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論誰都經驗過極端疲倦、昏沉沉的死睡。第二天早晨睜開跟的時候,我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而感到一絲快意。


    窗戶敞開著,隔著蕾絲的窗簾,可以看到有一隻大蜜蜂貼在紗窗上發出聲響。微風輕吹,外麵的樹葉沙抄地響。屋內飄著夏天甜美的香味。


    在那之前,我不知在別墅裏經曆過多少同樣的早晨、同樣的味道和同樣的風景,但是場所不一樣。我身處的不是我該在的客房,而是片瀨夫婦的臥室。在我看都沒看過的大床上,身上赤裸著隻裹著床單。我的臉半邊壓在若大的羽毛枕頭上,低著頭躺著。


    前一晚的記憶猛然蘇醒,一直擴大到每個細胞。我猛起身,柔軟的床起了一陣小波浪。然後隨之而來的是頭痛,很明顯的是酒醉的結果。


    首先映人眼簾的是放在床邊的圓形大鬧鍾,十一點十五分。


    我伸手進毯子的裏麵,找到內衣褲慌忙穿上,又再尋找昨晚穿的花洋裝。洋裝已被掛在衣架上,吊在牆上的勾於上垂下來。看不到信太郎的蹤影。他昨晚穿在身上的衣物一件都看不到。隻看到他睡過凹下去的枕頭靠在床頭。


    我看到幾根頭發和體毛散落在枕頭上,還有起皺的床單上。我把看到的都撿起來丟進垃圾箱裏,然後很快地整理床鋪。將枕頭恢複原狀並排擺好。盡量很小心地罩上床罩。把門打開,我就這麽光著身子到走廊,很快地飛奔進自己的房間。在樓梯下,我想是陽台吧,傳來細微的人聲。我確定那是信太郎和雛子的說話聲沒錯以後,就感到整個人醒了過來。


    雛子到副島那兒過夜,如約在中午前回來。到別人家過了一晚,當然需要換衣服。她進到臥室來,然後看到在自己床上居然有一位和自己丈夫偷情而熟睡的瘦小女孩。然後呢?雛子做了什麽?把脫下來的洋裝,那個昨天晚上自己特別借給我的性感洋裝掛在衣架上,一點都不慌忙也不鬧,甚至還微笑著,走出臥房嗎?


    我用顫抖的手穿上牛仔褲、套上t恤。洗麵台在臥室外的走廊盡頭,所以我盡可能不出聲,小心地洗臉、刷牙,將亂的頭發梳好。用乳液擦著臉時拚命想,該要怎樣麵對雛子呢?但是什麽都想不出來,反而滿腦子想著的,都是雛子自此對我態度會是怎麽樣。


    恐怕雛子就會一如往常地微笑,以昨天和今天心理狀態沒什麽變化的表情,這麽說:“小布,不好意思,請你回東京,到九月再見麵吧。”


    然後她為我叫計程車。在一旁的信太郎則臉色很不好看,看著我好像是在說沒關係,雛子隻不過是心情有點不好,沒什麽。不會隻因為我開心地和你過了一夜,就變得不公平……


    我知道即使雛子和半田及副島有肉體關係,但是還是深愛著信太郎。應該隻有信太即是最特別的。雛子應該不會容許我在這個特別的男人身旁一起共迎晨曦。何況我也不認為已到可以被容許的時刻。


    樓下傳來聲響。“小布,起來了吧。快點下來。”


    像是唱歌的聲音。有點啞,是雛子獨特的聲音……“我做了烤牛肉三明治,趁麵包還沒冷時快點下來。小信一直在等著呢。”


    我看著走廊的地板,說不出話。


    “小布。”雛子大聲叫,“聽到沒?肚子餓了,快點下來好不好?”


    “好。”我說,喉嚨含著痰。我再咳一下說:“馬上下我不斷照著鏡子,確定自己的臉。在眼睛下麵有個黑點?用指尖擦一下。不僅沒擦掉還變得更黑了。一下樓穿過客廳,越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信太郎和雛子的身影。信太郎像往常-樣麵向桌子坐著,正和雛子說著話。雛子好像覺得好笑,一麵往信太郎的杯子倒著咖啡,一麵晃著肩膀笑著。在陽台的另一方,全是強光。雛子穿著檸檬黃的上衣,還有淡灰色花樣的短褲。大概是剛淋完浴吧,帶點波浪的頭發濕濕的。她沒有化妝,嘴上也沒有擦口紅。背後的光把雛子散在肩上的毛發,照著像是綿羊毛一樣的柔軟。”


    一看到我,信太郎和雛子雙雙微笑說“早安”。


    搞不好雛子沒有上到二樓來,是信太郎把洋裝掛起來的。雛子一回來就先淋浴,在廚房弄早餐……我開始這麽想,步進陽台輪流瞄了一下他們夫婦倆。“不好意思,睡得太晚了。昨晚酒喝多了,完全爬不起來。”


    信太郎笑嘻嘻地說:“簡直就是酒醉寫在臉上。”


    “等一下吃粒阿斯匹靈比較好。”雛子也笑著說,“但是先吃飯吧,從副島那兒回來的路上到明治屋買的。烤牛肉耶。很久沒吃了。我還煮了湯呢。你看,這可是豪華的午餐吧。”


    我報以微笑坐下來。然後就吃了一點雛子大力推銷的烤牛肉三明治、喝咖啡,也喝了一兩口用洋山芋做的湯。心髒不停地噗通跳,頭相當痛,根本食不知味。


    雛子不停地吃著三明治。看不出有什麽不一樣。她隻是沉醉在飽餐一頓的幸福中。


    夫婦間的對話也一如往常。雛子將滿嘴的食物吞下去,其間說著在副島那兒做了些什麽,信太郎熱心地點頭,然後又轉到別的話題……就這樣兩人間的談話沒有停過。


    一隻黑屁股的大蜜蜂繞著雛子,在她光滑的肩膀上停下來。信太郎指著蜜蜂小聲說:“雛子,你的朋友在肩膀上玩耍喲。”


    雛子瞧著蜜蜂,皺起眉頭頓足撒嬌說:“小信,我不記得有這位朋友,快點把它趕走。”


    信太郎說“看我的”,然後呼地往雛子肩膀吹氣,蜜蜂飛走了。夫婦倆的視線追隨著蜜蜂望向庭院的遠方,然後笑個不停。


    “吃的不多耶。”雛子瞧著我的盤子說:“還在酒醉吧。小布,你臉色不太好,感覺不舒服嗎?還是感冒了?”我想說沒關係,但一張開口,雛子突然伸手往額頭上蓋過來。“好像沒發燒。”


    我厭惡起自己來。我背叛了這個人。但這個感覺湧上來的同時,我有一瞬間強烈地憎恨著雛子。明明知道還裝。她應該不會不知道昨天晚上這別墅的二樓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還要這麽假裝著沒事呢?是有什麽理由嗎?


    信太郎抽著煙眯起眼看著我,嘴邊平穩地泛著笑意。我以為他望著我的眼神經過一晚會有所不同,明知道這樣想很傻,但忍不住這麽期望著。但是看著他毫無變化、隻是像看著寵物的眼光,我就也僧很起他來。他應該故意忽視我。


    “頭痛吧。”信太郎向我說。“今天不工作了,睡到傍晚都汲關係。”


    雛子站起來:“阿斯匹靈放到哪去了?我去找找看。”


    “不用了,真的。”我說,製止了雛子。我知道阿斯匹靈放在哪裏。在那時我已經大概曉得別墅裏東西放在哪裏,恐怕比雛子還要清楚。在雛子和半田嘻笑、和副島談情說愛間,還有出於好玩把我弄得團團轉之際,我已經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片瀨家的傭人一樣。


    這麽一想,就感覺異常悲哀。自己不過隻是他們的傭人而已。信太郎工作上的傭人,雛子不在時候行樂的代替品。盡管如此,我居然不知不覺間忘記了這個事實而做起夢來,這種愚蠢實在非常可笑。


    從陽台走進室內,進了廚房,伸手到冰箱上。就像我想的救護箱果真放在那裏。我把裝在裏麵的阿斯匹靈藥片取出來,在流理台前打開水龍頭。我感到背後好像有人。是雛子。


    雛子把空的湯盤端過來,微笑地望著我。“雖說是酒醉,但是呀,今天的小布比以前更性感。”雛子穿著的檸檬色的上衣,像嬰兒肚兜一樣一片小塊的布好不容易蓋住她的胸部。我無意識地將視線移到她胸前。


    雛子將水龍頭關起來,走到我身邊。呼吸中些許咖啡的香味迎麵撲來。她細聲細語地說道:“小信還不錯吧?”


    我沒吭聲。雛子沒有望著我,而是越過我的肩膀,眼睛寫著好像什麽都沒在看一樣。


    “還好吧?”雛子又再問一次。


    忽然間她浮起沒有任何意昧的笑意,很親熱地朝著我笑說:“小信說很棒耶,說小布很棒。說興奮得不得了。”


    我膝蓋開始打顫。忿怒之餘,鼻子和嘴唇同時發起抖來。


    “太過份了……”我開口說,然後再也說不下去。


    雛子驚訝地張大了眼,好像並不十分理解從我口中衝出的話。


    我的鼻子熱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信太郎居然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訴雛子。而雛子聽說了以後,不但沒動氣,還高興地做烤中肉三明治和洋芋湯,在陽台和信太郎談笑風生,等著我醒過來。


    我用手掩麵,流出的眼淚滲進指間。


    “小布。”雛子嚇壞了,捉住我的兩手。我將它粗暴地推開。


    我越過雛子身旁,從廚房跑出來。雛子在後麵大聲叫我,然後又叫信太郎,我感到信太郎好像從陽台奔進來。我跑到玄關,看到鞋子急忙穿上,飛奔出別墅。穿過在庭園停著的車子,穿越樹林,出了庭院,一麵沿著小河寬廣的菜園開始朝著公路方向跑。


    我感到信太郎在後麵追趕著。“小布,等一下。”他一直呼喚我的名字。但是我沒有回頭。他的聲音漸漸遠去,然後漸漸地聽不到了。


    那是亮麗的盛夏午後。草和肥料的味道滲在風中。在遠方不時有蟲鳴,那聲音一直晌徹整片落葉鬆林。


    我什麽都無法思考。信太郎把昨晚的事告訴了雛子.兩人開心地聊著這個話題。他們一點都不覺得那是多麽地異常。他們一定是輕鬆地微笑著談著我和信太郎過夜的事。對他們來說談自己的情事,就像在餐桌上談著自己養著的貓發情一樣的自然。


    我跑著跑著不停腳,喘不過氣,胸部疼痛起來。全身冒著汗,快要昏倒了。我站住調整呼吸,然後頭往後仰,陽光相當刺眼,有一瞬間什麽都看不到。


    到了公路上我第一次回頭看。一瞬間好像感到往這兒駛來的車子是信太朗的車子。從前窗玻璃好像可以清楚看到追著我的信太郎鐵青和不安的臉。但是往片瀨夫婦的別墅彎來彎去的碎石子路上沒有揚起灰塵。我堅起耳朵傾聽,公路上除了來往的車聲以外,什麽都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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