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愛撫之前,阿久津總是怔怔地注視著


    迪子。隻要有那樣的充滿柔情的眼神,就能夠


    忘掉一切。就能夠把以前的一切作為往事,深


    深地埋在心靈深處……


    又傳來女人的聲音。這聲音逝去時,秋風


    又從幽幽的天地間湧出。同時,迪子的思緒隨


    著低微的風聲,消失在悠遠的原野的盡頭。


    翌晨,風兒拂動著木板套窗,迪子驚醒了。


    起床一看,在屋簷一端的藥店招牌因金屬卡脫開,隨風搖曳著。時間已過了六點,但陰雨壓得很低,街上還灰蒙蒙的。


    街燈朦朧的街上,靜悄悄的,隻能看見穿著雨衣的送奶人在送奶的身影。雨不時地斜打過來,風很猛烈,電線杆上的貼紙不住地隨風飄動著,嘩嘩地作響。


    迪子眺望著秋風蕭索的京都街道,片刻後又鑽入被窩田從前天到昨天夜裏,迪子思緒聯翩,旋而又轉瞬即逝。


    阿久津、他的亡妻、圭次、肚中的孩子,各種各樣的事浮現在她的頭腦裏,旋即又消失了。


    她想得力盡精疲,越想越搶恍。


    然而,現在,在陣陣輕襲的晨風中,回顧起來,還沒有一個歸結。能夠感覺到的,隻是疲憊和空虛。


    七點。


    迪子無意中想起要去阿久津的家看看。


    她並沒有要去的理由,隻是在秋風瑟瑟中忽然浮現出來的念頭。


    阿久津的家,迪子隻去過一次。一年前,和阿久津的愛戀還很寫信的時候,有一次在旅館裏作愛後,先把他送到家裏。他的家是在下鴨神社背後的住宅區裏。在大門前的綠叢背後,阿久津有些害羞地握著她的手。


    當時,迫子有一種惡作劇的感覺,仿佛是把在她那裏用盡了精血的軀殼送回了他妻子的身邊。她覺得在昏暗的街燈下消失的,隻是沒有精髓的男子的外表。


    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憎恨的了。在曾經有妻子等待著的家裏,也許阿久津一個人正怔怔地、不知所措地看守著妻子的亡骸。


    迪子穿上衣服,梳理好頭發。


    在鏡子裏映出的臉龐上,顯示出二天裏滴水未沾的憚思竭慮後的憔悴。


    “怎麽啦t又要出門了?”


    見迪子比平時早一小時作出門的準備,母親懷疑地打量著迪子。


    “有些工作,不得不早點去。”


    迪子輕描淡寫地這麽說道,離開了家門。


    母親和妹妹對迪子這幾天的舉止頗感懷疑,總覺得好像會有什麽事情,但她們不會直接追問。她們決不會莽撞地喧鬧起來,隻是盯盯地注視著她。


    路上行人還很稀少。風在夜雨濡濕的鋪道上掠過。人行道邊的落葉隨著風兒急速卷去。白色大衣的下擺在風中舞動著,用紐扣扣著的兜帽的一角在肩膀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迪子在船岡山乘上電氣列車,在北大路上向北駛去。


    昨天,她在船岡山向西去,從衣簽山起,在徒野一帶彷徨著。


    無論向西還是向東,她覺得自己都不在乎。


    然而,迪子現在即使去輸血中心,也無心上班,待在家裏說不定會發瘋。不管哪裏,任憑著腳步走去,這是能鎮靜下來的唯一的路。


    “高野橋到了。”


    隨著售票員的喊聲,迪子下了電氣列車。平時她總是不下車一直乘下去的。


    下了電氣列車,高野川在緊左邊流淌著。去年秋天,她曾和阿久津一起去過這條河的上遊大原,一年的時間,現在回想起來,感到漫長又短暫。


    迪子沿著高野川邊在東街慢慢地向南走去。她並沒有什麽急迫的目的,隻是在風的輕拂下隨意通達。


    不久,前邊露出下鴨神社那密密的樹林。樹葉幾乎變得通紅,落葉後變得溜尖的樹梢伸向陰沉沉的天空。迪子在神社跟前的木欄柵角上向右錫去。


    風也在那條小路上拂動。電線杆上用鐵絲栓著的“七五三祭”(日本以奇數一、三、五、七、九為吉數,取其中段七、五、三表示吉利——譯者注)告示板,在風中“咯噔咯噔”地搖撇著。


    在這風中,迪子忽然聞到了阿久津的體味。


    那是什麽氣味?她無法表達清楚,既好像是摻雜著煙味、汗臭味等各種雜味似的氣味,但又似乎什麽都沒有。說是體昧,卻又不是純靠嗅覺所體察到的,而好像是被緊緊地擁抱著,受著溫柔的愛撫時,男人那熱烈的氣喘。


    不知是隨著阿久津的家在靠近,風兒送來了他的氣息,還是迪子想起了他的喘息。總之,那樣的感覺滲透著她的體內。


    感覺領先於她的心靈在懷念著阿久津。


    他不是刁占的人。不知為何,迪子這麽想道。


    在圍牆中斷的前端,有一家桂著“宇治茶”招牌的賣茶具的商店,在商店的前邊有幢圍著竹籬笆的房子。再過去是用大穀石圍著的二層樓房。那便是阿久律的家。


    迪子在那石牆前佇立著。石牆的一端用楷書寫著“阿久津”,邊上設有信箱。


    門柱並不那麽寬,在前邊往右稍稍拐彎的地方看得見正大門。從房門到正大門間隔有十米左右,其間擺著兩隻用維尼龍袋罩著的花圈。在花圈的邊上,木栓和繩子散了一地,也許昨天拴過紙帳篷之類的東西。


    夜間守靈的人也許還在睡覺,或是聚集在寢樞邊商談,房門緊緊地關閉著,懸掛著寫有“忌中”的廉子。


    迪子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裏,忙立在道邊,任憑著風兒的吹拂。


    現在隻要按一下姓氏牌下邊的門鈴,也許幾分鍾後,阿久律就會出現。


    在這淒例的晨風中,阿久津會說什麽?


    滿臉驚訝地說“請進”?還是像平時那樣親熱地擁著她的肩膀,說“一起走吧”?一邊慢慢地走去,一邊囁嚅著說“妻子死了,可是我的心不變”?或者說“我要調整一下心情,現在什麽也不能考慮”?


    不拘怎樣,迪子都已經毫不在乎。迪子現在需要的,不是阿久津的話語。


    一旦從嘴裏出來的,全都是謊話,隻有虛情假意,真情實意已經殆盡。在講出來之前,冥思苦索的一切想法全都消失,隻剩下一片白花花的虛無。


    人在語言上表達的,還不到內心的十分之一。不!也許連幾十分之一、幾百分之一都沒有達到。語言,已多此一舉,那種脫離現實的話已經沒有必要了。現在迪子需要的,隻是阿久津的眼神。


    每次愛撫之前,阿久津總是怔怔地注視著迪子。隻要有那樣的充滿柔情的眼神,就能夠忘掉一切,就能夠把以前的一切作為往事,深深地埋在心靈深處。


    兩年來的煩惱和愛戀,最後得到的,就是那眼神。眼神裏隱念著對她一往情深的真情,所以迪子才會忍受著苦惱哏隨著阿久津。直到今天。


    而且,隻要有那種愛她的真實感,以後即使和阿久津分手,她也能夠生活下去。


    風兒又在大街上吹拂。落時飛揚,前邊花圈那黑白相間的細繩脫開,隨風飄動著。


    門,依然緊緊地關切著,沒有打開。


    迪子站在蕭索的風裏,對著門,合起雙手。


    在這房間裏,阿久津的妻子酣睡著。以往的惡作劇全都不是因為憎恨阿久津的妻子,而且她實在還想和她友好相處,關係更加融洽。若是和她,看來是能夠相處得很好的。


    事情竟然會到這樣的地步。這是因為迪子太愛阿久津了。過份的愛戀,使迪子成了盲人,有恃無恐懵然無知。


    “請原諒我。”


    在淒淒的寒風中。迪子緊緊地瞑閉著眼睛。


    不久,道路的前端駛來一輛車,緩緩地在門前停下。也許是親戚,穿著喪服的老婦人牽著孩子的手下車。


    老婦人詫異地看了迪子一眼,然後走進正大門。


    老婦人敲著門。一分鍾也不到,門從裏側打開,女人鞠了個躬,消失在門裏。


    房門又被關上,四周又隻剩下淒苦的風兒。


    上午八點。


    迪子在路邊再一次合上手掌,然後輕聲呢哺道,“再見。”


    這說是對阿久津妻子的,寧可說是對阿久津說的。


    雖然沒有見到阿久津,但她愛他,現在依然愛著他。唯獨隻有愛,永恒不變。


    這是和他的妻子去世還是活著無關的、不容置疑的事實。


    這一點,眼下在這清風中得到了證實,迪子為此而感到滿足了。


    無疑,現在她確認她還愛著他,也得到著他的愛,所以迪子可以從阿久津那裏離開了。


    “再見。”


    迪子又說了一遍,然後沿著剛才來的高野川,頭也不回地徑自走去。


    迪子去東山一乘寺附近的婦產科醫院,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在高野川邊往北走去,在橋頭右拐就到了一乘寺。按電線杆上桂著的招牌,在小道上拐彎。


    從小道的拐角拐去第三家,便是醫院。


    迪子對婦產科醫院知道並不多,雖然婦產科醫院偶爾也向輸血中心申請要血,但那隻是看單據,沒有再多的聯係。


    正因為不熟悉,所以去哪家醫院都是一樣的。


    迪子現在還不知道哪家醫院安全可靠,值得信賴。即使出現失誤會死去,也毫無辦法。她仿佛感到那是上帝給予的、應得的懲罰。


    哪裏都一樣刀匝著風兒走,去第一家看見的醫院。


    她這麽想著,走著,最初看見的,就是這家醫院。


    也許時間還早,候診室裏沒有人。掛號室裏的女人正整理著病曆卡架子。


    “掛號嗎?”


    “請吧。”


    迪子報了姓名和年齡後,小聲告訴她,“我好像懷孕了。”


    掛號室裏的女人看來對這一類事情已經世空見慣,毫無表情地問了迪子的住所和聯絡地點後,說,“醫生馬上就來,請您等一下。”


    迪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坐下,望著窗外。窗戶外看得見夾著街道的、兩側的石牆和大銀杏樹。大銀杏樹的樹葉也隨風搖曳著。


    醫院是二層樓房的私立醫院。掛號處左邊設有樓梯,樓上好像是病房。那裏,微微地傳來嬰兒的哭啼聲。生了孩子的女人和墮胎的女人都在一個醫院裏。


    迪子又眺望著窗外,好像要從那樣的哭啼聲中逃避。


    每起一陣風兒,大銀杏樹的樹枝便搖向右邊,隨之泛黃的樹葉在空中飄飄落下。


    “有澤君!”


    一陣清風吹過,窗外恢複短暫的寧靜時,有人招呼迪子。


    “請進診察室。”


    迪子把大衣和手提包拿在手裏,遲緩地推開診察室的門。


    醫生約莫有四十歲,戴著眼鏡,是個溫厚的人。


    “我好像懷孕了。”


    “好的。”


    醫生點點頭,在病曆卡裏寫著什麽,然後問了她最後的經期和身體的症狀。


    迪子回答著,醫生把它記入病曆卡,然後朝著白色簾子那邊示意道,“請去那邊。”


    迪子一瞬間垂下眼險,然後遲疑地走進簾子的背後。


    檢查的時間並不長,檢查肝腎化不了幾分鍾,但對迪子來說,是漫長難忍的。


    下了診察台,重又坐在醫生的麵前時,迪子感到微微的怯暈。


    “難道真……”


    迪子低下頭,咬著嘴唇問道。


    “孩子很健康。”


    接著,醫生默默地點上香煙,以後的沉默,好像是在等候迪子下一個決斷。


    “這……”


    “嗯?”


    醫生似乎在等候她的回答。


    “我想墜掉……”


    醫生把銜在嘴上的煙放在煙灰缸裏,拿起病曆卡。


    “因為是頭胎,所以倘若有可能,最好還是生下來的好啊。”


    “可是……”


    “是嗎?”


    醫生仿佛一開始就看出迪子會墮胎的。他拿起筆,看著桌子角上的台曆。


    “那麽,下星期-或星期二,再來吧。”


    “今天不行嗎?”


    “今天?”


    醫生吃驚地望著迪子。


    “不行嗎?”


    “不是說不行……”


    迪子想趁現在決心已定之時就裁斷和阿久津的一切連結。她想舍棄種種瓜葛,恢複自己獨自一人的無牽無掛。


    “這麽急嗎?”


    醫生又看看台曆,然後和身後的護士交談了幾句。


    “身體沒有其他的病吧。”


    “沒有。”


    “那麽,十一點鍾就開始吧。”


    “十一點?”


    診察室裏的壁鍾正指著九點。


    “在那之前,先要檢查一下,要驗血,拍胸部愛克斯光片。”


    醫生說完,護士馬上招呼迪子道,“請這邊來。”


    驗完血,迪子被領到手術室時,剛過十一點。


    風依然如故,雨不時地斜打著,衝刷著窗戶。大銀杏樹在空中痛苦地拌瑟著。迪子望著那銀杏樹,走進了手術室。


    也許因為下雨昏暗的緣故,手術室裏無影燈的光亮,使迪子產生了來到黑夜裏似的錯覺。


    “請。”


    在護士的幫助下,迪子上了手術台,仰天躺下。


    穿在身上的,隻是長樹裙,而且下半身一直被裸露到腰部。


    然而,迪子已經毫無羞恥感。正常的感情在剛開始診時就已經消失。


    迪子現在隻是瞑閉著眼睛,一味地追溯著自己將在墜落下去的黑暗。


    害死了阿久津的妻子,現在又正要葬送好不容易寄宿在腹中的小生命。作為兩條生命的代價,終於舍棄了一個戀情以作補償。自己是一個罪孽多麽深重的女人!


    迪子的眼眶裏不由湧出淚水。


    這既不是墜掉胎兒的悲哀,也不是接受手術的恐怖。


    迪子現在畢竟還愛著一個以前一直愛著的男人,這種愛超越了那種悲哀。她感到自己的女人的秉性,是很遺憾的。


    忽然,瞑閉著的眼睛前一片白色。護士用紗布靜靜地抹去迪子的眼淚。


    然後,護士提起她有左臂,在她的手肘上綁著鬱血帶。


    “還要打麻藥,您慢慢地數著一、二、三,馬上就會睡著,等您醒來就已經結束了。”


    手臂被紮緊,手臂上感覺到針頭的刺痛。


    “不要緊了。來……”


    “一……”


    “二,”“二……”


    聲音漸漸地含混、遲緩。在那懶散而模糊的感覺中,迪子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原野中走去。


    走啊走,原野茫無垠際。迪子喘息著,頗感疲憊,但她還是在原野中走著。


    無邊無際的原野,象是石佛林立的徒野,也象是隻長有個頭那麽高的狗尾草和蘆葦的荒原。


    迪子盡力地走著,不知何時能夠走到盡頭。一陣秋風吹過她的麵前。在雲靄疾逝的天際,看得見微微的光亮。在朔風例例之中,迪子朝著光亮拚命地定去。她赤著腳,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但她還是拚命地走著。隻要向前走,迪子便又能捕捉到新的世界。


    也許天馬上就要亮了。在天亮之前,迪子真想靜靜地躺著。


    “三……”


    又傳來女人的聲音。這聲音逝去時,秋風又從幽幽的天地間湧出。同時,迪子的思緒隨著低微的風聲,消失在悠遠的原野的盡頭——


    帆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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