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過,地鐵站裏人少,方敏抒想了想,還是決定給木晨曦打個電話。


    忙音響了好一會兒,那邊才接起來,電話裏頓時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聲和金屬撞擊聲。


    那邊的木晨曦幾乎是在喊,“喂,什麽事啊?”


    方敏抒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她是長期訓練,科學發聲,開口就給他整出去主持人一樣的共鳴聲,“你那裏怎麽這麽吵呀?”


    疑問句仿佛變成了質疑,把那邊的機器噪音全蓋住了。


    木晨曦說,“哇,你這聲音穿透力好強。沒有什麽,泵車在我麵前打混凝土,那震動棒實在是太響了。”


    方敏抒一聽,忽然覺得耳朵發燙,跟著臉也發燙,心底又是另一個自己在說,快拉倒,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個。


    四下無人,她又不經腦子地問出去,“什麽震動棒?”


    木晨曦這會兒正站在塗滿了紅油漆的電纜溝支架麵前,那可是兩千塊,心情很好,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敏抒的聲音忽然變小。


    “哦,你說那個啊……”他抬頭望著堆場外麵正打著混凝土的班組,“混凝土振動器啊。”


    方敏抒歎口氣,“哦,原來是這個。”


    在木晨曦聽來,隻覺得方敏抒怎麽為這工地上一個尋常的機器忽高忽低的,但他現在對方敏抒非常有耐心,決定轉移她的注意力,“還是說事情吧。”


    “哦,好,”方敏抒愣愣地靠到牆邊上,閉著眼睛整理了一下心緒才說,“今天要去酒吧駐唱,所以我先走了,現在已經在地鐵站了,晚飯我給你燜在電飯煲裏吧。”


    “行吧,”木晨曦說,“你吃飽了再去,不然唱歌沒力氣。”


    她笑了笑,柔聲道,“隻能半飽呢,不然氣息不暢哦。好了,不打擾你幹活了,再見。”


    “好好,你注意點。”


    忽然之間,方敏抒又喊了一聲,“噯,曦木。”


    “怎麽了?”


    方敏抒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沒……沒什麽,再……晚上見。”


    “晚上見。”


    她按捺著自己的心情把電話掛了,看著手機回到主界麵,她才稍微安下來一點心。


    她覺得臉很燙,抬起頭時發現迎麵有個痞帥的男青年在看她,那人衝她微笑,憑心而論,那個微笑還是很有魅力的。


    他走過來說,“噯,小姐姐,小姐姐,你好,能加你一個微信嗎?”


    聲音柔和。


    方敏抒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為什麽?”


    “剛剛我在那邊就注意到你了,我覺得你挺好看的。”


    她反問,“好看就要加微信嗎?”


    “是我喜歡的類型。”


    她大方一笑,“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sorry。”


    他也輕笑了一下,“哦,不好意思,冒犯了,再見。”


    方敏抒快步離開,通道前麵的轉彎處有一個衛生間,她躲進去,從帆布包裏拿出那天在美妝店買的小鏡子。


    果然,臉上兩片胭脂紅,那紅暈就是血液匯集到臉上時形成的,非常自然,是女人的臉最好看、最嫵媚、最性感的樣子。


    她從衛生間出去,在通風的地鐵通道裏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然後又返回,把手捧在一起,放到感應水龍頭的下方。


    清涼的水積在手裏,她捧著水撲到自己的臉上,一連撲了四五下,才終於感覺平靜了一些。


    剛剛她最後叫住木晨曦時,其實有點忘乎所以,心裏那聲‘抱一抱’強抑製著才沒說出來。


    到底這是病,還是愛情?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著穿行在地鐵站並不擁擠的人流中。


    轟隆聲響起,地鐵進站了,滴滴聲響起,隔離門開……


    乘客下車,方敏抒站在隊伍的最末端,隨著一群男男女女,上了這趟乘客稀稀落落的地鐵。


    或許兼而有之吧?她想。


    可惜,曦木不會這樣想,他不懂正常女人的一腔熱血,而自己,有病,會在特定時候更難控製心緒。


    像他那樣的人,又喜歡刨根問底,他若是知道躁狂會導致情欲增強,他第一反應肯定是不能乘人之危。


    不對,他肯定是知道的。


    他心裏還放著許淇的,隻是他不承認而已。


    方敏抒給醫生發了一條微信,【醫生,我感覺這幾天有點過於興奮了,還有,有些事情能不能跟女醫生講?】


    醫生回了她一個【好】。


    雖然醫者不避諱,但女患者向男醫生說那種事情還是有點奇怪。


    很快,另一個女醫生請求添加她為好友。


    方敏抒說,【這幾天很容易因為一些小事情陷入到幻想裏,欲望很強。】


    女醫生回,【抗抑鬱藥常常會轉躁狂,注意避孕,建議不要在維持期要小孩。畢竟懷孕和產後對激素水平影響是很大的。我老師說你有在做心境穩定治療吧?】


    【有的。】


    醫生說,【近期來查一個血……】


    後麵醫生還是讓她先減一點抗抑鬱劑量,讓她鋰鹽和卡馬西平聯用,並反複叮囑,讓她去醫院查血,然後再調整用藥方案。


    她覺得這個國家有很多地方很溫暖,這種谘詢,醫生不收費,也是知無不答。


    這一天的地鐵好像開得特別慢,她還是低頭看著手機,不過手機是熄了屏的。


    旁人看來,這個坐在車門邊衣著清爽的漂亮姑娘是在發呆。


    其實她是在放任心潮的奔流,沉溺在自己的愛情幻想之中,時而旖旎,時而平淡,時而歡快,時而落寞。


    報站器裏終於傳出了那柔和的女聲,“前方到站,白鶴路。”


    方敏抒從想象中回到現實世界裏,發覺自己平靜了很多,臉也不燙了。


    小滿給她發消息說,【曦木嫂,評論區好多人說你的音樂好聽,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在遊戲裏釣魚很上頭。】


    跟著就是一個紅包,可不小,兩百塊。


    方敏抒回她,【小滿老板發大財!下次還找我!】


    小滿說,【下次一定!】


    她籲了一口氣,桐花巷的梧桐葉更茂盛了,空氣有些許的清鮮,心裏的一團皺巴就這樣舒展平整了。


    小滿這是靠近理想的甘甜滋味。


    她在第一天來時的那個肉鋪裏買了一塊半肥瘦的腿肉,還有一根茄子。


    回家把肉煮了,把茄子和飯悶在了一起。


    木晨曦很尊重她的,在小客廳裏拉了一截布,把自己的貼身衣物藏在那布隔斷裏晾著。


    沙發上放著兩件他換下來的髒衣服。


    方敏抒看時間還早,就幫他搓了,然後丟進洗衣機。


    彈了一會兒吉他,在小屋裏小聲練習了一下晚上要唱的曲目,心境也徹底平靜了下來。


    於是,她在手機的記事本裏寫下了一段文字——


    【……我想,疾病帶來的欲望應該是很容易滿足的。對於曦木,如果我真的用一點小伎倆,暗示一下他,一邊激動著說難受又一邊直白地告白,或者再找個由頭灌他一點酒,他這麽可憐我,他能受得了嗎?何況我還有一個好看的皮囊……但是呀,方敏抒,病是病,那欲望是病帶來的。放縱多簡單啊,愛情可以在一個簡單的地方開始,但愛情不會是這麽簡單的方式得到。就像剛才在地鐵站裏,我隻要點點頭就是一段豔遇,然後,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豔遇,周遊在一個又一個的情人之間嗎?冷靜了下來,看到小滿發過來的消息,搓著他的衣服,我發現心裏有個小苗苗破了土,我要愛護這棵小苗苗,希望它能夠長大。今天是值得高興的一天,加油吧。】


    飯好了,她簡單吃了些,然後簡單化了一個妝,抹了些口紅,就背著從九九那兒借來的便宜吉他出了門,順手給孟佳發了條微信,【小佳,我出門了噢,十幾分鍾就到。】


    孟佳立刻回複,【好嘞,我在酒館等你。】


    她正要把手機放回帆布包裏時,正好收到了曦木發來的消息。


    他說,【放輕鬆,我下班了收拾一下就過來。】


    她回,【我煮了白肉,電飯煲裏燜著茄子。】


    ……


    她到蒲月酒館時,孟佳正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拿著一杯冰汽水,在和馮玲玲聊天,有說有笑的。


    方敏抒一進門,孟佳就從高腳椅上跳下來,朝著她高高揮手。


    馮玲玲則衝她露出一個很風情的笑容。


    以前的經紀人是佳佳,這個‘孟佳’也是佳佳。


    她跟兩個佳佳都是一見如故,不過,這個佳佳顴骨不高,沒有老相,反倒一臉的小相,眼睛那兒有明顯的臥蠶,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總是眯成兩彎月牙兒。


    以前那個佳佳一看就很有性格很不簡單,現在這個佳佳,一看就像開朗活潑的鄰家小妹。


    至於馮玲玲,臉上就豐滿很多了,身材也火辣很多,個子高,長發及腰,還戴了個可愛的發箍。


    方敏抒走過去,也坐到高腳椅上。


    這個點沒有什麽酒客,吃飯的客人倒是不少。


    三人互相寒暄了一下,方敏抒隻要了一杯檸檬水。


    馮玲玲說,“敏敏,前一陣子都沒仔細看你,今天近距離看著,真漂亮。”


    “你也漂亮呀,”方敏抒呷了一口清水潤潤喉嚨,“就挺嫵媚的。”


    玲玲撇了撇嘴,又笑了笑,“嗯,我也覺得。”


    孟佳嘴快,“她和女朋友分手了。”


    玲玲一笑置之。


    方敏抒一愣,又看看穿著白襯衣,戴著領花的馮玲玲,“女朋友?”


    “嗯。”馮玲玲擦著杯子,半是幽怨地說,“說好了一起去看玉龍雪山,嗬,她昨天跟我說她想了想還是喜歡男人。”


    嗯,人的取向是自由的……


    方敏抒想,為啥遊戲能和生活這麽同步,巧了,《va11》裏那個主角酒保也是個拉子。


    孟佳說,“算啦,玲玲,這種人不值得難受,撈女,在男的麵前居然說你是她閨蜜。還不是因為那男的有幾個臭錢,算了算了,那種人得不到幸福的!”


    玲玲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快要八點了。


    方敏抒說,“我就不陪你們了喔,該唱歌了。”


    玲玲微笑道,“敏敏好好表現噢。”


    “好。”


    她微笑點頭致意,拍了拍孟佳。


    小佳也從高腳椅上跳下來,和她一起背著吉他往歌手舞台那兒走去。


    馮玲玲看著這兩個身高身材都差不多的人,豔羨之情油然而生,一邊擦著酒杯一邊自言自語,“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想開點。”老板趙昔瑞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給我杯冰啤。”


    “好。”馮玲玲轉身給老板倒了一杯。


    趙昔瑞喝了一口之後對她說,“天底下好女孩兒多的是。”


    玲玲白了老板一眼,“好女孩兒都喜歡男人。”


    “哈哈哈哈。”趙昔瑞大笑了一聲,繼續安慰自己的員工說道,“那一會兒敏敏唱歌你就認真聽唄,我幫你站一會兒櫃台。”


    “算了,老板,”馮玲玲說,“敏敏唱歌太動人了,受不了。”


    趙昔瑞又笑,“好吧,怪我,怪我今天沒給你放假。”


    “是我這個班上得不是時候。哦,對了,”馮玲玲說,“吉教授給我打電話說他要遲一些來。”


    吉教授是簡稱,那是個意大利物理學家,吉奧瓦尼。


    趙昔瑞喝了口啤酒,“這老家夥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他說也許你在忙。”


    “好吧。”


    ……


    舞台邊,孟佳看著方敏抒把琴拿出來的時候有點驚。


    “敏敏,你用這個琴的?幾百塊的雅馬哈?”


    “嗯呐,聲音還行啊。”方敏抒抱著吉他簡單摸了幾個弦。


    “那是你彈得好……”孟佳把自己的吉他包放了下來,“幸好我今天沒場子跑,說過來聽你唱歌,不然真是……”


    “不然真是什麽?”


    孟佳說了句義氣話,“不然真是白瞎你那好嗓。”


    她把自己的琴遞給方敏抒,“給,用我這個,墨產的小馬丁,雖然沒多好,但也比那新手入門琴好多了呀。”


    方敏抒莞爾,沒有客氣,從她手裏把那有些舊的吉他接了過來,抱在懷裏隔著衣服都覺得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她又隨意摸出來幾個和弦,“噯,這聲音,好多了。”


    “你老公也不說給你整把好點的。”


    “買了啊!”方敏抒立刻辯白道,“他也給我買了一把小馬丁,還沒有到貨呢。”


    孟佳臉上的陰雲立即散去,“那行,今天你用我這把,我今天享受一下,當觀眾。”


    “好嘞。”方敏抒看了眼手機,“到點了,我去了。”


    孟佳舉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


    方敏抒則也同樣回了她一個‘ok’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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