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算正好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我與片瀨夫婦相遇。那是一個雖晴朗但是吹著強風、帶著冷意的一天。


    盛開的櫻花被風吹得打顫,紛紛謝落下來,把布滿草皮的庭院染上淺桃紅。有時會突然吹起一陣風,這時,女人們便一麵驚呼,一麵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長桌鋪著燙得扁平的桌內,係著蝴蝶結的侍從們,必須一直小心注意著不讓花瓣掉落到菜看裏。


    在打扮華麗的人群中,隻有我穿著中仔褲和一件起毛的深藍色毛衣。在那樣的場合很不協調。片瀨信太郎對我說“承蒙光臨,請好好享用”,我就依他的話把菜看夾進盤裏,開始品嚐起來。但全是些我見也沒見過的菜色,有點食不知昧,分不清是好吃還是不好吃。


    片瀨夫婦站在櫻花樹下,和一位手端著白葡萄酒的老紳士談笑風生。片瀨信太郎穿著一套英國式細條紋、相當高雅的西裝,胸前塞了一條領巾。妻子雛子穿了一件看起來像是中東女子的輕飄飄的晚禮服,有點單薄。


    好像在找人似的,片瀨信太郎引頭望著四周,看到站在長桌旁的我,親切地微笑。他隨後不知向雛子低喃了些什麽,雛子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笑昧眯地點頭。


    一陣風吹起,飄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樣地,落在他們兩人微笑的臉龐。一瞬間,他們又開始與老紳士閑聊起來。片瀨信太郎一笑,雛子就跟著笑,花瓣就在他倆的笑顏中飛舞。


    隻有一件事不可思議。就是不知是什麽原因,在與他們倆相逢的這一天,我的記憶沒有色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也沒有光輝。簡直像是發黴的老舊八米厘影片,隻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來。在那影像中沒有懷舊與傷感,也沒有悔恨,什麽都沒有。像是龐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隻在極為短暫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一九七o年三月,我為了尋找一份不錯的打工而四處奔走。當時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一月為阻止佐藤訪美的鬥爭活動中被捕。父母那兒得來的接濟也斷了,不得不由我來照顧他。


    男朋友的名子叫唐木俊夫。唐木是我同大學大我兩年的學長,是新左派潮流團體的活躍分子。因為連續兩年都留級,所以與我同年。


    開始交往時,唐木在高圓寺、我在中野分別租屋而居。唐木佐的公高原本是被當作公司的宿舍用的,所以是以前的那種六個榻榻米一間的房間,在麵向北的灰暗走廊的盡頭。我去過他的房間好幾次,房裏連水龍頭都沒有。鋪著被子的房裏,被一大堆書和髒亂的東西淹埋,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即使隻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熱水瓶的電線接上吊在天花板燈泡的插頭,然後得雙手抱著熱水瓶等水開了為止。


    沒多久,唐木就找各種理由來我住的地方過夜。我的房間雖然隻有兩坪多,但由於麵向東南,住起來很舒適;冬天用電暖桌,夏天就開窗任風吹人。從朋友那兒買來電冰箱雖然是二手貨,卻相當便宜。雖有蟑螂但是沒有老鼠,和唐木的房間比起來,可以說是天堂。


    漸漸的,唐木把我家當作是他們活動的場所,不管什麽時候回去家裏都有人。有時甚至有連麵也沒見過的男人裹著毯子在睡覺,一問是誰,就隨便說了個名子連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繼續倒頭睡。後來向唐木抗議,唐木道歉說,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這是我和布美子的房間,答應不讓其他人進來。但不到一個禮拜,又有不認識的一群人輪流到我住的地方來。


    我還被他們差遣去買可樂,偶爾還得幫忙他們印傳單。認識唐木俊夫是在大學被拒馬封鎖、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恢複授課的時候。學生們失去了活動場所,被莫名的興奮所驅使,開始聚集在大門前四處開討論集會。我也置身於這時代的巨輪中。而正忙著分發傳單的唐木坐到我身邊來。


    “有煙嗎?”被這麽一問,我從皮包中取出七星牌香煙。正想用火柴替他點火時,唐木說不用這麽客氣,把火柴拿過去自己點火。我把香煙遞過去,他把火柴丟過來,動作很粗魯,是那種很爽快的男人。


    集會一直進行到天色黑起來。在不安的空氣中,機動隊好幾台裝甲車,在正門前並排停著。


    學生喊著官兵、憲兵滾回去的口號,反戰歌聲此起彼落。


    唐木在封鎖的黑暗中消失了一會兒,但沒有多久又回來,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出去。


    “陪你去哪兒呢?”


    他輕輕拍了拍牛仔褲後麵的口袋說:“我借了些錢,到哪兒去慢慢談天好嗎?”


    “什麽?這種時候到外麵去?”


    他笑出聲來。“我們又不會因為罷課就進監獄”這話說了也等於沒說。


    那天晚上,我們在車站裏麵髒兮兮的居酒屋喝到很晚。那家店就是那種一叫酒,老老的店主人就會拿出肮髒的杯子,倒滿了便宜的清酒的地方。


    他不怎麽喝酒,而光顧著吃下酒小菜,並且著了魔似的喋喋不休談革命,告訴我為什麽會弄到學校被封鎖。我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但有些地方完全不能了解。當我說我也參加過一次反戰示威時,他就開始吹噓自己在示威活動中身陷催淚瓦斯之中的英勇事跡。


    我好幾次發問,他也都很熱心、很有耐性地回答。其間他也以相同的熱絡讚美我,說真不相信在那樣迂腐的學校裏,也會有我這麽有魅力的女生這種客套話。


    我也曾想,這就是所謂的混合著戀情的抗爭活動吧。但是倒不覺得不愉快。並不隻是唐木,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們,在女生麵前,以相同方式用嘴巴討好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原本學生運動和釣女生之間就沒什麽太大差別。


    出了店,在沒什麽行人的後巷中,唐木突然把我拉到電線杆的陰影裏。他說真不可思議,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不但不覺得不愉快,反而沉醉了。


    過沒多久,他開始叫我“布子”。兩人會帶著盥洗用具去澡堂,也有過當他進藥房買保險套時,我躲在較遠的地方,一顆心卟通地眺著等他的時候。除了唐木那一夥兒常進出我的住處之外,在當時,我們就像是那個時代、那個城鎮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戀人了。


    雖然唐木認為任何帶有家庭溫情的一切行為都沒有意義,也不喜歡,但對我親手下廚做的東西卻吃得律律有昧。我一在廚房的流理台開始洗滌工作,他就會叼著一根姻,將洗好的內衣晾在窗戶邊,然後一邊嘮叨說家庭是萬惡的根源。我一指出他的矛盾,他就像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我很喜歡那樣的唐木。


    所以當唐木被捕時,我受到頗大的掠嚇。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月十六號,他出門參加阻止佐藤訪美的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後就一去不回。


    一位常常跟著唐木進出我住處的男學生告訴我他發生意外。我聽說他受傷了就很想去看他,但是被勸阻了。理由是被捕的唐木正在使用沉默權,如果這時有女人出麵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難纏。


    我被告知說他最多被關個四天三夜就放出來,沒想到真的一點兒也不差。四天後唐木被釋放。


    先是不知在那裏藏身,沒過多久後再回到我身邊。


    唐木租的公寓房東知道他是左派的活躍分子後,要求他立刻搬走。唐木說這是無理的要求而沒有理會,但是卻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棲身,所以從公寓把一些最低程度的用品搬出來放到我那裏。不知不覺間,我們已一起生活了起來。


    被逮捕的時候他的左腳挨了機動隊的狠打一頓,因為沒有好好治療,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搞不好骨頭出現了裂痕必須住院治療才對,但是他在入學時和父母弄得不愉快,沒有申請健保卡,所以我隻有在學校附近的空地撿細長的木板,將他的腳固定起來。原本是碰到一般困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男人,大概在拘留所經曆了相當可怕的一夜吧!他變了,說想遠離鬥爭活動一陣子好好思考,話也變得不多。長期身體沒有好好調養,好像身子已搞壞了。看著他那個樣子,我也漸慚覺得不做些什麽是不行的。


    當時,認識我的人當中,有人以為我是唐木所屬集團的一分子,事實上並非如此。充其量我隻不過是激進分子的戀人罷了,對我來說,革命的概念隻不過是玩弄文字遊戲。現在想起來,不管示威或是封鎖、集會,都像是一種慶典,隻不過是為了一嚐反日常生活的手段。


    因此,我沒辦法用理論來武裝自己,也不想這麽做,更沒有勇氣身先士卒地獻身於示威的行列、置身於機動隊的炮火中。但盡管如此,我卻喜歡置身於好像永無休止的慶典中,在慶典中彷徨不定,胡亂地品嚐廟會的滋味。


    為此,唐木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唐木現在正需要我……這麽一想,我就沒由來的被一種悲飽的感覺所淹沒。


    我從仙台父母那兒領取的生活費本來就不算多,怎麽樣都不夠兩個人的開銷,何況我接濟了唐木和他的一鈥死黨一段時間,連父母寄來的學費都用上了,不得不趕緊想別的辦法填補。


    必須要賺些錢。而且是迫在眉睫。


    我一開始是有什麽工作就先接下來。在超級市場賣罐頭、在公園賣小孩玩具,這些短時間的工作還真做了不少呢。但是都是工作個三天或是一個星期,實在也賺不到幾個錢。


    唐木心情不好的時候越來越多。我也因為有太多的瑣事心煩氣躁。為了生存下去,有太多事不得不去做。或許因為彼此麵對著醜陋的現實,我們常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


    也有人笑我們像是老夫老妻。但是我們隻不過是迫於形勢自然而然地同居在一起,當然沒有辦法產生夫婦間的穩定以及情愛。何況我們都太年輕了,隻不過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現實和在腦中所幻想的理想之間,極大的差距讓我們感到不安而相互依賴。隻不過是這樣而已。


    在一九七o年四月上旬,我聽說有一位副教授私底下在找打零工的學生。提供這項情報的是和我同一所大學、在學生會工作的職員。


    這位職員名為板田春美,和我是仙台的同鄉,碰巧又是我高中的學姐。新生入學時,我到學生會訂購書籍時板田春美來招呼我,從閑聊中知道我是同鄉,從此兩人就變得很親近。


    春美雖然算不上肥胖,怎麽看都比我大上一號。沿著粗頸項而披下的頭發,引發人“獅子頭”的聯想。我想她大概比我大上五歲吧。她在仙台經營公司的父親很吃得開,好像父母希望她從鄉下的天主教女子短期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雙親身旁,好好實習等著出嫁。但是她的夢想是到東京一個人生活,所以和雙親大吵一架以後奔出家門,一個人出外找工作自力更生。對我來說,她是那種能夠獨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


    那天,偶爾通過學生會前麵時,板田春美叫住我。我就和她閑聊起來。


    我一說想找一份報酬好一點的工作時,“那正好。”春美說著兩手一拍,“我弟弟是s大的學生,聽說他的老師正找一位優秀的學生幫忙。他昨天剛好從學校宿舍回家途中到我這兒來,聽他提到這回事。怎麽樣,想不想試試看?”


    s大在當時是少數沒有校園抗爭的大學,學生都是家境富裕的小孩,校園氣氛很乎和。許多學生開著爸媽買來的車子,每天和女生打網球、約會的學生也不少,所以在外風評不錯。


    “是什麽性質的工作呢?”我問。


    “我也不清楚。是文學院的副教授,所以可能是翻譯方麵的工作吧?我想一定是。”


    “要是那樣的話,你弟弟去做也可以呀!”


    “我弟弟到處打工,已經忙得很了。”春美這麽說,臉上接著惡作劇的笑容。“第一,我弟弟不行,因為那位教授希望找女生。這是什麽道理呢?這位老師搞不好心存不良呢。要是真這樣的話,不向你推薦可能會比較好。”


    “不會呀。”我笑著說。問題是薪水的多少,和雇主的品性投什麽關係。對某些人來說,我還不是那種品性低下、過著荒唐生活的人嗎?


    “要不要我仔細打聽一下呢?”春美這樣說,我就索性點頭說麻煩你了。雖說如此,我根本並沒有抱太大期望,因為隻不過是助手的工作,對方到底是不會出太高的薪水。


    但是幾天後,我再繞到學生會去看看時,春美抓住我大聲說有好消息喲。“我拜托弟弟再去問清楚我上次說的那件事,結果你猜怎麽著?聽說每個禮拜隻要工作兩天。一天四、五個鍾頭,一個月七千五百元。我弟弟一聽,馬上改變心意,竟然出口說想自己接下來。”


    當時我住的公寓,一個月的租金是一千六。那個年代,不管多好的打工,鍾點費都不過十五、二十塊。一個禮拜兩天,而且隻是四、五個鍾頭的工作可以領到七千五,實在怎麽想都像是天方夜譚。當時的七千五等於新上任教員一個月的薪水呢。


    “還沒有決定誰做嗎?”


    “要是話傳開的話,一定一堆人搶著要。早到的人贏,你快點去應征看看。”


    我馬上點頭。但是那時仍是半信半疑,因為我覺得副教授為了個人的工作要找學生幫忙,也沒有理由找校外的學生。


    在四天後的清晨,板田春美打電話到我的房東家,房東叫我出來聽電話。


    “好像講定了哦!”春美興奮地說道,“反正先見個麵再說。今天十一點開始在三田的m俱樂部好像有宴會。到底是什麽宴會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那個教授會去就是了。他說如果可以的話,請到那找他,詳細的事會到那兒再談。”


    “今天?就是等一下羅?”


    “是呀!就今天,你抽不出空嗎?”


    “不、不是……”“就像我想的,因為薪水太好了,好多女生都去應征。你是排第一號,應該是最有希望的,不管怎樣,先去看看再說。”


    “但是為什麽那麽容易就決定了呢?而且又不是自己學校的學生,他也沒見過我對不對?”


    春美笑出了聲。“不管怎麽樣,我要我弟弟向他保證,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定優秀。大概是這個緣故吧。”


    “真拿你沒轍,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謊話。”


    “你說什麽呀,這種時候不耍些手腕怎麽行呢。”


    “那不會是很難的工作吧?要是那樣,我可應付不來。”


    “不用擔心。”春美說,“一定是誰都能做的工作,說什麽不優秀應付不來,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要不是這樣,怎麽會不看履曆表就這麽快決定呢,對不對?等下馬上準備好出發吧!”


    “好。”我回應說。確認了舉行宴會的m俱樂部的地址以後掛了電話,一掛了聽筒才突然想到,還沒有問那位教授的名字,又慌忙地打到學生會找春美。


    唉,真是的,春美笑道:“對、對,是叫片瀨。片瀨信太郎。記得了嗎?”


    嗯了一聲後,“片瀨信太郎。”我喃喃自語著。


    為了怕叫不出即將成為我雇主的名字而失禮,我拚命地死背著他的名字。現在想起那時的自己,隻覺得夠滑稽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片瀨信太郎這個名字會和他妻子的名字雛子一起,對我的人生產生這麽深刻的影響。誰又想得到那名字會左右我的一生呢?


    位於三田的m俱樂部在戰前是大財閥的豪邸,戰後成為一個高級的社交場所,以名人和大企業家,還有帶有皇族血統的名流們聚集、開高尚的晚宴場所而聞名。雖說如此,我沒去過那裏,也沒有看過照片。


    到底是什麽樣的建築呀?是像飯店嗎?還是和式的旅館的大會場呢?完全摸不著頭緒。


    回到住處和唐木提起這件事,“m俱樂部?”他不屑地回問,“聽起來多麽像是紈挎子弟出入的場所。那個教授為什麽會去那種地方?參加什麽宴會呀?”


    “不知道。”


    “隻不過是向打工的學生說明工作內容,為什麽要那麽麻煩、非叫你去那種奢侈豪華的地方不行呢?那人是和皇族有關係的嗎?是不是在櫻花樹下開的那種遊園會呀?笑死人了,真受不了。”


    “不要生氣嘛。又不關我的事。”


    “我沒生氣呀,隻是對你要去俱樂部才能得到工作的事有點嚇壞了。”


    “沒辦法呀!板田叫我去那兒,我也很困擾啊。”


    “沒什麽好困擾的。是你拜托她找的工作,所以不管是遊園會也好、那裏都好,隻有去羅。”


    “要是你不高興,我不去也可以。”


    “不要開玩笑了。”他鼓起近似嘲諷的笑容,“我不會插手你的事的,你的問題你自己決定。”


    “但是要是我工作的話,我們的生活就會寬裕一點,這不能說和你沒有關係吧。”


    “我不記得有叫你去找工作哦。”唐木冷冷地回嘴,“打工啦、錢啦,鬧來鬧去的都是你,不是我。”


    那時我們連去澡堂也得規定一個禮拜隻能去兩次,頭發髒得難受時,就用公寓的水龍頭梳洗。我打零工賺取的微薄薪水,一定馬上就買書、買香煙、看電影花光了,不到月底拿不到父母寄來的零用錢,所以總是一過了二十號,生活就成問題。曾經還有過連續三天在白飯上灑海苔糊口過日的經驗呢。


    “都是因為唐木才會過這麽拮據的生活”這種想法開始在心中萌芽。有關一直靠我的零用錢,還有我賺的薪水來過生活這一點,他從來一次也沒有和我談過,也沒告訴我他的想法是什麽。


    我雖然了解他的腿並沒有回複跡象、身體又虛弱,但光是用同誌這種自以為是的字眼就想什麽都能夠得到諒解,令我開始心裏不舒服。他不是我的同誌,而是我的負擔。


    我不是在乎養自己喜歡的男人這種事,隻要自己還需要唐木,我很高興提供他溫暖的被窩和食物。但是當受傷的自尊心被喚醒、被說什麽“我不記得叫你去找工作”的時候,就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怎麽想,他那種講法實在是說不過去。


    “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工作的話,那也可以呀。”我不高興地說,“我不去就是了。”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呀?是你說不去的,我可沒阻止你。我隻是說,那是你的問題而已。”


    “不管怎樣,我得先去一趟。已經跟人講好了。去了以後找個理由把它推掉,再到板田那裏去道歉。這樣你滿意了吧。”


    唐木眼睛撇過來:“這不像你會說的話喲。”


    “就是呀。”我冷冷地說,“我也這麽覺得,好像是封建家庭的主婦一樣,處處得看你的臉色。雖然根本沒有這個必要的。認為可以去做的事,隻要你一發牢騷就馬上放棄。我到底算什麽呢?是隨你使喚的老媽於,還是隻是室友而已?要是室友的話,我想我也太過於奉獻了。”自己也覺得說得太過份了,但為時已晚。


    唐木不發一語,然後突然從電暖桌中站起身來,抽下掛在梁上已褪色的淺藍色上衣。


    “你嫌我礙眼的話,明白說出來就好了。我會馬上離開。”


    “你這是幹什麽,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說得汲錯,我的確隻是這屋裏的食客。用盡你家裏送來的錢,用無聊的抗爭逃避現實,是個沒用的吃軟飯的家夥。”


    唐木的臉鐵青,但是口氣很冷靜。我一站起來,唐木就拖著腿過來製止我。


    “夠了。”他說,聲音低沉寂寥,“你什麽都沒做錯,問題是在我身上。”


    “所以不要逃避呀。”


    “我沒有逃。”


    “我不是想離開嗎?去哪兒呢?要是有什麽問題就在這兒講給我聽。”


    他眼睛瞄過來:“我想好好想一想,希望你了解。”


    我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凝結起來了。我喃喃地說著“你就是光想”,並且意識到自己想說的話的嚴重性。我記得當時有一瞬間頭暈了起來,“先是想,然後就下一時的結論,然後付諸行動,然後又陷入思考。一直就這麽重複著,你已是陷人不可自拔的無底洞了。”


    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變。一語不發地走出了房間。我就跪在床上,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外。他在下樓梯時,傳來了粗暴不規則的足音。


    我的公寓對麵有一間小工廠。我急忙趕到窗邊往下窺視,看到駝著背的唐木,在工廠前的路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明明是暖和的一天,不知為什麽穿著淺藍運動衫的身影卻看起來很寒冷。在暖陽中,似乎隻有那兒凍了起來。


    我鑽進電暖桌好一會兒不能動彈。反複不停地在腦中回想與唐木的對話,咀嚼著自己說出口的話,感到強烈的後悔。我拚命地想,往後應該怎麽辦呢?但不管怎麽想,都沒有答案。


    約定的十一點快要到了,不能失約於為我奔走的板田美子。我在牛仔褲上套了一件藍色毛衣,以平常的衣著,也沒有梳頭、也沒有擦口紅,背起背包就出了門。


    往三團的電車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我很怕失去唐木。我想,我又變成孤伶伶一人了。一個人在那房間起床、一個人去上課,在學生們群集的校園中,每天迷糊地聽些演說,者是被問些對越戰呀有什麽想法的問題啦,或是被勸說參加抗議學費上漲的校內示威。自己到底在想什麽都搞不清楚,隻是不知覺間被卷人學生們的話題的遊渦,而懵懂過日。


    那時代就像是一幅毫無秩序的圖畫,被那種時代的空氣所吞噬,而我心中想的卻是今晚要如何排遣孤獨。光是想這些麗已。但即使如此,卻羞於向人啟齒,也沒有辦法積極去交朋友,就這麽毫無方向、毫無目的的連填補寂寞的手法都想不出來。一想到這種日子又要來臨,就異常寂寞地想叫出聲來。


    這可以說是後話了。有一天我向信太郎道出我前往俱樂部之前所發生的事,信太郎說“這真像是小布會做的事”,露出頑皮的笑臉。


    “小布呀,就算對方是犯人,也會誠實地按自己的感覺


    去照顧他。某方麵來說呢,就是沒有道德觀。但是換過來說,被你愛的男人很幸福,被你恨的男人就很可憐了。一旦感情冷了下來,你可是會變得很無情呢。”


    沒想到被這麽形容的我,有一天會變成犯人。對信太郎這樣的分析,我很平靜地接受。正如信太郎所說的,我本來就是完全無視世間道德規範的人,我隻是誠實地麵對自己。是一個殘酷、像小孩的小姑娘。


    就像是在證明這點似的,在俱樂部第一次見到片瀨信太郎的瞬間,我就把唐木丟在腦後了。正準備踏人從來沒有接觸過世界的時候,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會心存恐懼,而對原有的世界緊抓著不放。我與片瀨相識剛開始替他工作時,有好一陣子對信太郎和雛子的世界在暗地裏輕蔑。雖然嘲笑他們,卻並不是真的打心裏輕視他們的行為。事實上,不僅如此,我感到不管我願不願意,都將被卷進他們的世界。我並且記得那種恐怖的感覺,就是一旦進入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出來。


    正因如此,我隻有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繼續在背地裏嘲笑他們。


    我是陷進了他們無意識鋪下的天羅地網呢?還是我自己一開始就迷戀上他們所處的世界,因與他們相遇,而終於得以解放了一直壓抑的自我呢?


    到底哪樣才是真的,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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