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鬧的大街拐彎之後,刹那間四周變得寂靜無聲,黑暗中一排路燈佇立在街頭。放眼望去,隻有一盞紅綠燈在寒空中綻放著鮮紅色的光芒。


    速見修平往前欠身,囑咐計程車司機行駛至紅綠燈時左轉。


    這一帶是世田穀的新興社區,近年來開始興建,大量的超級市場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蓋好的。


    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製,修平住的公寓隻有三層樓,他本身住在二樓。以建坪來計算,房價雖然過高,但環境清幽,距離地鐵車站也隻有七分鍾車程,修平遂毫不猶豫地買下了。


    車子一左轉,左前方一棟鑲著白色瓷磚的公寓便遙遙在望了。


    “在這裏停。”


    修平吩咐司機停車,付了車錢走出車外,抬頭仰望星空。


    在車內所看不到的一輪明月正掛在公寓對麵的櫸樹上。


    剛才聽到收音機播報氣象,今年入冬以來最大的寒流即將來襲,那一輪明月因此顯得益發冷清寂寥。


    修平縮起脖子,看著公寓的入口,歎了一口氣。


    每當和其他女人幽會之後,他總是感到有些心虛。


    該以什麽樣的態度去麵對正在屋裏等待的妻子呢?


    他隻需按一下門鈴,妻子就會從屋裏開門,但今天修平帶著鑰匙,可以自己開門。


    平常,他總是說句“我回來了。”便不再吭聲,默默地走過妻子的身邊。


    這種時候,氣氛往往顯得有些尷尬,因為家裏隻有修平和妻子兩個人。他們的獨生女兒住在某一著名高中女校的宿舍,隻有周末才會回來。若是有小孩在的話,就可以跟孩子說說話,把事情瞞混過去,偏偏家裏就隻有他和妻子兩個人,根本無法逃避。


    為了掩飾心虛,修平隻得迅速地走進臥室更衣,再回到客廳看晚報。報紙攤開後把臉一遮,多少有種獲救的感覺。


    或許芳子也已經看透了修平的心理。


    經過數次的重複之後,這種動作自然成為固定的模式。


    然而,芳子卻從未直截了當地對修平抱怨過什麽。


    她偶爾會說些“今天的領帶花色不錯哦!”或“自己的身體要當心哦!”之類的話,但其中並未含有任何批判的意味。


    修平經常窺視著妻子的臉龐,心想:她究竟發覺了沒有?還是根本一無所知呢?


    單從表麵的態度來判斷,妻子似乎尚未發覺。


    如果她早已發覺,卻能故作若無其事,那也未免太厲害了。


    不知是芳子原本就心胸寬大,還是早已覺悟,她很少幹預修平的行動。自從結婚以來,除了帶孩子的那五年時間,她始終從事機動性甚高的編輯工作,或許也是她無法對修平采取緊迫盯人的戰術的原因之一吧!


    修平並非有意利用這個可乘之機,但的確從一年前就開始和一位名叫岡部葉子的女性交往。岡部葉子比芳子年輕六歲,已婚,但沒有小孩。


    在麥町的共濟醫院擔任整形外科主任的修平,是在兩年前葉子參加醫院學辦的健康管理者演習會時,認識葉子的。葉子是合格的營養師,在赤阪的某一家飯店的健身中心工作,負責指導會員的健身之道,因此出席了該項講習會。


    後來,修平經常出現在健身中心兩人遂日益熟稔,一年前終於發生了肉體關係。


    葉子的名片上印有“飲食協會管理人”的頭銜,她的身段果真玲瓏有致恰如其份,據說她的丈夫在某石油公司工作,但單從外表來看,她實在像個未婚的小姐。


    健身中心的會員大部分都是一流企業的社長或高級幹部,但她的頭腦聰明反應靈敏,自然有辦法把這些人打點得妥妥當當服服貼貼。


    今天和葉子見麵,是三天前就已決定好的。所以今天早上修平臨出門時,已事先告訴妻子今天會晚點回家。


    當時芳子站在門口,問道:“那麽,你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我會和廠商一起吃,順便談點事,所以不回來吃了。”


    由於職務上的關係,修平必須經常與醫療機械公司和藥廠應酬。對妻子提起時,他將這些公司統稱為廠商。


    修平事先準備了某個公司的名字,以便妻子追問“和哪家廠商吃飯”時,能夠隨時脫口而出,但芳子卻隻問了一句“你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芳子的個性不致如此執拗。


    “好走。”


    芳子在修平身後所發出來的聲音,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既不特別冷淡也不特別溫柔。


    芳子在神田某家出版社的婦女雜誌部門擔任編輯,通常都在十點過後才出門上班。


    因此,每天早上她都有足夠的時間做早飯,並目送修平出門,而且除了截稿的日期之外,晚上至七點左右就能回到家。或許擔任特約編輯時間比較自由的緣故,目前修平也已經非常習慣於這種生活方式,絲毫感覺不出夫妻共同工作會遭遇到什麽障礙。


    “我走羅!”


    今天早上,修平在臨出門時對妻子輕輕揮手道別。平常他總是一聲不吭調頭就走,今天之所以破例,也是因為晚上即將和其他女人幽會而感覺有些心虛的緣故。


    天氣轉涼之後醫院變得十分忙碌。內科是不消說,就連修平隸屬的整形外科,一些滑雪骨折或風濕關節炎老毛病又犯的商人也蜂擁而至。


    在工作時間內修平根本無暇想起葉子和妻子,但六點鍾一到,他依然準時抵達皇宮附近的一家飯店大廳。


    葉子是一個很有時間觀念的女人,六點過五分不到她就出現了。一碰麵她劈頭就說:“今天我一定要在九點鍾以前回去。”


    修平隻知道葉子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做事,至於其他的事就不曾再深入追問。


    葉子的家住在中野,方向和修平的家相反,但平常隻要在十一點鍾以前回家就沒有關係。


    “有什麽事嗎?”


    “這個……”


    看到葉子吞吞吐吐的,修平也就不想再繼續追問。適可而止是一對各有家庭的男女在交往時應有的禮貌。


    “如果要在九點鍾之前回家,我們非得在八點半出來不可。”


    按照過去的慣例,他們約會是先一起吃飯,再上旅館。如果約會要在九點以前結束的話,他們勢必得犧牲其中一項節目。


    “你還沒吃飯吧!”


    “沒有關係啦!”


    葉子的回答表示也希望早點進旅館,於是他們徑赴澀穀那家他們經常光顧的旅館。


    走出旅館和葉子道別之後,修平決定先去吃飯。隻要能填飽肚皮,不論是中華料理或壽司,什麽都無所謂。一個人吃飯挺寂寞的,但這麽晚了,再回家叫妻子做飯給自己吃,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修平在道玄阪附近一家小料理店吃了一份壽司,然後攔了一輛計程車。


    親炙了葉子柔軟的肌膚,肚子也填得飽飽的,修平感到十分滿足。


    但是,當計程車就快駛抵家門時,他發覺自己回來得太早了。


    每次和葉子見麵,總是在十一點鍾過後才回家,至於和廠商應酬吃飯,回到家更是十二點以後的事。他和妻子說的“今天會晚點回家”,就是表示將在這個時間回家的意思。


    然而,一看手表,居然才九點多一點。


    這個時候回家,而且又沒有喝酒,妻子非但會很驚訝,搞不好還會看穿自己在外麵打了野食。


    雖曾想到索性找個地方喝它一杯,但一個人實在提不起興致,而且天氣又這麽冷。


    就在猶豫不定之際,計程車已經開到家門了。


    雖然九點才剛過,公寓附近已是萬籟俱寂,管理員房間的小窗戶,也拉上了窗簾。修平斜看了一眼,開始動腦筋為自己的早歸找一個很好的理由。


    “廠商突然有急事。”


    乍聽之下,這似乎是個好藉口,但做主人的突然有急事而結束應酬,多少有些不自然。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急事。”


    這個理由也行不通,萬一妻子問起這個人的姓名和長相,那不就穿梆了嗎?


    “明天一早我還有手術。”


    這個理由可能是最沒有漏洞的。


    想著想著,修平已經到了二樓。究竟是按門鈴,還是自己用鑰匙開門呢?修平一麵考慮,一麵走到門口,卻發現晚報依然擺在信箱裏。


    修平心想妻子真是個糊塗婆,居然忘了把報紙拿進去,打開門一看,裏麵居然黑漆漆的。


    他立刻把電燈打開,環顧四周,家裏整理得非常清潔,窗簾也依然是拉上的。


    “我居然比她早回來。”


    不必和妻子打照麵,修平總算鬆了一口氣。


    走到臥室,脫掉襯衫換上家居服,再坐回客廳的沙發上,修平看到桌上擺著一封女兒弘美寫的信。


    信已拆封了,於是修平打開來看,原來是弘美寫給妻子的生日卡片。


    上麵寫著:“祝媽媽永遠健康快樂”旁邊還附注:“下次我會帶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


    看過這個卡片之後,修平才想到再過兩天就是妻子三十九歲的生日。


    “這麽說,再過一年她也要突破四十大關了?”


    修平今年四十六歲,比妻子大七歲,到了明年,他們就都是四十開外的人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


    修平喝著威士忌想道,突然覺得妻子滿可憐的。


    從前,妻子一直在外做事,但似乎沒有談過一次像樣的戀愛,勉強來算的話,隻有她和修平訂婚的那一段期間,但前前後後也還不滿一年。


    緊接著就是生子和工作。雖然工作是她的興趣,但眼看著她就快邁入四十大關,年華即將老去,修平實在替她感到可悲。


    修平之所以如此想,也是因為今天晚上他和葉子幽會的緣故。想到自己在外冶遊,妻子卻工作得這麽晚,修平就覺得自己不可原諒。


    “假如她放蕩一點多好呀……”


    修平看著生日卡片喃喃自語。


    妻子的身材十分苗條,個子也頗高,以中年女性的標準來看,整體的感覺不錯,而且臉蛋也還過得去。兩個月前,他們夫妻有事約在外頭見麵,妻子赴約時衣袂翩然的模樣,使她看起來約莫隻有三十五歲。


    芳子的缺點,與其說是外表,倒毋寧說是她那爽朗的個性。她的頭腦聰明,工作能力也相當強,但這些優點也使她顯得樣樣比男人強,讓男人覺得缺乏情趣。


    總而言之,她不是男人喜歡的那一種類型的女人。


    就這麽一麵個著邊際地想看妻子的事情,一麵喝看威士忌,一晃眼居然已經十點半了。


    “難道是加班嗎?”


    芳子每次晚回家都會事前交代。如果她說“十點鍾回家”就一定會在十點鍾準時到家,如果說十一點,十一點一到門口一定會有動靜。她這個分秒不差的習慣也讓人覺得有點乏味。


    修平又去倒一點威士忌,邊喝邊看電視,一下子又十一點多了。


    也許是做愛後飲酒的緣故,酒精很快就產生了效力。


    “怎麽那麽晚了還不回來呢?”


    回家時發現妻子不在,修平覺得鬆了一口氣,現在卻開始有點生氣。


    “我先去睡算了。”


    修平嘟囔著,又隨後拿起酒杯,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冬夜裏電話鈴聲顯得特別刺耳。修平有些蹣跚地站起來,拿起聽筒後隨即有一個男人的聲浪湧入耳膜。


    “已經到家了嗎?”


    “你說什麽……”


    修平不加思索地反問,對方“啊!”了一聲,立刻掛斷電話。


    刹那間,修平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仍然歪著頭拿著聽筒。


    剛才打電話的是一個男人。


    聽聲音大概是三十五歲左右,或許還更年輕一點。也許是夜晚的關係,聲音有點含混不清和偷偷摸摸的感覺。


    想到這裏,修平才回過神來。


    “難道那通電話是打給芳子的嗎?”


    修平又坐回沙發,看著餐具架上的時鍾,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


    修平把酒瓶裏就快見底的酒又倒了一點在酒杯中,一口氣喝完。


    酒就像一團火燒灼喉嚨一般,嗆得修平開始咳嗽。好不容易製止了之後,修平坐在沙發上再度思索著剛才那通電話。


    打電話的人是個男的沒錯。


    那個男的問了一句“已經到家了嗎?”就立刻掛斷電話。


    起初,修平還以為是對方打錯電話,但果真如此的話,那個人隻要說句“對不起”,不就結了?


    然而,那個人顯得相當狼狽,叫了一聲“啊!”就把電話掛斷了。


    那個人如此慌張,顯得事情非比尋常。


    如果那通電話既沒有打錯,卻也不是打給自己,那麽一定是打給妻子的。


    “但是,芳子為什麽會有這種電話呢?……”


    從“已經到家了嗎?”這句話來判斷,在這之前妻子應該和打電話的人見麵過,兩人分手後對方又打電話來,卻沒想到接電話的人竟是修平,因此顯得十分狼狽,驚懼之餘趕緊掛斷電話。


    修平叼起一根香煙,但旋即發覺竟然含錯頭了,立刻調整過來點上火。


    倘若這個推測正確無誤,妻子今天晚上必定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了。


    難道這就是她到了十一點半也還沒回家的原因嗎?


    “不可能的……”


    修平搖頭喃喃自語。


    他根本無法想象妻子居然會和自己以外的男人幽會。當然,由於從事編輯工作的關係,妻子曾和其他男人在外滯留到深夜才回家,但都是基於工作上的需要,不摻雜任何色彩。


    從前,修平曾針對這件事問過妻子一次。


    “編輯工作往往必須在晚上進行,但你不覺得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實在不妥當嗎?”


    當時,芳子的臉色先是有些意外,隨即變得氣憤不已。


    “你把我當成那種放蕩的女人了嗎?”


    “我不是指你,我隻是聽說其他幹編輯的都是這個樣子。”


    “別人的事我不清楚。”


    妻子的行為的確光明磊落,修平甚至認為她太拘謹嚴肅了,每次問她要去哪裏或者要和誰見麵,她總是爽爽快快地回答,不會留下任何疑問。


    當時修平還曾想過,如果妻子也稍微放蕩一點,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無論何時何地她始終正經八百的,出門上班也總是在預定時間準時回家,對工作的態度也是一絲不苟,這些優點卻使得她愈來愈沒有女人味。


    “如果有適當的對象,她在外麵適度地和其他男人交往其實也無所謂……”


    最近,也許心存內疚的緣故,修平甚至如此想過。


    因此,現在修平雖然懷疑妻子紅杏出牆,但卻沒有任何真實的感覺,倒像是在看小說似的。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妻子半夜不歸以及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來的電話,卻是千真萬確的,而且從該名男子慌慌張張的口氣來看,此事絕對非比尋常。


    “難道做丈夫的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嗎?”


    喃喃自語的同時,修平的腦海裏浮現出妻子的身影。


    雖已年近不惑,妻子的乳這是房與腰肢依然柔軟並富於彈性。年輕時她比現在更瘦一點,膚色也較黑,最近似乎長胖了一點,連帶膚色也白皙了許多。


    也許她日益豐盈的肉體正和那名陌生男子的肉體重疊在一起,並把曾經奉獻給自己的,也奉獻給那個男人。


    想到這裏,修平的情緒突然變得十分不穩定,再度倒了一杯威士忌,往嘴裏猛灌。


    不可思議地,從懷疑妻子紅杏出牆的那一刻開始,修平居然對妻子的肉體感到強烈的依戀。十多年下來,已經讓修平看膩了,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致的妻子的肉體,竟然頃刻間變得新鮮可人。


    “真是神經……”


    修平咒罵了自己一句,打住無聊的妄想,一看時鍾,已經快十二點十分了。


    妻子如果必須晚歸,一定會在出門時就事先交代,最起碼她也會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結果,她連通電話也沒有,搞不好是發生了什麽事。


    修平立刻從一時的妄想中清醒過來,開始擔心妻子的安危。


    會不會身體突然不舒服而昏倒?還是發生車禍了?


    倘若今天晚上妻子曾和那名陌生男子見麵,對方必定算好了妻子到家的時間,才打電話過來,妻子卻到現在還不見人影,該不會是和那名男子分手後遇到什麽危險了嗎!


    想著想著,修平對於那通沒頭沒腦的電話,以及妻子究竟有沒有偷人,都覺得不重要了。


    “無論如何,現在隻希望她平安無事地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修平又看一次時鍾,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突然間,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修平慌張地把酒杯擺回桌上,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門口的方向,緊接著就聽到咯嗒咯嗒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看樣子妻子總算回來了。修平本想起身為她開門,但他記得大門好像沒鎖,於是又坐了回去。


    妻子也馬上注意到了,立刻把門打開走了進來。


    然而,修平卻背對著入口,繼續抽他的煙。


    才不過是幾分鍾前,修平還在祈禱隻要妻子平安無事,他什麽都不在乎,如今妻子平安歸來,他卻又生起悶氣。當妻子走進家門的那一刹那,修平本想立刻大發雷霆,但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沉默似乎更具震撼的效果。


    修平仍然拍著煙,突然間,他實在很想看看妻子究竟是以什麽樣的表情走進家門。


    於是,他把身體往後轉,窺視了入口一眼,妻子正推開客廳與玄關之間的門,走了進來。


    “啊……”


    瞬間,妻子輕呼了一聲,然後把披在淺咖啡色外套領子上的圍巾拿下來,手裏卻依然拿著那個她上班時經常使用的黑色皮包。


    “你居然比我先回來。”


    “我九點就回來了。”


    “你不是說今天晚上要晚點回來嗎?”


    芳子把皮包擺在電視機旁,開始脫外套。她裏麵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套裝,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如果勉強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她戴了一串稍顯華麗的珍珠項鏈。


    “你和廠商在一起吃飯的嗎?”


    “本來預定是這樣的……”


    修平對一開始就告訴妻子自己是九點鍾回來的,感到懊悔不已。本是為了強調自己已等了很久才說的,沒料到卻為妻子製造了一個反撲的機會。


    “對方臨時有急事,所以吃過飯之後我就回來了。”


    “你應該先跟我說的。”


    “可是,你不是不在公司裏嗎?”


    “那麽,你要離開醫院之前也可以打個電話通知我啊!”


    “對方臨時有急事,我也沒辦法嘛!”


    平常妻子晚歸修平絕不會生氣,尤其他在外打野食回家之後,總是采取低姿態,甚至連茶水都不好意思麻煩妻子侍候。


    但是今天不同,修平接到了那通怪電話,於是便把不快毫無掩飾地表現出來。


    芳子似乎察覺到修平有些異樣,卻徑自走入寢室,開始換衣服。


    客廳裏剩下修平一個人,他反芻著妻子剛才的態度。


    老實說,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麽張惶失措的樣子。


    然而,仔細一想,妻子打開大門的那一刹那開始,就應該發覺他已經回家了,因為修平的鞋子擺在玄關。從她打開大門一直到走進客廳為止,有好幾分鍾的時間足供她把情緒穩定下來,做好心理準備,究竟該以什麽態度麵對丈夫。這一陣子以來,修平每次和葉子幽會之後回家,也都是這個樣子。


    盡管如此,一個人若是做了什麽內疚的事,必定會有表現得不夠自然的地方。即使連修平這種偷渡過不計其數的老手都會變得笨拙遲鈍,何況是紀錄一向良好的妻子,更不可能不泄露一些蛛絲馬跡。


    思前想後,修平終於發現一個可疑點,就是妻子對於自己的晚歸,居然沒有道歉。


    若是平常,她一定會坦率地說句“對不起”,今天卻一反常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也許她的態度是表示:“你自己說要晚點回家,現在提早回來怎麽能怪我呢?”


    提到這點,修平的確站不住腳。不管怎麽說,自己在外風流是千真萬確的事,不能倚仗自己早回家就逞威風擺架子。


    想著想著,妻子又走回客廳。已經十二點多了,本以為妻子會換上睡衣,沒想到她竟然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泡茶給你喝,好嗎?”


    芳子斜看了修平一眼,便往廚房走去。修平看著桌上的信,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這封信是弘美……”


    “唉呀!不要說了……”


    她似乎對弘美說的那句“要帶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相當不滿意。此時,瓦斯爐上的開水開了,發出“嗚嗚”的聲音。當聲音平息屋裏又恢複寧靜時,修平問道:


    “你到哪裏去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工作結束之後我又去喝了一點酒。”


    芳子背對著修平,站在廚房前的餐桌旁泡茶。


    “這麽晚回來,害我擔心死了。”


    “我又不是小孩,不會有事的。”


    芳子把茶杯擺在托盤上,拿了過來。


    “你說去喝酒,是同事大夥兒一起去的嗎?”


    “是啊!怎麽了?”


    芳子打開電視,和修平並肩坐在沙發上。畫麵上節目主持人正在和一個靠裸露起家的女明星交談。芳子似乎並沒有用心在看電視。修平凝視著她的側麵,說道:


    “剛才有一通電話。”


    “誰打來的?”


    “那個男人沒有報姓名,隻問了一句‘已經到家了嗎?”’


    修平偷偷地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卻依然緊盯著電視。


    “我一說話,他馬上就把電話掛了。”


    “可能是打錯了。”


    “可是,那人慌張地叫了一聲‘啊!’”


    “最近有很多電話都是故意惡作劇的。”


    “不過那個人的口氣實在很慌張。”


    “想必是個冒失鬼。”


    芳子微笑道。如果單從這個笑容來看,修平絕不會懷疑妻子紅杏出牆。


    “我累了……”


    “我去鋪被!”


    妻子的身影再度消失在臥室裏。


    修平始終不喜歡彈簧床,因此他們的臥房是日式的,就寢時必須先鋪被。但是,像弘美那種年輕女孩,喜歡睡床的幾乎占壓倒性的多數。


    “現在這種時代,鋪被子睡覺已經落伍啦!”


    弘美曾經取笑過修平。


    修平卻認為彈簧床太占空間,而且睡起來不舒服。


    在工作時修平接觸到的腰痛患者,大部分的病因往往都是長年睡彈簧不好的廉價彈簧床所致。彈簧若是不好腰部就易於凹陷,即使睡覺時背部的姿勢仍然略微彎曲,這種姿勢除了加重脊梁的負擔,更將導致腰部及脊椎骨酸痛。當然,如果購買質純堅硬品質優良的彈簧床,就不會有類似的問題發生,但若是長期使用,腰痛的毛病仍勢所難免。


    睡在鋪好棉被的榻榻米上,根本不必擔心這些問題。


    畢竟棉被是日本人長期孕育而成的生活智慧之一。


    修平曾對病患如此說過,當初搬到這棟公寓時也沒有買床。妻子了解修平的好惡,自然也沒有加以反對。


    倒是女兒弘美曾提出抗議:“如果睡彈簧床的話,媽媽就不必每天那麽辛苦幫你鋪被子……”


    的確,若是睡彈簧床的話,就可免去早晚的疊被與鋪被,也可節省處理這些事情的時間。鋪被與疊被都是妻子份內的事,無怪乎女兒要為她抱不平。


    然而,日本的濕度過高,彈簧床容易發黴衍生細菌,而早晚各一次的鋪被與疊被,不但能保持清潔,更能提醒自己又過了一天。


    “如果睡彈簧床,女人會愈來愈懶。”


    聽修平這麽說,弘美立即傲慢地頂嘴:


    “我偏偏要找一個喜歡睡彈簧床的人結婚。”


    當初結婚時修平也曾考慮過使用彈簧床。雙人彈簧床雖然富於浪漫情調,但兩個人睡得太靠近,反而不易人眠。有時候,隻要想到必須每天晚上都和妻子肌膚相親同榻而眠,修平就會變得有些抑鬱寡歡。


    修平的朋友中,既有新婚不滿半年就把雙人床改換為兩張單人床的例子。


    原因是即使感情篤深的夫婦,也有吵架鬧別扭而想獨自清靜的時候,雙人床就無法發揮隔離的效果,而對當事人產生一種壓迫感。


    幸好修平從一開始就是鋪棉被睡覺,不曾麵對如此尷尬的狀態。


    棉被的好處在於即使並列鋪陳,卻依然個別獨立,感覺上和單人床頗為接近。換言之,棉被兼具了雙人床的親切感,以及單人床的獨立感的雙重功能。


    這就是棉被的優點,也是日本曖昧的民族性的一種象征。


    “被鋪好了。”


    “哦!”


    妻子把桌上的茶杯端往廚房。


    今天晚上妻子似乎也非常疲倦。


    修平站起來走進臥室。


    臥房裏擺著六塊榻榻米,左邊有一個窗戶,衣櫥和梳妝台則緊依著右邊的牆壁並排在一起。兩床棉被鋪陳的方向和衣櫥成平行狀態,圓圓的床頭台燈讓室內產生了股溫暖的感覺。


    如果注意看,臥房和平常並沒有什麽兩樣。


    然而,當修平躺進被窩時,他發現自己和妻子的棉被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縫隙。


    正確測量的話大約有十公分左右。修平把腳擺人縫隙裏,立即接觸到冰涼的榻榻米。


    老實說,以前修平總是一進臥房倒頭就睡,從不曾注意過兩被之間的距離有多大,或者某些部分是否相互重疊。


    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他今天注意到了呢?


    修平把伸出去的腳縮了回來,看著天花板,心想:


    這個縫隙絕非偶然,必定是妻子刻意製造的。


    為什麽今天她要製造這個縫隙呢?


    如果真的是刻意製造的話,她的用意無非是今天晚上不願意修平接近她。


    修平的耳際再度響起電話中那名男子的聲音。


    妻子果真和那名男子幽會了,鋪棉被時刻意製造縫隙就是她心虛的證明。


    想到這裏,修平記起今天晚上他和葉子之間的對話。


    “如果今天晚上回家之後他向你求歡,你怎麽辦?”


    一度纏綿之後,修平露骨地問道。


    “我當然不可能會接受羅!”


    “假如他非要不可呢?”


    “我會拒絕。”


    “這樣搞不好會吵架哦!”


    “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不就結了?譬如說身體不舒服啦!疲倦啦!都是很好的藉口。”


    “你先生會這樣就算了嗎?”


    “這種事用強迫的,那多無趣!”


    當時修平沒有繼續追問,但心裏並不完全讚同葉子的說法。


    有時男人就是必須采取強硬的手段逼迫女人就範,才能得到快感。大多數的男人雖不致如此蠻橫,但往往愈被拒絕鬥誌愈高昂。至少自己麵臨那種場麵時,絕不會輕易打消念頭。


    “這麽說,你嚐不到一個晚上和兩個男人做愛的樂趣羅!”


    “住嘴!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葉子皺著眉罵道。


    “芳子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修平安慰自己,然後把台燈的亮度轉小一點,閉上眼睛。


    但是,真的想睡時反而愈清醒。


    照理說,和葉子見過麵,之後又喝了不少威士忌,應該很快就進人夢鄉,此刻修平卻毫無睡意。


    無可奈何之餘,隻得對著隔壁客廳與臥室的那扇紙門,叫道:


    “喂……”


    沒有回應,修平又叫了一次,芳子才應了一聲:


    “什麽事?”


    “我看你好像很累,趕快來睡嘛!”


    “哦!”


    芳子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走到房門口,說道:


    “洗過澡之後我就睡。”


    年輕的時候,修平曾為了強拉妻子和他一起洗澡而發生口角,現在他已經沒有這種興致了,甚至連和妻子做愛的次數也都減少了很多。


    一個月頂多兩至三次。


    尤其是這一年來,自從有了葉子這個地下情人之後,次數已經減少到一個月一次了。


    對於這件事,修平不了解芳子的想法,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麽。


    修平一直單純地認為,妻子是因為工作忙碌,所以沒有什麽特殊的欲望。


    但是,如果妻子的生理欲望是靠其他男人來滿足的話,那就糟了。


    “我怎麽老是把事情想到這一方麵呢?”


    修平暗罵自己一句,打了個嗬欠,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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