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桂香的縫紉機又響了起來,莊稼收完了,兩身新衣裳也做好了,是給胡明樂做的,一身藍色的中山裝,一身灰色的西服,那時西服已開始流行,但農村人很少穿。


    立冬時節,胡明樂又挑起擔子當起了貨郎,早出晚歸,有時天天回來,有時幾天回來一趟,附近的鄉村都走遍了,他就得擴大範圍,就不方便每天都回家了,走到哪睡在哪。


    1992年的元旦,胡明樂回來一趟,第二天走了以後,很久沒回來。


    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照常過。


    下過幾場小雪,時下時化,讓北方的荒原變得一片斑駁。


    領完寒假通知書,趙小禹心情鬱悶,他記得正月去公社給高老師拜年時,高老師問他學習怎麽樣,他心虛地說了兩個字:還行,可是這次的期末考試成績很差勁,語文78,數學43,連及格線都沒夠到,還行在哪裏?


    以後上了初中,怎麽向高老師交差?


    領完通知書,還不到中午,一輪暖陽高高地照著。


    趙小禹煩躁地去五年級找金海。


    他們班的門開著,老師還在,高高在上地站在講台上訓著話,語氣嚴厲,像是在教訓著誰,下麵的學生規規矩矩地坐著,金海和另外一個男生卻站著,兩人都低著頭。


    趙小禹心花怒放,哈哈,你小子也有今天!心裏頓覺平衡了許多。


    可是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勁了,老師說了一頓批評之言後話鋒一轉:“你看看人家金海,同樣的教室,同樣的老師,怎麽人家就那麽優秀呢,而且人家還是個跳班生,二年級一天沒上,你一個蹲班生竟然拿出這麽驚世駭俗的成績……”


    原來,金海站起來,隻是做榜樣的,低頭隻是表示不驕傲。


    這時趙小禹看到,低著頭的金海嘴角微微有點上翹。


    金海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脖頸上圍著一條灰白色的拉毛圍巾。


    那時的港台劇盛行,劇中的帥哥們常常是一襲長袍,脖子上纏著一條拉毛圍巾,兩頭耷拉在前胸和後背,看上去瀟灑又文雅,一般男主角才這麽搭配。


    農村人為了讓自家的兒子變成男主角,變成帥哥,變得瀟灑又文雅,往往也給他們買一條拉毛圍巾,不管他們穿什麽衣服。


    胡明樂在一次回來時,給趙小禹和金海每人送了一條拉毛圍巾,金海每每像電視劇男主角那樣纏在脖子上;趙小禹則用它來包臉和耳朵,天不冷時就解下來裝進書包裏,或者像腰帶一樣係在腰間,這樣走起路來有力氣。


    他總覺得纏在脖子上不倫不類,像騾馬牲口的韁繩,況且那個名字容易產生歧義,容易聽成“拉毛驢圍巾”。


    趙小禹常常借此搞惡作劇,拉人不拉胳膊和手,而是拉圍巾,用他的話講那是韁繩。


    脖子上纏著拉毛圍巾的金海終於做完了榜樣,老師讓他坐下了,老師又教訓了一頓那個差生後,宣布了放假通知,就走出了教室,學生們也鬧哄哄地往外走。


    趙小禹這時就沒有不平衡了,畢竟做榜樣的是金海,是他的弟弟,而不是別人,榮耀是屬於他家的,正如前幾年流行的那首歌唱的那樣:豐收果裏,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軍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那麽金海的好成績,應該也有他趙小禹的一半,最好兩人平均一下。


    趙小禹迎上金海,拉住他的“韁繩”祝賀道:“你又考好了吧?”


    “考好什麽了!”金海氣呼呼地甩開趙小禹,“語文隻考了99分,太氣人了,作文扣了分!”


    他甚至狠狠地跺了跺腳,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趙小禹恨得牙癢癢,真想把他按在地上暴揍一頓。


    但他咬完牙後,就又露出笑臉來:“走吧,去供銷社買點好吃的。”


    “那花你的錢。”


    “廢話,哪次花過你的錢?”


    胡明樂賣貨不賣零食,他每次離家時,就悄悄地塞給趙小禹和金海三五毛零錢,讓他倆買好吃的。


    供銷社早已私有,其實不能算是供銷社了,應該算是商店,但門頭的水泥板上摳出來的“建設村供銷社”幾個字還在,也沒掛新牌子,所以人們還是叫它供銷社。


    供銷社裏很冷清,有三五個學生在那裏,不停地讓秦富忠把櫃台裏的玩具拿出來,看一頓又不買。


    趙小禹和金海推門進來,秦富忠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兩人身上,因為趙小禹手裏捏著幾張毛票子,這幫窮學生不會掩飾,他們如果有購買意圖,就迫不及待地早早把錢掏出來。


    那幾個學生見秦富忠不招呼他們了,便走了,他們原本也隻是來看看的。


    趙小禹和金海通過一番對比,最後每人買了一瓶北冰洋汽水,在冬天能喝到汽水是很難得的,主要是便宜,三毛錢能買一大瓶,把肚子灌得飽飽的,比買吃的實惠。


    兩人拿了汽水,拉了兩把凳子坐在當地的炭爐邊一邊喝,一邊烤火。


    進來一個滿臉短胡渣的老頭,坐在櫃台前的一把凳子上,說:“萬元戶,把你那好煙給老漢抽一支,煙癮了。”


    櫃台裏麵的秦富忠也坐下來,假裝摸了摸衣兜,聳聳肩:“沒了,你要不買一盒吧,別總是那麽小氣。”


    那老頭切了一聲:“我小氣是掙不下吧,哪像你,光掙不花。”


    秦富忠的小氣是出了名的,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常帶著兩包煙,一包好煙,一包差煙,差煙自己抽,好煙給別人抽,但有資格抽到他好煙的人屈指可數。


    那老頭隻得從身上摸出煙葉盒,準備卷煙抽,可是沒有紙了,便說:“借點紙總行吧?”


    秦富忠從下麵拿出一張信紙放在櫃台上,那老漢裁了一條,卷了煙葉,點著了抽著。


    他拉著凳子走到炭爐跟前,挨著趙小禹坐下,抽了兩口煙,指著趙小禹手中的汽水說:“娃娃,這汽水能給大爺喝一口不?口渴了。”


    趙小禹真心不願意,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汽水遞給了那老頭。


    那時的農村人還沒有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共用一個杯子,共喝一瓶啤酒是很正常的事。


    那老頭接過汽水,將瓶口對準嘴,咕嘟咕嘟地喝個不停。


    趙小禹一陣肉疼,奶奶的,這是喝一口?


    眼看汽水下了半瓶,趙小禹正要出言阻止,眼睛無意瞟見了捏在那老頭指間的煙卷上,上麵分明寫著“趙小禹你女”幾個字。


    “女”字應為“好”字的一半,那頭被火燒掉了。


    那字體很熟悉,仔細一想,是許清涯的字,他在許清涯他們班的板報上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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