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氏的聲音,順著夏風,輕輕入耳。


    “你還年輕,大將軍對你仍有新鮮與寵愛,可你不能指著這份寵愛過一輩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句話,在你成了妾室後,就該時時刻刻記在心裏告誡自己。趁著現在將軍對你的寵愛,學些管事管人的本事傍身,在早些懷上一兩個孩子,那才是你將來一輩子在後宅的依仗。”


    錦氏說得字句懇切,遍布歲月痕跡的眼梢泛紅,眼中凝出眼淚:


    “千萬、千萬不要像姨母這般!”


    她的聲音哽咽,眼淚跌落。


    可她顧不及擦去眼淚,仍深深地看著眼前的孩子,語重心長勸道:“可惜姨母懂得太晚了…再也不能懷上孩子。隨著年歲漸長,王爺待我愈發冷漠,年年府中都有新人,可姨母還能去和年輕的人爭寵?夜夜無眠,唯有孤寂相伴。如果姨母能有一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孩兒,像你這麽聽話懂事,姨母的日子便不會如此難熬孤獨。”


    “小鳶,姨母的好姑娘,姨母是真心心疼你啊!”


    …心疼?


    錦鳶聽著,眼神平靜。


    不見一絲痛苦之色。


    她的母親從未對她說過一句心疼,可眼前這個相認不過短短幾日的姨母卻口口聲聲說心疼她,將自己的悔恨遺恨也一並說給她聽,今日還教她管家的道理……


    錦氏鬆開她的手,轉而摟著她的肩膀,帶著緩緩朝自己院子走去,“今天這一日你也累了,去姨母的院裏好好休息,不讓任何人打擾你,休息一晚,自己想明白了,明兒個再回家去,好麽?”


    錦鳶本該拒絕。


    她知道自己不該留下。


    有些人口蜜腹劍慣會偽裝——就像是爹爹。


    這些年姨母都不曾尋過母親,為何對她如此熱絡?


    可……


    或許是她今晚真的累了。


    想起回去後,若是見了大公子,她不知自己會不會問……她似乎也沒有資格詢問,為了這場和親,大公子已經給了太多本不該她得的東西了。


    就這樣,她越想越覺得疲憊。


    懦弱得想要躲開一晚。


    “好,”她牽強的勾起嘴角,“今晚打擾姨母了。”


    錦氏目光憐愛,帶著她回了院子。


    竹搖本已經去馬車上候著,聽跑腿小廝傳話後,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則是擔心,怕娘子今日真的是累到了,忙遣了婆子回去,傳話的小廝卻說,娘子讓竹搖姑娘辛苦跑一趟,把娘子用的東西也一並帶來。


    “是……”竹搖猶豫,“這位小哥,這真的是我家娘子親口說的?”


    麵前的小廝笑著:“可不是麽,小的在門外聽得真真兒的,哪裏敢拿虛的來騙姐姐呢?”


    竹搖素來知錦鳶性子。


    知她絕不會開這個口,讓自己跑這一趟。


    可這兒畢竟是王府。


    竹搖想了下,讓婆子進去侍候著,自己坐著馬車讓北暉套車盡快跑一趟來回。


    王府院中。


    錦鳶被安排到錦氏房中,另外差遣了一個丫鬟服侍她洗漱。


    錦氏讓她先歇下,她還要在外麵盤賬,等忙完了再進去歇息,不必等她,說完後,錦氏親自合上門出去。


    當真盤坐在羅漢床上,就著燭火看賬本。


    不多一會兒,服侍的丫鬟退出來。


    錦氏抬眸看去。


    丫鬟垂首回道:“側妃,娘子已歇下了。”


    錦氏擺手,讓她退下。


    恰好婆子進來,端了一盞滋補的參湯,輕輕放在一旁,見桌上的燭火暗了,拔下銀釵挑了下,燭火搖晃,照在賬冊上的燭火亮了不少。


    錦氏抬頭,溫和一笑,“你今日也辛苦了,坐會兒吧。”


    婆子在她對麵坐下,手上仍不得閑。


    順手整理賬本。


    餘光瞄了眼合攏的門扇,低聲問道:“姑娘怎麽把人留下來了?”


    錦氏聞言,抬手翻過一頁,另一隻手撥了兩下算盤,淡聲道:“這孩子戒備心重,看著是個沒脾氣的性子,不戀奢靡衣裳首飾,對子嗣也不關心,今晚我才算看明白了,是一顆心都係在將軍身上。晚上知道了這麽大一樁事,伸個手遞個溫暖,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能擋得住姨母的這份關心?”


    婆子欲言又止。


    錦氏卻未看見婆子的眼神。


    屋子裏,響起算珠碰撞的輕響聲,在寂靜的深夜,每響起一聲,清脆得就讓人心底跟著一顫。


    “我本來還愁不知如何讓她信任於我,王爺今晚說出聖女一事,可真是幫我一個大忙。”


    婆子是看著錦氏長大的。


    這會兒聽著她輕聲細語地說出自己的算盤,忽然心生一絲悔意,她試探著柔聲勸道:“將軍也是真的狠心,人都帶回去了,也不告訴錦娘子一聲。王爺當年可是都將人領給姑娘看的,這麽看來,錦娘子也是個可憐——”


    “啪!”


    錦氏反手合上賬本。


    “可憐?”她麵上的慈善瞬間褪去,吐出口的每一個字像是滲入毒液一般,令人膽寒:“誰不可憐?”


    可憐她?


    那誰來可憐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婆子閉嘴,不敢再勸。


    錦氏也沒了看賬本的心思,命人進來更衣洗漱,也進屋歇息。


    錦鳶睡在裏側,空出大半張床給錦氏。


    許是錦氏屋中因禮佛,沾染了些許檀香,能夠安撫人心,錦鳶滿腹心思地入睡,卻一夜無夢,直至天明。


    待她早上起來,睜開眼看著陌生的屋子,一時還未清醒,竟然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她掀了床幔下去,看見坐在鏡前梳妝的錦氏,才想起昨晚自己歇在姨母屋中。


    “醒了?”


    錦氏從鏡中看見錦鳶起身,轉過身去,招她過來,在晨光下,未施粉黛的錦氏藏不住歲月侵蝕後的蒼老,可她的眼神慈愛,“來,姨母來替你梳妝。”


    這一瞬。


    令錦鳶想起了過世多年的母親。


    有時在早晨,母親也會這樣叫她過去,教她梳發髻,簪絨花——


    她的第一個首飾,便是母親贈她的絨花。


    是一朵小小的海棠,簪在發間。


    哪怕它廉價,可錦鳶卻認為,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海棠花。


    錦鳶抬腳,向著錦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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