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雨下到晚上終於停了,第二天從一大早便是個豔陽天。


    我記得是信太郎提議去神津牧場吃冰淇淋的。


    越過位於南輕井澤的八風山,再穿過好幾個山峰往荒船高原的途中,會經過神津牧場。在牧場內有賣用剛擠出來的鮮奶做的冰淇淋。信太郎說那是會上癮的人間美昧。


    信太郎的工作也已到一段落,天氣又是好得設話說。雖說是觀光季節,道路也沒麽擁塞。開車兜風到牧場吃冰淇淋實在是很不錯的休閑計劃。


    但是雛子卻麵有難色。她說一大早起床以後就頭痛,今天實在是不想到大太陽底下曬。她遲緩地用完早餐在陽台的桌子上杖著頭這麽說。


    “是不是感冒了?”信太郎用手摸雛子的額頭,“好像沒有發燒。”


    “因為老媽不在,為雜事忙來忙去的,可能是累到了。今天一天好好待在家裏就會沒事。所以你們兩人去牧場玩吧,我還想睡個午覺呢。”


    雛子很少會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放棄遊玩的。她是那種即使感冒發高燒一聽到有好玩的,就會馬上從床上跳起來開始化妝的人。


    在那個時候,信太郎心中應早已起了疑心。也正因為如此,他對把雛子一人留在別墅沒有顯出任何猶豫。我想他恐怕是想看看,趁我們不在的時候,雛子到底玩些什麽把戲吧。他心裏冷靜地盤算著,要是自己不在家,她應該會有所行動,隻要她有動作,就可以清楚看出來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那麽小布,今天就我們兩個人來約會羅。”信太郎用那種情人好不容易可以單獨相處的眼光望著我說。


    要是在一年前和信太郎兩人獨處,一定會讓我開心地想叫出來。但是在那時我沒有特別高興。我擔心著雛子,她那麽迷戀著電器行的男人。她想要一個人留下來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誰都看得出來她根本是裝病。


    一直到那時為止,雛子絕不會向信太郎撤謊。她要是想和新的男友上床會直接告訴信太郎。要是她有必須撒謊而留在別墅的理由,那一定是那種絕不想讓我或信太郎郎知道的理由。我這麽一想,就打心底感到恐怖。


    由於陽光很刺目,我向雛子借了一頂大帽子。我們一坐進車,雛子就套上涼鞋出來送我們。她的臉龐美極了,一點都不像正在頭痛,隔著窗對著我們微笑。


    那天的雛子,穿著我看過好幾次的淺黃上衣和白色短褲。肩膀上被著白色的披肩。我幻想著,看見那大久保勝也用強烈的目光把她的披肩弄到地上,靜靜地往衣服裏伸進手去……


    她說:“小心點,好好玩。”沒有塗口紅的嘴唇,像是被雨露淋濕一樣看起來很濕潤。雛子的視線同等地朝向我們兩個看過來。但是那樣的目光卻好像既沒有看著信太郎,也沒有看著我。


    我隔著窗揮手,信太郎向她送了個飛吻。雛子也一麵揮手徽笑,一麵還了個飛吻。我們開車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已經沒有她的身影。隻看到被樹木圍著的別墅屋頂。


    除了雛子讓人擔心之外,到神津牧場的路上倒是相當舒服。雖說是七月最後的一個禮拜,但是拜了梅雨剛過、又不是周末之賜,往來車輛不多。也不太見到觀客的蹤影。四周是一片寂靜。


    車子在沒鋪柏油的路麵上爬上爬下。一路上好幾次發現了不錯的風景,就把車停下來。有一座好像是由一群險峻的岩石所匯集的山,信太郎告訴我那是妙義山。我說好像是有魔力一樣。他點頭說,這種說法雖然有點幼稚,但是很像小布會說的話。有魔力的妙義山……


    就在翌年的二月,於輕井澤發生了淺間山莊事件。而在那之前,赤軍搬離了位於群馬縣的迎葉山和秦名山的據點,而到妙義山落腳。他們知道警方準備來搜索,沒多久又被迫逃離妙義山。從那兒逃走的路之一,就是經過神津牧場到深山。也是我和信太即在那天開車經過的地方。


    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那一天,我國上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有關淺闖山莊事件的新聞報道上。麵我呢,在赤軍正於輕井澤不斷地開槍抵抗的時候,一個人來到輕井澤,拿起獵槍。在我的手指扣板機的時候,開著的電視機正播著有關淺間山莊事件的新聞。


    當然,我引起的事件和淺間山莊事件什麽關聯也沒有。我甚至對赤軍的左派思想也沒有認同感。但是在他們展開槍戰的同時,我也拿著獵槍和他們一樣扣上板機。


    他們在抵觸法律犧牲了幾條性命的同時,也葬送了一個時代。和他們幾乎同年齡的我,也一樣地殺了人,自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要是淺間山莊事件算是宣告那個波浪萬丈時代的結束,那我也是在那一天將自己的人生劃上了休止符。


    那是一個被某種幻想麵迷惑的時代,我與那個時代共生,也與那時代共亡。這麽一想,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


    車在神津牧場停下來。我們下了車,牧場內沒有太多攜家帶眷的遊客,看起來好像完全攤在陽光下一樣。風中有肥料的味道,陽光很強,隻要向著太陽站一會兒,頭就會暈起來。


    瀏覽完中群和山羊的小屋後,在草原的樹蔭下休息,吃著信太郎買來的冰淇琳。就像他說的,用剛擠好的鮮奶做的冰淇淋好吃得不得了。


    吃完了以後手黏黏的,我們兩個就到附近洗手的地方,去把手洗幹淨再回到樹蔭底下來。我一把煙從皮包裏拿出來,信太郎也從夾克的口袋中把香煙取出來。兩人默默地吸著煙,看著天空、眺望著流雲。在草叢中行進的小螞蟻將煙灰彈開。


    “你今天話不多嘛。”信太郎說。


    “拚命忙著吃冰摸琳呀。”


    “有點曬黑了喲。”


    “老師也是。”


    他點了下頭,然後就好像沒話說了一樣。


    “那個電器行的男人。”我靜靜地把香煙在草地上弄熄說,“完全不是我會喜歡的那一型。”


    “怎麽說?”


    “我不懂為什麽雛子會這麽誇他。”


    “現在雛子的興趣好像完全在他身上一樣。”


    “雛子對誰都會感興趣,但是對那個人有點太過了。真奇怪。”


    信太郎對著陽光眯起眼,往前方看著沒有往我這看。


    我又想抽煙,嘴裏叼起一根煙點上火。


    在第一口煙吐出來的時候,我就像是不吐不快地說:“老師或許沒發現,雛子可是真的迷上了那個人。”


    我沒多想地就從嘴裏溜出來這句話。好像是打小報告一樣,才一講出口就覺得自己有點討厭。一陣短暫的沉默在我們之間流竄。但僅是很短的時間。信太郎像是要看穿我一樣望著我,用手指溫柔地把我被汗淋濕的劉海撥上去。


    我看著他。他徽笑著。


    “我知道。”他說,然後一說完就像是忘記自己說什麽一樣,把我下巴端過來輕輕地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我的唇上還有冰淇琳甜甜的味道,但是他的吻沒有超越那樣的甜昧。而隻是像在敷衍了事一樣,感覺他隻是順勢輕輕碰一下。


    我記得是在下午一點左右走出牧場,然後說好到鎮上去吃已有點遲了的中飯。


    我們到了佐久鎮,看到一家賣養麥麵的店就走進去吃涼麵。那是一家很暗很破舊的店。連用的碗筷,還有店員都看起來很寒酸。我記得在我和信太郎旁邊的那一桌是兩個男客人。一麵吸著麵一麵說著農場的事,說什麽今年已經出了第二位死者了。


    吃完飯以後,人們在鎮上信步而行。發現了一家很漂亮的糕餅店,就買了一些蛋糕帶回去給雛子。


    標高比輕井澤要低的佐久鎮相當炎熱,商店街沒有特別吸引入的店,我們也沒有特別的興致想去發掘。和信太郎並肩在不熟悉的小鎮上散步的確是蠻幸福的,但是情緒上就是不起勁。


    我們有時牽著手、有時擁著肩、有時大聲笑著。走著走著會在古老的店麵前停下來,看櫥窗內的擺飾和價錢,就這麽繼續散著步。


    誰都沒開口說回去吧。這種不自然正顯出了彼此的心情。我無法確定,信太郎是不是在推測我的想法。他那時正在和湧起的不安情緒苦鬥。至於我呢,至少在當時對他來說是個消除不安的好對象。


    也隻不過是個陪他殺時間,正好派得上用場的工具而沿著高速公路回到古宿別墅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點半左右吧。別墅沉浸在夏日的午後,像是睡著了一樣的安靜無聲。要是門前沒有停著一輛摩托車的話,我們的不安會在當時煙消雲散。我們會認真地想著,雛子現在正在陽光的藤椅上看書看著睡著了。她是真的從早上開始頭痛所以沒去牧場,我們有什麽好擔心的呢。雛子在這裏一個人一直等著我們回來……。


    但是在門前有一輛摩托車,上麵寫著信濃電器行。籃子裏是空的,隻有一大卷黑色的塑膠繩。信太郎緊抿著嘴將車子停在玄關前,也沒向我開口就下了車。那時沒有想像到的事情發生了。簡直可以說是在電影或連續劇常有的,夾在丈夫和情人中那種讓觀眾砰砰跳的場麵。雛子送著大久保勝也正好從玄關走出來,他看到信太郎腳步有點僵硬地停住。


    大久保勝也還是穿著黑色的襯衫和黑色的牛仔褲。黑襯衫把他魁梧的上半身包得緊緊地。在一旁的雛子則是有點不好意思地一臉困惑說,怎麽搞的我沒有聽到車子的聲音回來啦,有點晚耶,牧場還好玩吧?


    那是很做作的聲音。實在不像是雛子的聲音。我到現在一想起雛子那時的做作和裝出來的聲音,心情就會回到過去,然後憎恨起讓雛子變成這樣的大久保勝也,怎麽樣也無法原諒他。“今天天氣好,我請他來裝燈。”雛子慌張地說。


    “就在剛剛全部弄好了。小信,你看那兒,多裝了一盞。這樣庭園也會比較亮一點。對不對?”


    “是呀。”信太郎看也汲看雛子指的地方說。


    大久保撥開掉在前額的劉海,嘴邊浮起冷冷的笑,朝著信太郎問:“兜風還好玩嗎?聽說您到神津牧場去了。”


    信太郎沒看著他,而是看著雛子回答說:“很愉快。托您的福。”


    “那太好了。”大久保說,臉上帶著稚氣的微笑不怎麽符合他的口氣。


    “我們買了蛋糕回來耶。”我插進他們夫婦間,“好多你喜歡吃的。”


    雛子用像是受傷的小島一樣的求助眼神望著我。我把盒子遞給她,她小聲地說謝謝。


    雛子身上穿著送我們出門時一樣的衣服。但是有一點不一樣,那就是她好好地上了妝。用化妝筆漂亮地描上的口紅相當耀眼。我一瞬間以為那搞不好是在偷情後擦上的。


    “那麽,我告辭了。”大久保勝也輕輕點了下頭,也沒特別向著誰說。


    “辛苦你了。”雛子說。勝也看著信太郎、雛子和我,不慌不忙地點頭致意,然後轉身。他一離開別墅之後沒多久,就聽到摩托車引擎的聲音。車子好像掉個頭才往屋外沿著稻田的石子路揚塵而去。


    樹梢的葉子被風吹著沙沙地晌。不知是哪兒來的鳥發出尖銳的不吉利的叫聲。


    信太郎沒吭聲,一直往家裏麵走。雛子在後麵追。我呢,則在後麵追著雛子。


    “小信,怎麽啦?好像不太高興。”


    在傍晚時分,起居間因為外麵的亮光麗有點灰暗。我張大眼捏尋情事的痕跡。像是沙發上亂擺的椅墊、皺成一團的毛毯、在房間內到處落著毛發、放在地上沒喝完的兩瓶可樂罐……


    但是起居室整齊得很。沙發像平時一樣並排放著兩個墊子。而且是和上午我與信太郎出門時一樣的位置。柔軟印度綿的毛毯也沒有起皺紋,地板上不僅沒有喝剩的可樂罐也沒有散落的毛發,也不像是圖。剛才慌慌張張整理過的樣子。房間就像是平常的主人住的時候一樣,顯現出主人的嗜好與習慣。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信太郎將穿著很悶熱的襯杉脫掉,光著上半身往樓上走。雛子在樓下不安地注意著信太郎的一舉一動。


    沒多久,信太郎隨著飛快的腳步聲快步下了樓梯。雛子叫他“小信”,信太郎沒回答。他的臉上有我從未看過的毫無表情。


    信太郎接著把紗窗打開到陽台去。連室內的我都注意到,他往四周瀏覽的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


    “小信,怎麽啦?”


    雛子站在陽台的窗邊。信太郎又走進室內來,看也不看雛子。


    他在沙發上坐下,用很含混的聲音說:“我不想被隱瞞。”


    “你說什麽?”


    “為了想見他,你今天裝病,然後把他叫出來。在這兒,不、是不是在這裏我不知道。或許在陽台,在我們的臥室,或許在小布的臥房……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完事後整個清理得幹幹淨淨。”


    一陣沉默。那實在是可怕的沉默。好像連窗外的風都沒有了聲音一樣。


    我望著雛子,雛子看著信太郎。她稍為張開的紅唇,在灰暗中特別明顯。


    她踮著腳尖走到信太郎身旁輕輕坐下來。


    信太郎抬起頭用兩手把她的劉海撥開。“你從來什麽都不瞞我的,雛子。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是這麽一路走過來的。你什麽都沒隱瞞。你讓我知道一切。為什麽隻有這次你隱瞞我呢?這點我實在想不透。”


    “我什麽也沒做呀!”雛子突然想也不想地毅然說道,“他隻是今天到這來,到庭院把燈裝上而已。然後在陽台聊了一下。隻不過如此而已。他正要回去的時候,你們就回來了。”


    “我也是這樣想。”


    “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到底有什麽不滿?”


    “是你把他叫出來的吧?”


    “是呀。”


    “你打電話給他說要裝燈?”


    “對呀。”


    “為了想和他見麵?”


    雛子故意把頭仰起來。“我真不敢相信。小信,你因為我打電話給他在吃醋嗎?我的確是還想見到他所以叫他來。但是我們什麽也沒做。真的,什麽都沒。我們連一隻指頭都沒碰對方。”


    “好像是喲。”信太郎說著粗魯地站起身,然後把脫下來的襯衫,從地板上撿起來,麵向著雛子。


    “你給我聽著。”他低聲說:“我警告你,誰都好,就是這個人不行。”


    雛子的臉上浮現了好像在嘲諷別人的笑意。“你這是什麽意思?”


    信太郎沒回話。雛子就用好像在威脅他的姿勢,插起腰往沙發上一靠。“我再說一次。小信,你聽好。今天我們什麽都投做,隻是聊天而已。而且是在外麵。連咖啡、紅茶都沒喝。隻是站在陽台說話而已。就像是初中生一樣。你告訴我,這有什麽不可以?”


    “我的回答你心裏應該最清楚。”信太郎這麽一說,就把手上的襯衫穿上。


    他大步跨過起居室然後消失於屋處。然後聽到玄關的開門聲,沒多久聽到了引擎聲,聽到輪胎濺起塵土的聲音。在這期間,雛子以同樣的姿勢動也不動。


    車子揚長而去,引擎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什麽也聽不到。屋裏回複了寂靜,雛子隻動了動眼睛望著我。


    “我真是不懂。”她用沙啞的聲音喃喃地說。“對一個我沒跟他上床的男人,小信吃醋吃成這樣。”


    那天晚上我和雛子幾乎都沒說話。在起居間簡單地吃了晚餐,沒有談小信或大久保的事。晚餐後,雛子說累了想先回房休息就上了二樓。


    我將桌子收拾幹淨。到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信太郎不知到哪裏去,回來的時候已經十點了。雛子沒有出房門來接。


    我到玄關去接他。他一臉疲倦,說“晚安”就避開我到陽台。


    他把人整個沉在藤椅裏,身體動也不動,連話都懶得說。我很想哭,有一陣子站在窗戶邊。那是個炎熱的夜晚。大久保裝的兩盞新的燈,在庭院裏放出白色的光,引著無數的飛蛾在光線中像發狂了一樣拍著翅膀。


    遠處的天空響起了些微的雷聲。正在這時吹起了一陣濕熱的風,把樹葉歐得四處作晌。


    “老師。”我開口叫他。


    信太郎很不耐煩地回頭看我。“什麽?”他的聲音和遠處的雷聲混在一起。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或想問些什麽,隻有咬著唇搖著頭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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