。”


    “那得多花多少錢啊!”


    母親覺得太破費。風野心裏想的是帶全家吃頓飯,權當贖罪,今晚給妻子個麵子,以換得妻子的通行證。


    第三天,風野返回東京。在上野站下車後,用公用電話給袊子打了個電話,還是沒人接。


    風野從車站直接去了袊子的公寓,門上著鎖,隻用好鑰匙打開。屋裏掛著窗簾,收拾得很整齊。門口信報箱裏插著三天前的晚報和一直到今天的報紙。


    看來,袊子是在風野走的當天下午出門旅行的。


    “人家明明說了立刻就趕回來,真是的……”


    要是這會兒袊子出現,一定要緊緊摟摟她。


    風野想像著袊子投入自己懷抱的情形,看著空蕩蕩的房子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怎麽會老是這麽傻?”


    風野想從記事本上撕張紙,留個條給袊子。但是轉念一想,這麽做會被袊子視為軟弱,讓她更加變本加厲地耍脾氣。於是,風野把記事本放進衣兜,把煙灰缸倒了。


    臨出房間前,風野決定不將報紙放原處,讓袊子回來後也看出自己來過。


    風野回到家裏。也就三天沒人住,一推開家門,一股熱浪撲麵而來。風野懶得把所有窗戶打開換氣,隻是把書房的窗戶打開了,然後開始拆看這幾天的來信。信主要是雜誌編輯部來的。還有不少商品宣傳廣告,裏麵還夾著一張郵局的通知單,上麵寫著,送信時家裏沒人,所以請去郵局取信。


    風野整理完信件後,天已經黑了下來。袊子會不會回來呢?風野看了一下表,正好七點。電話打過去了,仍然沒人接。


    想著袊子肯定在,才急急忙忙趕回來,早知如此何必扔下妻子、孩子不管呢?風野感到十分泄氣。


    不管怎樣,肚子餓了,先出去把晚飯吃了再說。在家門口吃還是去稍遠點的地方呢?風野有些猶豫。在家門口吃覺得索然無味,去遠處又懶得動。


    孤單單一個人在家裏,風野不由得想起往日家裏的熱鬧氣氛,一直覺得礙手礙腳的妻子、孩子,一下子又變得讓人留巒。


    悔不該那天沒告訴袊子自己今天回來。其實,也對袊子說過“三天後回來”,可是當時袊子回答說:“急什麽,多在那裏住幾天吧。”問題在於自己應當再強調一次三天後肯定回來。不過,當時認為,萬一事多或許要推遲一兩天,也不敢一下把話說死。以袊子的聰明肯定也想到了這種可能。


    但是,袊子不在,今晚上自己在哪裏睡呢?平時覺得擁擠的家,現在似乎又過分空曠。還不如回工作間睡呢。於是,風野關上書房的窗戶,出門前又給袊子打了個電話,仍然沒人接。


    在去工作間的路上順便吃了晚飯。九點以後,風野再次撥通了袊子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這麽晚了,大概不會回來了。可是,想見到袊子的心情越發變得強烈。猶豫再三,風野決定還是去袊子公寓親眼落實一下。


    即使她今天不回來,我就一個人在那裏睡。風野出了工作間,攔了輛出租車。到袊子公寓時已經過了十點。


    按下對講機的按鍵後,裏麵無人應聲。風野這才開門進屋。一切都還是上次來時的樣子。風野先打開空調,又從冰箱裏取出啤酒,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十一點左右,風野剛在沙發上躺下,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袊子不會往一個人沒有的自己房間打電話。但是,風野在一瞬間又覺得就是袊子,伸手抓起話筒。


    “喂,喂。”


    傳出了聲音是個青年男子。風野手握話筒幾乎窒息了。


    “袊子嗎?”


    “喂,喂。”


    那個男人的聲音不斷傳來,風野知道不該回話,就默默地拿著話筒。那男人又喊了幾聲嘀咕著“奇怪”,就掛上了電話。


    風野愣了一陣兒,這才突然想起來似地把話筒放回原位。


    好像對方就在等著話筒歸位。電話鈴再次響起,這次風野沒碰電話,數著鈴響七次對方才掛斷。


    肯定還是剛才那個男人。準是以為既然有人接,袊子一定在,所以才打了第二次。


    聽那男人的聲音約三十來歲,顯得年輕宏亮。他直呼“拎子”而不是衿子的姓,說明與衿子熟識,或許是衿子的朋友。


    可這麽晚了會有什麽事呢?夜裏十一點以後給獨身女人打電話該不是別有用心?


    剛才真該回一句“我是矢島”,嚇他一跳。


    這個電話攪得風野心緒不定。電視也不想看了,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一門心思地琢磨起剛才的電話來。正在這時,門口似乎有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不會是衿子吧?風野側身盯著門口,門開了,衿子正在那裏彎腰脫鞋。


    “哎?……”


    風野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但是心裏有氣不願意到門口迎接,所以又坐下了,衿子已經走了過來。衿子上身桔黃色短袖衫,下身白色裙褲,右手拎著一隻大旅行箱。


    “你去哪兒了?”風野本想心平氣靜地說話,但不由自主地用斥責的語氣問道。


    “伊豆。”


    “我可是按約定的時間下午回來的。”


    “是嗎?……”


    衿子點了點頭進了裏間屋,放下箱子後又去往浴缸裏放水。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跑了好幾個地方。”


    衿子在水池邊站著端著杯水邊喝邊說。這三天裏大概是去了海濱,衿子的臉和後背顯出健康的古銅色。


    “我說過今天回來吧?”


    衿子並不答話,轉身要往浴室走。風野暗想,自己硬是在第三天趕回來,你卻回來這麽晚,更氣人的是,這麽久沒見麵了,連個笑容也不給,真掃興。


    “剛才有你的電話。”


    “誰來的?”


    袊子進屋以後頭一次顯出認真的表情。


    “是個男的,我不認識。”


    “你說話了嗎?”


    “沒有,我隻拿著話筒聽。他喊你的名字。”


    “可能是北野君?”


    “你們公司的?”


    “一起去旅行的朋友。”


    “就你們兩個人去的嗎?”


    “想到哪兒去了!”


    袊子苦笑了一下,用雙手往後擺了擺頭發,推開了浴室門。


    “你還沒回答我呢!”


    “別像警察審犯人似地說話行不行?”


    “我問你到底跟誰去旅行的?”


    “公司的同事,連上那男的,六個人一起去的。”


    “這麽晚才回來?”


    “我路上往別處……”


    袊子進了浴室,語氣裏顯然是說這還不夠嗎?風野仍然有些忿忿不平。


    今天早上離開老家時,風野盤算著跟袊子久別重逢,得好好親熱一點。還要對把袊子一個人留在東京的事鄭重其事地道歉。可是,回來後卻不見袊子的人影。再者,袊子好像在等自己回來,卻又出門旅行,而且還是與一幫男朋友同行。十二點多了才進的門,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風野此時已全無與拎子和好的心情。


    風野百無聊賴地又從冰箱裏拿出啤酒喝了起來。這時,拎子從浴室裏出來,容光煥發地坐在梳妝台前。


    “在伊豆呆了三天嗎?”


    “是的。”


    “住什麽地方了?”


    “旅館。”


    袊子仍然是愛答不理的樣子。風野一口氣又喝光了一杯啤酒。


    “為什麽事先不告訴我去哪裏?”


    “那,那是臨時決定的嘛。”


    “你們一起六個人,怎麽會是臨時決定?根本就沒打算告訴我吧?”


    “不是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回來吧?”


    風野問著問著,對自己教訓人的口吻也感到氣惱,於是和緩一下語氣解釋道:“我回來後見你不在,有些擔心。”


    “你擔的什麽心啊?”


    “一個女孩子去向不明,回來的又這麽晚,誰能不擔心呢?”


    “你也太任性了點吧?”


    “任性的恐怕是你吧?”


    “我怎麽任性了?去哪兒,什麽時候回來沒告訴你嗎?”


    風野嗓門大了起來,袊子卻神態自若地梳著頭。


    風野越發地怒氣衝心,可是十二點多了,說實在的自己也覺得累了,又不情願對袊子提出“睡吧”。因為,那意味著自己繳械投降。


    明智的做法是等著袊子鋪床。風野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後點燃一支煙。


    但是,袊子毫無離開梳妝台的意思。好不容易看她梳完了頭,她又開始抹護膚霜一類的東西,接著又是臉部按摩。風野已經忍無可忍。


    “喂,不想給剛才那個男的回個電話嗎?”


    “半夜三更的來電話,準是有急事。”


    “有急事的話肯定還會再打過來的。”


    袊子若無其事地繼續她的按摩。風野其實就等著袊子說一句“對不起”。男人即使認為自己不對,為了保住麵子也很難低頭認錯。


    不過,今天晚上袊子出奇地固執。若是在以前,她會主動說聲“累了吧”,來緩和氣氛。現在卻沒有絲毫妥協的跡象。


    會不會這次旅行使她的意識發生了什麽變化?會不會是他的那些朋友促使她下了決心與風野分手?


    莫非她在旅行中與某個男人發生了關係?袊子不停地照著鏡子,是不是因為親近了年輕的男人?風野忽然覺得袊子的一舉一動都異乎尋常。


    “那個叫北野什麽的在哪兒上班?”


    “一般的公司裏。”


    “你跟他有來往?”


    “來往怎麽了,他才二十六歲。”袊子微微一笑。


    二十六歲,比袊子小兩歲,說不定就喜歡袊子這樣比他大的女人。


    “那個男的是不是喜歡你?”


    “那我怎麽知道?”


    袊子笑著,並未予以否認。風野越發覺得可疑。


    “該睡了。”


    風野悶悶不樂地提出了睡覺的建議。袊子沒有立刻動,過了一會兒才走進臥室。被褥鋪好後,袊子回到客廳。


    “請吧!”


    “你不睡嗎?”


    “我還得收拾點東西。”


    袊子說著就走到床頭櫃邊,打開了抽屜,窸窸窣窣地翻找著什麽。


    說了睡覺還要等這麽久,以前也是從未有過的事。風野把瓶裏剩下的啤酒喝光,進了臥室,看見兩床被子之間有一條約十厘米的縫隙。


    平常被子都是緊緊挨著的,今天袊子可能是有意如此。


    是否因為旅途勞頓?還是因為剛剛重逢還不想讓風野觸碰身體?絕不會是因為舍不得旅途中被別的男人親熱的餘韻過早消失吧?總之,以前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


    看著這十厘米左右的縫隙,風野心中憋悶難以入睡。他頻繁地翻著身,還不時咳嗽一聲,窺探袊子的反應。可是過了挺長時間,袊子還是沒動靜。風野等得心急,裝作要看書起身來到客廳,袊子正坐在沙發上邊喝咖啡邊看一本周刊雜誌。


    “喂,差不多該睡了。在外邊這幾天也累了吧?”


    風野話裏帶刺,袊子卻眼不離雜誌。風野看著袊子的側臉,終於火山爆發了。


    “要是另有相好的了,你就明說!”


    “這是什麽話?發神經。”


    “誰發神經?鋪被子你拉條縫,我困了你卻成心不睡。想分手就早點說話。”


    看著氣勢洶洶的風野,袊子表情愕然。


    “要是喜歡上年輕男人,你就放心跟他上床吧。”


    “我什麽時候說過喜歡?”


    “跟別的男人睡也睡了,用不著我了是不?”


    “你是在吃醋嗎?”


    袊子放下雜誌,笑出了聲。


    男人發了這麽大的脾氣,女人卻把男人當傻瓜一般嘲笑,這算是什麽女人?風野怒不可遏,但是立刻又為自己因為這種女人而動氣感到可惡。一般的,為有沒有外遇而生氣吵鬧的都是女人。當然,近來也有這樣的男人。風野是不屑於此的。可是現在的自己竟自甘墮落!女人嫉妒是天性使然,男人嫉妒則不成體統。


    “我才不吃醋呢,不過是感到難以理解而已。”


    “你說我到底幹什麽了?”


    像是被風野激怒了,袊子也開始動怒了。風野清楚這麽吵下去又變成混戰一場。必須現在收拾局麵。可是,離弦的箭是收不回來了。


    “你明知道我回來,卻在外麵玩到半夜三更,合適嗎?”


    “你倒好意思說,自己攜妻帶子在老家享樂,卻叫人家等你回來。”


    “就算是讓你一個人等了,也不該跟別的男人睡覺。”


    “你給我說清楚,何時、何地、跟誰?”


    袊子雙眼放射出歇斯底裏的目光。


    “問你自己吧!”


    “好哇,你原來是這種人。”


    “知道我是什麽人就別找我呀!”


    “找你?再別讓我見到你!”


    袊子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門口。發怒的時候袊子總是立刻往外走。按說袊子還不至於情緒完全失控。可是,就這麽兩間房,恐怕也沒有比出走更好的辦法。


    風野在一瞬間想氣氣袊子,不管她,但一個人留在屋裏也實在難受。


    “你去哪裏?”


    “我去哪裏跟你有關係嗎?”


    “等等!”


    看見袊子已經開始穿鞋,風野趕上去,一把抓住袊子胳膊。


    “放手!”


    袊子掙紮著要甩開風野的手。風野把雙手插到袊子的兩肋下,更加用力地從背後死死抱住。


    “你幹什麽?”


    “行啦,給我過來。”


    風野把袊子往客廳裏拖,剛才還激烈反抗的袊子卻意外地順從。或許是因為即使跑出門也無處可去。也可能是由於不檢點行為而心中有愧,袊子半推半就地被拖進臥室。“這麽晚了,快躺下吧。”


    “我不想睡。”


    袊子站著不動,但也沒有再往外跑的意思。風野鬆開手,迅速關了燈,在黑暗中摟住袊子就親吻起來。


    “不……”


    袊子拚命晃著頭,風野更加用力地把嘴貼了上去,這下拎子似乎也無奈地張開了緊閉的雙唇。


    兩個人的嘴緊緊地對在一處,直到快喘不過氣時,風野才把嘴放開,袊子也像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


    “別再幹蠢事了!”


    風野說著用一隻腳把被子掀開一邊。


    “睡吧!”


    袊子站在原地,雙手往腦後攏了一下頭發,然後慢慢地背過身子開始脫衣服。


    可能是強行接吻奏效,也可能是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緣故,風野先鑽進被子裏後,袊子脫下套頭薄麻短袖衫,拉開裙子的拉鏈。在微弱的光線中袊子的動作像皮影戲似地影影綽綽。


    “快點兒啊……”風野眼望屋頂,幾乎想叫出聲來。一切順利的話,這是久違四天之後第一次與袊子親熱。仿佛上次與袊子肌膚相親已經是很遙遠的事。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回了一趕鄉下老家造成的。


    袊子把脫下的短袖衫披在身上,弓身鑽進被子裏,風野早把剛才的爭吵拋到腦後,一下子就靠了上去摟住袊子。短袖衫下麵隻剩下胸罩和超短三角內褲。風野顧不上除去胸罩,一隻手把胸罩往上一拽,嘴就含住了袊子的乳頭,同時另一隻手抓主袊子的內褲往下扒。


    風野腦海中瞬間閃出與袊子同去旅行的男人,但是按捺已久的性欲驅使著他立刻插進袊子的體內。


    對風野不同往常的粗魯舉動,袊子直喊“慢點,慢點。”但是,很快地袊子就配合著風野突進突出的動作晃動著身體,雙手摟住風野的肩部。


    風野這時已不再想什麽袊子與年輕男人一起出去旅行,隻是一個勁地來回抽送。


    袊子在黑暗中輕聲呻吟起來,在這撩人心弦的淫聲激勵下,風野愈加亢奮,終於洶湧噴發地一泄而出。


    每次從快樂中先清醒過來都是風野。


    交歡之後積蓄的情欲已無影無蹤,隻是覺得身上乏力,若有所失。說得誇張些,世界觀似乎發生了變化。結合之前認為的大事變得微不足道,不可原諒的事變得可以接受。


    這時的風野已不把袊子和別人的男人旅行的事放在心上了。那些小事不必計較。就算是袊子與那男人同宿一處,也不會以身相許。對此,風野堅信不移。


    風野的信心並不是因為袊子做了解釋,或者是有了確實的憑證,而是因為擁抱袊子得到體感,這種感覺是最具說服力的證據。


    如果袊子與別的男人睡過,絕不可能在與自己交合時出現那樣的反應。風野並不是把肉體看得很重,不過是認為肉體的反應不會裝出來的。


    俗話說,雨過天晴,袊子與風野的爭吵就是如此。隨著身體連為一體,愛融為一體,一切爭吵都煙消雲散。


    不過,偶爾也有一覺醒來天不晴的時候。


    風野七點鍾左右醒來,袊子還在睡,盂蘭盆節昨天是最後一天,今天都該正常上班了。


    “哎,還不起來?”


    風野拍拍袊子的肩膀。袊子閉著眼翻過身背朝著風野。


    “上班要遲到了。”


    風野又連著催了幾次。袊子不耐煩地搖搖頭“我晚點去”。


    一貫嚴格守時的袊子難得出現這種情況。大概還是在外邊玩累了。風野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那個電話。


    跟朋友們出去玩不是壞事,但是玩到影響正常上班就不太合適了。


    “我可要起來了。”


    風野說著坐了起來,袊子仍然背對著他睡。


    從前,隻要風野起床,袊子不論多困都會慌慌忙忙地起來,關心地問一句:“去哪兒呀?”然後揉揉睡眼惺鬆的眼睛給風野衝咖啡,準備早飯。


    正是袊子的周到讓風野感到溫暖。但是,一段時間以來,拎子卻隻顧自己睡。比如,風野熬夜寫稿時,也隻說聲“我累了”,先自去睡了。從前,同樣情況下,袊子會說聲“對不起”或者“給你沏杯茶吧。”


    現在,袊子的態度卻變成了“你是你,我是我”。


    隨著歲月的流逝,使得關係親昵的男女彼此厭倦,見異思遷。結婚這種男女結合的形式也有一定問題,成年累月地生活在一起,造成厭倦之心的萌生。


    袊子卻不是見異思遷的女人,與風野相識五年來,表現得無可指責。這或許是由於沒有采用結婚形式的同居,經常處於一種不安定狀態的緣故,當然,這樣也挺好。風野被袊子所吸引的原因之一也是由於兩個人之間總保持著新鮮感。但是,袊子卻好像起了變化,逐漸地放肆起來。


    當然,站在袊子一邊看,可能是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實際上,如果是看不到目標的忍耐,誰都會尋找新的自我表現方式。


    既然男人變得越來越懈怠,女人身上發生相應的變化也在情理之中,隻是今天的袊子格外的懈怠。


    風野去大門口拿起新到的報紙,隨手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


    一束強烈的陽光照在袊子臉上,袊子蹙了一下眉頭,翻了個身仍然睡著未醒。


    風野把腿搭在袊子圓潤的小腿肚子上開始看報。等到看完報已經是八點了。


    老呆在床上也不是辦法,風野無奈地起身到洗漱間洗臉。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哎……”


    風野喊了一聲,見袊子沒有反應。沒辦法剛要往臥室走,拎子已坐了起來,似乎還沒睡醒,雙手揉著眼睛。


    “你的電話。”


    袊子默默地拿起話筒。


    “喂?”


    起初袊子的聲音還帶著幾分睡意,隻聽袊子道歉說:“昨天晚上太抱歉了。”


    “昨天回來晚了……是的。……對,……嗯。挺開心的。”


    袊子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風野在洗漱間洗了臉,刷了牙。那邊的電話還沒有打完。風野不想讓袊子認為自己在聽她的電話,就進了廁所。等風野回到客廳時袊子剛放下電話。


    “是昨天那個男的吧?”


    “是的。”


    袊子坦然答道,一邊換下了睡衣,燒上開水。


    “找你什麽事?”


    “沒什麽大事。”


    那為什麽半夜三更來電話,一大清早又來電話?風野克製住自己沒有往下問。點燃了一支煙。好像剛才的電話讓袊子振作了起來,嘩嘩啦啦地洗著臉。


    “今天你要晚些上班,是嗎?”


    “不,這就走。”


    “剛才你還說過……”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袊子坐在梳妝台前在臉上塗抹起來。


    “是剛才的電話讓你改變了主意?”


    “那倒不全是。”


    袊子似乎故意含含糊糊回答。


    “我可是餓了一早上。”


    早上不起床,接了男人的電話就急忙往外跑,居然丟下自己一個人不管。生田的那個家自己又不想過去。


    “我給你衝杯咖啡。出去旅行幾天,屋裏什麽吃的都沒有,湊合點吧。”


    袊子麻利地收拾著頭發,似乎完全顧不上風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交朋友要讓人笑的。”


    “我就是一般交往,別多心。”


    “可你今天是不是又要跟他見麵?”


    “恐怕不是什麽正經人吧?”


    “喲,北野君家可是有身份的人,他人也不錯。”


    “還不是靠老子吃白飯的二世祖?什麽活兒不幹,整天遊手好閑的。”


    “別亂說!年輕點又怎麽了?朝氣蓬勃的更好。剛才的電話是約一起去旅行的幾個人今晚上再聚聚。”


    “那你又得晚回來了?”


    “你不也是經常晚嗎?”


    袊子說好幾個人一起聚,不像是在撒謊。但風野心中的疙瘩還是解不開。


    當天晚上,風野九點過來時,袊子還在外邊。


    朋友之間聚會拖得晚點也沒什麽,風野知道袊子早回來不了,可是真的屋裏就自己一個人時仍然孤獨難耐。這幾天對風野來說,是難得的可以不考慮妻子放心與袊子享樂的時間。為了這,風野拒絕了麻將牌友的邀請特意早些過來。而袊子卻又與昨天一起旅行的朋友出去聚會。


    可是,一個人生悶氣也沒用。


    風野往威士忌裏摻點水自斟自飲起來。等袊子回來時,時間已是十二點了。雖然袊子試圖穩穩當當地走,但是,看得出來她腳步發飄,人已經醉了。


    “親愛的,對不起。”


    袊子頭垂得低低的,把手袋隨手一扔,一屁股砸進沙發。


    “你怎麽醉成這樣?”


    “真過癮!”


    袊子說著伸出了手,“來,倒杯水。”


    風野端了杯自來水。


    “啊!真好喝。真高興。”袊子接過去一口氣喝完。然後醉眼朦朧地靠在沙發背上。


    自己常有醉酒而歸的事,可是今日輪到袊子醉了,風野心裏卻很不痛快。


    “你們一共幾個人一起喝酒?那個叫北野什麽的也在嗎?”


    “噢,是北野君嗎?是他特意繞道送我回來的,他家其實更遠……”


    醉了酒的袊子總是容光煥發,話也多。


    “那些人可有意思了。他們說以後成立一個我的‘守護會’呢。”


    “你讓誰保護?”


    “當然是男人了。他們覺得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家裏沒有男的。”


    “你的朋友裏有用心不良的人。”


    “是啊,太遺憾了。”


    “我看,你最好跟他們分手。尤其是小夥子心性不定,占了你便宜就會溜掉。”


    “真的嗎?”


    袊子滿臉認真地仰頭問道。


    “剛去公司上班的小夥子迷上比自己歲數大的女同事,這種事不稀罕。尤其是老處女危險。”


    “什麽老處女,真難聽!”


    “在他們眼裏是老處女。”


    跟袊子說這些,又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上了呢?是人過中年的“初老”,還是“老爺爺”?管它呢,先不把自己往裏拉扯在一起。


    “歲數大的女人與比自己小的男人一起喝酒,未免有失體麵。”


    “小夥子又怎麽了?人很直率,一點也不討人嫌。”


    “那你準備跟那個不討人嫌的過日子嗎?”


    “對了,北野君在送我回來的路上說要跟我結婚呢!”


    “所以你就動心了不是?”


    “女人嘛,就是愛聽這種話。”


    袊子是借著酒勁說得很輕巧,但是每句話都刺痛了風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過日子,吃苦的可是你啊。”


    “我有個大學同學就找了個比自己小的,說他人可好了。”


    “暫時不會有什麽問題,但是女人會先老的,永遠都要為自己大出的幾歲煩惱……”


    “倒也是。”


    原以為袊子要反駁,沒想到她一本正經地點著頭,似曾確實考慮過與歲數小的男人結婚。


    風野一直認為袊子喜歡自己也聽他的話,從未想到她會考慮過與別人結婚。她對妻子的嫉妒、歇斯底裏的發作無不是對自己的愛所致。今天聽了袊子這番話,才發現袊子與年輕男人的來往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哎,也給我點酒。”


    “你已經醉了,別喝了。”


    “可我就是還想喝。”


    袊子撤嬌似地抓過杯子,放進冰塊,倒上了威士忌。


    看著袊子的舉動,風野不由得感到擔心。


    以前風野毫不懷疑地相信隻有自己一個人為袊子所愛。而且這愛是永遠的。看來是過份相信直覺了。目前,袊子還是愛著自己,一時半時不可能離開。但是,她很可能已考慮過分手的事。恐怕隻要自己不與妻子離婚,就是再對袊子表示愛情,她也不會滿足。


    “唉,小年輕幹麽老提結婚的事呢?”


    袊子呷了一口酒,繼續說道。


    “大概是知道你不準備結婚才故意說的吧?”


    “不可能,他很鄭重的啊。”


    “那不挺好嗎?”


    “但是年紀太年輕靠不住吧?”


    “那是當然。提什麽結婚,我看是酒後狂言。”


    風野不失時機地忙說。


    “人挺熱情的,北野君他們搶著背我的旅行包呢。”


    袊子說這話時,臉上浮現出充滿幸福的表情。一直與年長十多歲的風野來往,更讓她感受到了年輕男人的活力。


    “小夥子的熱情過不了三分鍾,結了婚就立刻冷下來。”


    風野挖空心思又找了條缺點。袊子點頭道:


    “可是,中年男人城府深,還是年輕的誠實。”


    “年輕人也會老於世故,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再說,僅僅是誠實的男人會成為你的包袱的。”


    “我不那麽想。比起心眼多的男人,還是誠實、認真的男人好。”


    “所謂誠實、認真與年輕人飯量大是一回事。總之,年輕人就該如此。”


    “他們都無拘無束,人也幹淨利落。”


    “你可別光看外表。年輕男人就是憑這個找女孩子鬼混、去洗風俗浴澡什麽的。”


    “可是,他們並沒有妻子、孩子啊。”


    風野頓時無言以對。這正是風野的要害。但是,如果就此沉默下去反倒讓袊子占了上風。風野仰脖喝光了杯中剩下的一點威士忌。


    “你說年輕男人好,不就意味著你自己上歲數了嗎?”


    風野以譏諷的口吻說道。袊子卻一下子笑出了聲。


    “什麽呀?親愛的!”


    “怎麽?……”


    拎了並不回答風野的追問,多少有些搖晃地走向浴室。


    近來,袊子常常不正麵回答風野的話,隻是令人難以捉摸一笑了之。是風野的話好笑呢?還是沒把風野放在眼裏?大概也是添了年紀的原因,再也找不到直率、順從的以前的袊子了。


    “喂,上哪兒去?”


    風野本想暫不跟袊子說話,可是看到她步履不穩又不得不管。


    “醉成這樣洗澡很容易造成腦溢血的!”


    “是啊,我已經是老太婆了。”


    “少羅嗦吧!聽不明白我的話嗎?”


    “不洗澡身上多難受啊。”


    的確,袊子無論多累,回來後也要洗澡。她在這方麵很講究。但是,今天喝得太多,確有危險。


    “那你就衝個淋浴也行。”


    袊子沒答話。風野不放心地朝浴室望去。袊子好像正靠著窗簾脫衣服,兩隻手有往上舉的動作。接著她把浴室的門關上了。


    風野歎了口氣,點上一支煙,靠在沙發背上。浴室裏傳來什麽東西碰擊的聲響。


    她真的隻衝淋浴嗎?會不會正在往浴缸裏放熱水?風野擔心地走到浴室門口,朝裏邊喊了一聲。


    “喂……”


    沒有回答。隻能聽見噴頭的水流聲。站在這裏,風野忽然動了念頭想看看袊子的裸體。


    風野曾經幾次與袊子一起洗過澡,每次袊子都是躲來躲去的,有時蹲在浴室的一角一動不動,等風野從浴缸裏出來才肯入浴,有時羞紅了臉死抓著浴缸的邊沿不肯出來。


    這會兒趁著袊子醉酒,可以好好欣賞一下。


    靠窗簾的洗衣機前的盛衣筐裏疊放著袊子的胸罩、裙子,最下麵壓著粉紅色超短三角內褲。別看酒喝多了,脫下的衣服依然整整齊齊。袊子的確認真仔細。至於把小褲衩壓在最底下又足見袊子之可愛。


    風野把耳朵貼在浴室門上,聽清了裏麵正在放熱水。於是,開始脫掉襯衫。


    從昨天到今天,似乎一直被袊子在氣勢上占了上風。雖然也蠻橫地摟抱了袊子,斥罵教訓了她,但是,卻沒有找到勝利的感覺。強行結合之後袊子也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在明亮的燈光下,與袊子抱成一團,要求與她交歡,恐怕她不答應也得答應。交合她可能不在乎,但是裸體的羞恥足以讓她認輸。風野帶著幾分施虐的心情脫下褲衩,身上一絲不掛。


    “瞧著吧……”


    風野嘟囔著,剛要推浴室門卻把手縮回來。


    自己的裸姿映照在洗臉池前的鏡子上。風野一直是不胖不瘦體態適中。現在卻皮肉鬆馳,小腹略突出。怎麽看也不是能與小夥子相敵的裸體。


    瞬間,風野想像著海邊年輕男子們的樣子,古銅色的皮膚,緊繃繃的肌肉穿著泳褲在海灘上奔跑。有的以堅實的臂膀劃著橡皮艇;有的用粗壯的腿踏著衝浪板。


    也就是在昨天,袊子剛與那樣一群人在一起吃飯,談話。


    風野又一次不相信似地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的裸姿。雖然心裏仍覺得年輕,但是肉體確實變老了。具體說不上來是哪部分如何老,但是肌肉鬆懈、皮膚缺少光澤。而且,從胸部到腹部出現三道大橫褶,胸前的老年斑也依稀可見。


    “太難看了……”


    風野從沒有羞於讓袊子看自己的裸體。兩個人同時裸體時,害羞的自然是袊子,風野總是認為大男人何羞之有?


    可是,今天袊子大概該瞪大眼睛審視自己了。如果原本該害羞的女方,卻以冷漠的眼神盯著自己,雙方的地位就要發生逆轉。


    若是讓袊子看到中年人的裸體,她恐怕會在震驚之餘,對執著於這樣的肉體而感到失望。


    “算了吧……”


    風野像是在訓誡自己躁動的欲望,自言自語地說。


    現在絕不能闖進浴室展現醜陋的裸體。無論怎樣努力在身體上是無法與年輕人相比的。明知這一點還要亮相的話,可能會把原本就搖擺不定的衿子推向年輕人一邊。


    雖然,有些像不戰而敗、夾著尾巴逃跑的狗,但是既然獲勝無望就不該去挑戰。


    風野去客廳裏換上睡衣,然後又往酒杯裏續了點威士忌。


    此時的風野似乎是看見了一看就後悔的東西一樣。以前曾一絲不掛地讓衿子幫著擦背,還隻穿一條褲衩在衿子麵前練習仰臥起坐。衿子說過:“背真寬啊”,“再不鍛煉可不行”等話。現在她能滿口稱讚年輕的男人充滿活力,說和他們在一起愉快,不正是由於在肉體方麵進行了比較的結果。較之於精神方麵,衿子對風野的肉體可能已生厭倦之心。


    “你夠現實的啊……”


    風野又覺得自己的感慨有些可笑。總是視衿子為掌中之物的自己實在是過份自信了。


    實際上,冷靜地思考一下就立刻會明白,在各方麵自己都無法與年輕人相比。正如衿子所言,年輕男子誠實、熱情,對女人體貼,不耍心眼。當然,衿子結識的大概都是腿長,體態端正,英俊的年輕男人。說起話來也是嗓音宏亮,中年男人比他們要差好幾個檔次。更何況,那些人都是單身漢,隻要對衿子動了心就可能導致結婚。


    比起那些人,或許風野的惟一強項是收入略高些。但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了妻子、孩子身上。再一個略顯優勢的地方是自己閱曆相對豐富。年齡雖然大些,但是理解力強。這個優勢弄不好有可能變成嫉妒和耍陰謀的工具。


    最後,惟一值得炫耀的就是風野的性交技巧了。比起毛頭小夥子肯定要強一些。特別是在風野的誘導下衿子懂得了什麽是性交,並且逐步掌握了享受交合的愉快。能對已經有了妻子、並且無望與之結婚,錢也不是特別多的人,袊子在長達五年多的時間裏矢誌不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風野的性魅力吸引。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這強有力的性紐帶連結,恐怕早就分手了。


    事實上,兩個人之間發生過多少次爭吵已難計其數,然而每次和好的媒介都是性交。無論彼此間發生的是爭吵相罵,甚至是互毆,一旦合歡之後,所有的不愉快頓時經作烏有,誰也不再計較。接著就是相親相愛,耳鬢廝磨。世間上沒有比性更強的紐帶了。


    話又說回來,這種想法或許也是一種一廂情願。


    昨晚上爭論過後又是一番親熱,今天本該雨過天晴了,沒想到袊子又迷上年輕的男人,與他們一起喝酒遲遲不歸。


    不斷的愛撫之後,本該烏雲散盡。但是依然黑雲重重,並沒有完全放晴。


    對前一段做個回憶的話就會發現,爭吵過後,兩人關係恢複的速度確實放慢了。性交也失去了特效藥般的作用。當然並不是完全不起作用,隻是不如從前靈驗了。


    盡管如此,風野並不認為自己體力和性愛技巧忽然下降。自然不能像年輕時那樣,一夜數次做愛。但是,每次都做到完美無瑕。即使這樣還不能拴住袊子的心,或許說明在性愛方麵已陷入程式化的窠臼。


    風野還在沉思,袊子從浴室中出來了,粉色的睡衣裹住初浴的身體,濡濕的黑發披散在肩上,窈窕動人。


    “我渴死了。”


    袊子接了杯自來水喝了幾口,在風野旁邊坐下。


    “喲,滿臉嚴肅,想什麽呢?睡吧。”說著就起身往臥室走。


    “等等。”


    風野喊了一聲。“你討厭我嗎?”


    “哎?你怎麽突然……”,因為酒精作用和初浴之後而麵色紅潤的臉,顯出吃驚的表情。


    “我問你是喜歡還是討厭?”


    “嗯,不算討厭吧。”


    “就是說不太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就是……”,袊子話隻說了一半,用雙手撩了撩潮濕的頭發。


    “就是什麽?”


    “有討厭的地方唄。”


    “沒關係,你隻管說。”


    “首先,你有妻子,有孩子。但是,最可恨的是你含含糊糊的。”


    “含含糊糊?”


    “跟你妻子是離還是不離?是不是跟我結婚?希望你明說。”


    這的確是風野最致命的短處。躊躇之間,已經到了二者必擇其一的時候。說心裏話,風野既不想舍棄妻子、孩子,也不樂意同袊子分手。明知這樣隻顧自己合適太自私了些,卻無法做出抉擇。


    “還有嗎?”


    “就這些了。沒關係的。”


    “什麽沒關係?”


    “我還是喜歡你啊。”


    袊子突然頑皮地一笑閃身進了臥室。風野品著杯中剩下的威士忌自言自語道:


    “還是喜歡……”


    雖然對風野有不少不滿意之處,但是袊子好像並不因此而準備分手。當然,風野也沒分手的打算。


    彼此互有不滿。雙方的關係在這種狀態下能保持多久?


    風野似乎意識到,自己沉涸於深不見底的色海之中,一絲寒氣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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