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漂流在平靜的大海上,祈禱著一絲微風,然而卻隻有陽光無情的照耀。我們都快疲倦死了——疲倦於張帆等待風起,疲倦於奮戰,疲倦於思索出路。


    父親和伊萊修·克萊彼此消解歧見,而且我們也都無心爭執,便還是依克萊的意思留在他們家。我們隻是晚上回去睡覺,其他時間很少呆在那兒。父親不停地奔波,像個野鬼似地在城裏四處晃蕩;而至於我,老是到山丘上繆爾神父家,或許是出於某種罪惡感,我希望自己離那個死囚近一些。神父每天都去看阿倫·得奧,但出於某些原因,他不願意透露得奧的情況。我從神父臉上的痛苦中可以猜出,得奧一定死命地詛咒我們這些人,但都已經於事無補。


    所有的事情都已成定局。發生了一些小事情。我得知哲瑞·雷恩在阿倫·得奧關在拘留所等待定罪、宣判時,曾經偷偷去看他。他們談了些什麽我不清楚,不過一定很不尋常,因為從那天起,老紳士的臉上始終抹不去那種恐懼的表情。


    我一度問起過他們交談的內容,他沉默許久,然後說:“他拒絕告訴我希賈茲是什麽意思。”其他就沒再說什麽了。


    還有一次他忽然失蹤,我們整整四個小時找他,找得快發瘋了,然後他又安靜地出現,重新坐回繆爾神父家門廊上的搖椅,好像從來沒離開過。他一臉疲倦而冷漠地坐在那兒,搖晃著陷入憂愁的思緒中。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了解決自己理論中的幾個疑點,跑去找魯弗斯·科頓了。當時我並不明白,他希望這個神秘的拜訪能有什麽收獲,但從他的態度可以看得出來,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麽,顯然都失敗了。


    還有一次,他長達數小時沉默不語之後,忽然跳起來大叫,讓德羅米歐去開車,然後衝上前往裏茲的路,消失在一片滾滾煙塵中。他們不久便回來了,幾個小時之後,一名信差踩著腳踏車上山送來電報。雷恩先生蛇怪般的眼睛急切地讀著,然後丟在我膝上。


    你詢問的聯邦密探目前在中西部出差,請保持絕對機密。


    電報的簽署人是司法部的一名高層官員。我相信,雷恩先生抱著一絲希望,想找卡邁克爾商量,然而很明顯,還是沒結果。


    當然,這位老紳士是真正的犧牲者。難以相信幾個星期前,那個老邁的臉頰上充滿興奮和愉悅,伴著我們來到裏茲市的,會是同一個哲瑞·雷恩。他心中的某些什麽似乎被抽光,隻剩下一口氣,又回複到那個滿臉病容的老人了。除了偶爾精力旺盛地跳起來消失掉,他和繆爾神父總是無言對坐,消磨無盡的空虛時光,思索著一些隻有上帝才知道的怪念頭。


    時光延挨著,然後在不知覺間往前飛逝,一個個平靜的日子慢慢過去了,然而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才悚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嚇得全身僵硬。按照法律規定,馬格納斯典獄長必須在下個星期一開始的一周內,決定阿倫·得奧的死刑執行日期。不過這隻是例行公事罷了,因為依阿岡昆監獄的慣例,死刑向來都是在星期三晚上執行。因此,除非奇跡出現,否則過不了兩個星期,阿倫·得奧就會化成一具焦黑的屍體……想到這裏讓我不知所措,我想立刻去找人幫忙,跟當局申訴,盡最大的努力救救那個圍牆裏的可憐蟲。可是我應該去找誰呢?


    那天下午,我像平常一樣晃到繆爾神父家,發現父親正在那兒,和雷恩先生及神父聚精會神地討論著,我悄悄坐下,閉上眼睛,然後再度睜開。


    雷恩先生說:“巡官,看來沒希望了,我要去奧爾巴尼找布魯諾。”


    友誼與職責的相互衝突,原是戲劇中慣見的情節之一。


    若非當時的情況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這種衝突應該是頗具娛樂性。


    父親和我都開心極了,巴不得抓住這個行動的機會,我們堅持陪老紳士到奧爾巴尼,而他似乎也相當樂意。德羅米歐就像斯巴達勇土般,不知疲倦地開著車,但當我們終於到達那個山丘上的紐約州首府時,父親和我畢竟是累壞了。而雷恩先生卻不聽任何耽擱的建議。他之前在裏茲已經打過電話,布魯諾州長正在等我們。於是德羅米歐馬不停蹄,完全不曾稍停下來吃個點心或休息,一路駛上首府山莊。


    我們在州會議廳的辦公室見到了州長——棕發微禿、眼神堅定、身材結實的老布魯諾。他熱情地歡迎我們,要一位秘書替他叫來三明治,並且愉快地和父親及雷恩打趣閑扯……然而他的眼睛卻始終嚴肅而機警,當他嘴巴笑的時候,眼睛卻沒笑。


    “現在,”當我們舒舒服服地吃喝過後,又恢複了精神,他說,“雷恩先生,是什麽事讓你趕來奧爾巴尼的?”


    “阿倫·很奧的案子。”老紳士平靜地說。


    “我原先也是這麽猜,”布魯諾迅速地在書桌了敲了幾下,“告訴我一切吧。”


    於是老紳士便告訴了他,言詞冷靜客觀而簡單扼要,不會造成任何既定的印象。他不厭其煩地解釋,為什麽阿倫·得奧不可能殺害第一個被害人,佛西特參議員。布魯諾先生垂眼聽著,臉上不動聲色。


    “所以,”雷恩先生下結論,“從這些事實看來,得奧是否有罪確實值得懷疑。州長,我們來這兒,是想求你把執行日期延後。”


    布魯諾州長睜開眼睛:“雷恩先生,你的分析還是跟以前一樣了不起,在一般情況下,我或許會說這個分析很正確,但是——沒有證據。”


    “聽著,布魯諾,”父親吼道,“我知道你很為難,可是當你自己吧。我太了解你了!該死,你總是讓責任感牽著你的鼻子走!你一定得暫緩執行日期!”


    州長歎著氣:“這是我上任以來最困難的一件工作,薩姆、雷恩先生,我隻不過是法律的一個工具。沒錯,我曾經宣誓效忠司法,但我們的法律係統卻是憑事實來行使司法權,而你們沒有事實,老兄,沒有‘事實’。一切都隻是理論——完美、響亮的理論,但也僅止於此。我不能在陪審團定罪、法官宣判死刑之後幹涉執行,除非我確定死刑犯基於證據上和道德上都是無辜的。給我證據,證據!”


    場麵陷入一陣難堪的靜默,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感覺心中一片無助的空白。然後雷恩先生站起來,他看起來高大而威嚴,疲倦蒼白的老臉上皺紋清晰浮現:“布魯諾,我來這兒,憑借的不僅僅是阿倫·得奧無辜的理論而已。從那兩樁驚人而清楚的命案中,我還無可避免地導出了某些毀滅性的推論。然而——如你所說——推理並不是結論,除非有證據支撐,而我沒有證據。”


    父親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叫著:“你的意思是,你‘知道’?”


    雷恩先生不耐煩地比了個奇怪的手勢:“我幾乎知道每件事,不是全部,但也很接近了。”他彎腰靠近州長的桌子,緊緊盯著布魯諾的雙眼:“布魯諾,過去麵對各種關頭,你都對我很有信心,為什麽這次你不肯相信我。”


    布魯諾眼睛一垂,“親愛的雷恩先生……我不能。”


    “很好,那麽,”老紳士直起身子,“我就說得更明白吧。我的推論還沒指出謀殺參議員和佛西特醫生的凶手是誰,但是,布魯諾,我的分析已經一路推導到非常接近真相的階段,我可以很精確地肯定:凶手隻可能是三個特定人選的其中之一。”


    父親和我茫然地看著他。三分之一!這番話似乎太出乎意料、太不可能了。我自己心裏已經把可能的範圍縮小到一個特定數字,可是——三個!我實在不明白,單憑目前所知的事實,怎麽能把人選刪到這麽小。


    州長喃喃道:“而阿倫·得奧不是這三個之一?”


    “不是。”


    雷恩先生的回答非常肯定,我看見布魯諾先生憂愁的眼中光芒搖曳不定。


    “相信我,給我時間,‘時間’,明白嗎?這是我唯一需要的,也是唯一想要的。時間將可以暴露……整張拚圖還缺一塊,非常重要的一塊,我必須要花時間去找出來。”


    “或許那一塊根本不存在,”布魯諾咕噥著,“如果一切都隻是白忙一場,那該怎麽辦?你明白我的立場嗎?”


    “那我就認輸。可是除非我確定那一塊不存在,否則在道德上,你沒有權力主宰得奧的命運,使他因為一件他沒犯的罪而被處死。”


    布魯諾州長猛然抬頭。“好吧,那麽,”他的嘴唇急速掀動,“我就替你做到這一步,如果在執行之前,你還沒找到最後的關鍵,我會把執行日期往後延一個星期。”


    “喔,”雷恩先生說,“謝謝,布魯諾,謝謝你。你太好了,這是好幾個星期的陰霾中,出現的第一道陽光。薩姆,佩辛斯——我們回去吧!”


    “等一下,”州長撥弄著書桌上的一張紙,“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告訴你這件事,但既然我們決定合作,我想我沒有權力隱藏,這件事可能很重要。”


    老紳士猛然抬起頭,“什麽事?”


    “你們不是唯一要求取消執行阿倫·得奧死刑的人。”


    “那麽?”


    “還有個裏茲市的人——”


    “你是說,”雷恩先生雙眼火花閃爍,以一種洪亮而駭人的聲音說,“布魯諾,有一個我們認得,而且牽涉到這個案子的人,在我們之前跑來請求你延期?”


    “不是延期,”州長低語,“是赦免。她是兩天前來的,雖然她沒告訴我原因——”


    “她是誰?”我們都吃驚地愣住了,異口同聲叫起來。


    “是芬妮·凱瑟。”


    雷恩先生失神地盯著州長頭部上方的那張油畫,“芬妮·凱瑟。好啊,原來如此。我已經——”他拳頭往書桌上使勁一捶,“當然,當然了!我怎麽會這麽盲目,這麽蠢!她沒解釋希望你赦免的原因,呃?”他穿過地毯走向我們,一把抓住我們的手臂,捏得我發痛:“佩辛斯,巡官——回裏茲去吧!告訴你們,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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