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玉雖然隻是舉人之身,但這論政論學的本事卻是不一般,臨安城裏幾位大儒也是對楊文玉頗為讚賞。


    麵對名不見經傳的王守仁,楊文玉自然是沒將對方放在眼裏。


    邁著輕快的步子便是登上台,手中握著一把折扇,隨著手腕抖動,扇麵打開,在手中微微晃動。


    “何為民,聖人早已言過,在尚書之中便有民為邦本之詞,便是說民為國家之本。”


    “雖無有民,便無可言國,但在下認為,萬民皆蒙昧無知,因此才需要我等聖人學子行教化之事,若無我等宣揚聖人學說,這天下自然不可安定。”


    楊文玉的挑釁的看向王守仁,抬手道:“之前與王兄的師兄於街上論及此事,我曾言過,這天下是靠天子與士大夫共治之,此話更是千古以來的定數。”


    “難道朝廷要讓愚民為官,讓百姓來治理國家?說到底,讀書人才是國之根基。”


    “而且王兄不也是儒學門生?難道王兄這幾十年來讀的書都是錯的?”


    楊玉文一番話堪稱滴水不漏,既是引用聖人之言,又是拿出實際的論證,在場的人皆是歎服不已。


    更何況這些人皆是儒生,自然是覺得楊文玉說得對,不少人都認為王守仁此番必輸無疑。


    王守仁朝李兆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著便轉過身朝台下的眾人笑了笑。


    “張口閉口皆是聖人,難道離開聖人之言,這國將不國?”


    “三皇五帝皆是被奉為文治武功的明君,那時候難道就有所謂的聖人之言?”


    “百姓愚昧,已經愚昧了千年,為何我等聖人學子還不能將天下萬民都教化?是我等都是廢物?還是說聖人之言根本不足以治世?”


    王守仁的三個問題就像是三個巴掌,直接扇在所有人的臉上。


    事實就是如此啊,聖人之言如此牛逼,那為何幾千年過去了,萬民還是愚昧的?


    其實說到底,不管是聖人也好,還是讀書人也好,其實他們都沒有真正去想過教化萬民,這不過是場麵話罷了。


    放在如今更是這樣,讀聖賢書是為了什麽?學八股文又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為了當官,為了仕途,為了自己,誰還會去在乎百姓是否愚昧無知?


    王守仁這個三個問題看似沒有正麵回答楊文玉,但卻是赤裸裸的打擊這些儒生微薄的自尊心,完全沒有留一點餘地。


    剛才還洋洋得意的楊文玉頓時眉頭緊蹙,神色凝重的看著王守仁。


    這家夥怎麽如此犀利?此前從未聽說過這麽一號人物啊?


    王守仁給他的壓力完全超過了當日的房玄齡,這家夥的話可謂是句句誅心...


    楊文玉開口道:“王兄是在質疑聖人嗎?是在質疑儒學嗎?如此行徑,當為大逆不道!”


    王守仁擺擺手,平靜的道:“我並未否定聖人,也並未否定儒學。”


    “隻是想告訴各位,聖人其實沒有錯,儒學也沒有錯,是我們錯了,是我們錯誤的理解了聖人言論,這才導致不能教化萬民,至今還讓百姓愚昧。”


    王守仁這番話頓時觸怒了不少在場的名士大儒。


    一名大儒當即站起身,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直接開口道:“你說我等曲解了聖人之言,難道這千年來的大儒都是錯的?好!那你來說說,什麽是對的!”


    另一名大儒亦是站起身道:“儒學延續了幾千年,豈是你一個後生晚輩可以評說的,當是大言不慚!”


    王守仁並沒有被這兩個大儒的氣勢嚇退,神色依然淡然。


    “就拿剛才這位說的民為邦本來說,聖人既然說民為邦本,其實很簡單,就是說民為國之本,無有民,便無有國。”


    “是你們非要在這句話畫蛇添足,聖人難道不知道百姓愚昧嗎?即便百姓愚昧,但百姓依然是國本,這與是否需要讀書人來教化並無關係。”


    王守仁繼續說道:“說到此處,我便直接來說說治民治國,其實兩者本就是一回事,治民便是治國,安民便是定邦,陳如楊兄所言,朝廷不可能讓無知的百姓為官,治國自然是需要我等。”


    “我等自認為聖人門生,按照聖人之言治國,但這一切皆是從書上來,拿一件簡單的事情來說,糧食是國家的根基,但你們知道糧食是怎麽種出來的嗎?”


    楊文玉不屑的笑道:“治國便是治國,何須知道糧食是什麽種出來的?”


    王守仁擺手回道:“那我且問,若是糧食減產,影響到國家,為官者是不是應該想辦法解決?如果不能解決,那還談何治國?難道靠著聖人言論就能讓糧食多長些出來?靠著聖人言論就能抵禦天災人禍?”


    李兆此時都不禁有些為王守仁的腦洞歎服,這家夥不愧是開宗立派的心學聖人,這刁鑽的角度簡直讓人無言以對。


    明明是在討論聖人和儒學,硬是這被王守仁拉偏了,變成了種地交流大會...


    不過不得不說王守仁的做法很聰明,和這一幫名士大儒去爭論儒學經典,哪怕是王守仁也不可能爭得贏。


    與其和這些人打嘴炮,不如進攻這些人薄弱的地方,那便是書本以外的內容。


    台下不少讀書人都紛紛開口,以各種聖人言論企圖將話題重新扯回來。


    奈何王守仁就是簡單的一句:“你知道怎麽種地嗎?你知道怎麽養豬嗎?”


    就這麽輕輕鬆鬆的懟回去,完全不給對方任何機會。


    李兆身旁的蘇石安在聽完王守仁的言論後,很意外的沒有站出來指責,反而是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認真的品味這話裏的深意。


    李兆小聲開口道:“蘇先生覺得這王守仁所說如何?”


    蘇石安摸著山羊胡子,微微歎了口氣:“此人所說之言論,看似是在插科打諢,但細細向來卻是不無道理,與其說他是在胡攪蠻纏,其實也戳中了儒學的弊病...”


    李兆本以為蘇石安是個食古不化的老腐儒,卻是沒想到這老頭居然意外的還能接受王守仁的思想。


    在場的並沒有人開口反駁王守仁,畢竟這家夥說的話根本就和四書五經無關,讓他們找不到由頭反擊。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繼續說道:“吾師此前在萬民報上刊登了農事方麵的學說,教導百姓如何耕種,如何養殖,這便是解決了民生的問題,爾等卻是覺得這是有辱斯文的內容,比起爾等誇誇其談,吾師所做之事才是真正的教化萬民。”


    “需知道,教化萬民不僅是讓百姓明白何為聖人經典,更重要的是讓百姓如何安身立命,民若安定,則國安定,難道爾等看不見這天下流民無處不在,難道就靠你們說幾句之乎者也,這些流民就能吃飽飯?”


    “與其在這裏與在下爭論聖人經典,依在下看來,爾等還不如回去學學如何種地。”


    楊文玉臉色難看,就連手上的扇子都垂下來,再也沒有一開始之時的囂張之色。


    隻得在心裏暗罵一句...這家夥真是個妖孽...


    就在這時,一直不曾發表言論的蘇石安站起來,眾人皆是紛紛看過來。


    他們都是把蘇石安當成了最後的希望,暗道,蘇大儒一定要挺住啊!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蘇石安聲音嚴肅的開口道:“難道聖人言論皆是無用?”


    王守仁朝蘇石安拱拱手,態度稍微謙和了不少,畢竟自家老師站在蘇石安身邊。


    “我還是那句話,聖人沒有錯,聖人經典也沒有錯,是我們曲解了聖人經典。”


    “聖人言是治國之策,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如何正確的理解聖人言,這便是我等需要去做的。”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聖人早已告訴我等該如何行事。”


    王守仁揮了揮衣袖,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吾師告知我,當做到知行合一。”


    “不要隻從書上食前人牙慧,將書上得來的切身去實踐,這才是求學之法,方能治國安民。”


    李兆尷尬的撓撓頭,雖然這知行合一是他告訴王守仁的,但這純粹是他盜用了王守仁的學問...


    好歹我也是他老師,反正都是一家人...應該也算不上偷吧...


    台下眾人皆是臉色沉重,雖然他們還是不認同王守仁所說的話,但對於知行合一這個概念還覺得有些道理...


    蘇石安嘴裏念叨了兩遍知行合一,臉上露出一抹釋懷的笑容。


    接著便是拱了拱手:“老夫今日倒是長了些見識,受教了...”


    說罷蘇石安便是坐下去,頓時讓在場的儒生們都看傻了眼...蘇大儒您怎麽就坐下了?說好的教訓這小子呢?說好的替儒學站台呢?


    這下連自己這邊地位最高的大儒都偃旗息鼓了,在場自然沒人再站出來和王守仁爭辯...這還怎麽玩?這家夥就抓著種地和養豬不放,還爭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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