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虔無心多看,離開大殿,沿著石徑,朝山頂閣樓而去。


    如水月光照著閣樓,四周花草襯托的閣樓更是靜美典雅。閣內燃香,飄散著溫婉的女體香,竹製小案上,橫放著焦尾鸞箏。檀香木桌上平鋪棉紙和紫泥硯台,用細膩筆法描繪殘落菊花、衰敗蓮葉、風中修竹、雪中梅花,望去頓覺蕭索清冷。


    牆上懸掛著四幅水墨畫,描繪了一對青年男女,男子眉梢上挑,充滿陽剛之氣,和泰宗山的黑伯很是相似;而畫中女子一看便知是閣中女子,正是從北天封陣中被冥無終救出來的鬼母。細看這幾幅畫,是二人相遇、相知、相愛、相別,最後青年站在高山上,遠方蜿蜒道路上的馬車在視線中慢慢消散,下方寫著雋美小字,“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臨風切思君之囑,登高望斷天涯路。”


    獨自來到了閣樓外,楊虔駐足門口,他清楚這位神秘的大人不喜吵雜,更不喜他人私入,隔門輕聲言道:“大人,卑職有要事通告。”


    “楊將軍可為鬼兵之事而來?”屋內傳來鬼母的風韻之聲。


    “主公差卑職前來。”楊虔隔著門簾,禁不住好奇,小心的往裏偷瞥,突覺暗處有雙眼睛盯著自己,收斂心神,恭敬言道:“要問鬼嬰之事?”


    鬼母聲音隱隱不快,“十五年前,你們送來十位陰年陰月陰時陰刻陰地出生的孕婦,要製作鬼嬰……”聲音停頓片刻,“你家主公問起鬼嬰,難道是要……”


    楊虔趕緊回道:“屬下並不了解,隻是遵令行事。”


    鬼母的語氣紅有些抱怨,“楊將軍,告訴你家主公,製作鬼嬰,胎兒要處在先天胎息,讓嬰兒胎死腹中,太有傷天理人倫,本夫人實在無法下手……”


    楊虔的語氣是柔中帶剛,“主公說,答應的事,就要去做。”


    “本夫人不知製作鬼嬰竟讓母親如此怨毒,鬼嬰可供驅使,但母親卻成了怨鬼。她們怨念如此之深,竟然拒絕進入輪回,一心報複,連本夫人都無法控製這些怨母,現在隻能依靠鬼力來壓製她們。”談起這些,鬼母更是有些惱怒。


    楊虔平靜言道:“主公說,他對夫人別無所求。”


    “本夫人著實不忍,就擅做主張,放了她們,楊將軍,你家主公沒什麽意見吧!”鬼母的口氣中沒有絲毫商榷之意,“本夫人製作了兩個鬼嬰,第一個算是完整,第二個有些瑕疵,本夫人會幫你家主公製作屍龍,作為補償,算是償還他的恩情。”


    “卑職如實稟告主公。”楊虔知道這位大人驕橫,就是主公和宗主親至,也奈何不了這位大人,何況大人答應做屍龍補償,也算是對主公有所交代。


    “楊將軍,不送了。”鬼母言語中有送客之意。


    “不敢勞駕大人,望大人保重身體。”楊虔知趣的轉身離去。


    端坐桌前,鬼母玉指輕挑琴弦,柔荑慢攏,秀口輕吐,清麗的唱道:“朗月出東山,照我綺窗前;窗中多佳人,被服妖且妍;靚妝坐帳裏,當戶弄清弦,為君歌一曲……”琴聲絲絲哀愁,歌聲幽幽切切,冰泉冷澀弦凝絕,方是撥動心弦。


    緩緩起身,烏黑的秀發綰成如意髻,霞帔雲發,氣若幽蘭,仙容似雪,畫眉愁淡,霧風吹過,稍顯雙肩單薄。輕輕歎息,凝望著山頂明月,宛如月華籠罩,清影天地,女子恍然若夢,禁不住的回憶起悠悠歲月……


    為了應對人族,皇甫以無上智慧創造了鬼母,以其為種,能製造屍兵。七百年前,在月夜的殘破道觀中,戲弄那個挑眉的俊朗青年,暘穀野望。就是他為了自己,拋棄一切榮華富貴,和家族決裂,陪同自己走遍千山萬水。想到這裏,女子心中充滿了溫暖的快樂,這第一眼的相識,便有這一生無盡的牽掛!


    可自己終歸不是人族,不管多麽努力,終究是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但那份甜蜜和溫情讓自己在漫漫歲月中保持著為人的一麵,不管多麽痛苦和絕望,都沒墮落成為隻知殺戮的怪物。那段時光,那份柔情,那句細語,那溫情的記憶啊!想起過往,一行清淚從鬼母臉上落下,晶瑩的淚珠卻沒有順著臉頰流下,而是升騰為白色霧氣,彌散在空氣中,讓鬼母絕美的臉龐在月光下更是輕柔……


    清冷月光下,中年男子沿著曲折山道而來。他眼神清淡,步履沉穩,月光下的的斑駁小道上,男子戴著大鬥笠,穿著蒲草芒鞋,手拿細細碧綠竹杖。


    望著明月出神的女子突感心神激蕩,可她不知為何如此激動。


    房門被輕輕推開,女子驚訝的看著男子無聲無息的輕步而進,當看到首先進門的那隻芒鞋,臉上初現詫異之色,細看之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男子摘下鬥笠,目光平靜的看著女子,淡然從容的坐了下來,似乎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久久後才言道:“鬼母!你比我想的更早脫困了。”


    “你……”鬼母臉色慘白,眼神中蘊含著無以複加的震驚,久久之後,才從震驚中恢複,“主人……你終究回來了!世上還是沒人能擊敗你。”


    “山中風雲散,明月照鬆間,好個愜意的日子啊!”男子來到窗前,望著群山如黛,明月如鉤,喟然長歎,神色傷感,“我回來了,可世間再無真神了!”


    “不,你就是這世間的真神!”鬼母盈盈叩拜,五體伏地,麵色無比虔誠,“你是世上最強大的真神!眾生都要追隨你,膜拜你,匍匐在你的腳下!”


    男子的眼神充滿了輕蔑和厭煩,眉頭緊皺,用教訓的口氣言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這不是眾神榮光的年代了,世界由卑劣低賤的人族主宰。”


    “你依然是萬物的主宰!”鬼母堅定的言道:“是翱翔九天的真神。”


    男子漠然言道:“我不再飛翔,不再是榮耀的真神了!七百年前的野穹山,我已然成魔,三百年前的大淄城,我被人族圍攻,折損了雙翼,去東海才僥幸恢複。”


    鬼母滿臉喜悅,“主人歸來,我們會更強大!”


    男子搖頭,“不用喊我主人,我是黃伯友,喊我師傅就是。”


    鬼母想了想,問道:“我能從封陣中出來,是不是主人的謀劃?”


    黃伯友捏起鬼母的下巴,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精致臉龐,似是在欣賞一件最精致的工藝品,“這是我的謀劃,也不是我的謀劃,你要認識人,了解人,把自己當個人,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人,操縱人。”說到這裏,放下手來,言道:“我以前隻想做高高在上的神,從未想做一個人,可野穹山大戰後,我慢慢的成了一個人。”目光落在幾幅畫上,看了片刻,冷笑道:“你為了他,甘願被封印,甘願去死!”


    鬼母一言不發,眼中慢慢的噙滿淚水,緩緩流下。


    似乎想到什麽,黃伯友眼光冷冷逼視女子,“你有心了?”


    “是的,主人!”鬼母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聲音緊張到黯啞,“我不想毫無感情的活著,我隻是渴望成人,隻想體會什麽是愛!”


    黃伯友看著高天明月投下茫茫暗影,“你本是我手中長矛,沒想到啊,我的長矛竟然試圖去尋找愛了,那我的長矛還是長矛嗎?是不是重新鑄就長矛了。”


    鬼母驚懼的拜服在地,巨大的恐懼讓她身體抖得更是厲害。


    看著天穹上閃耀的熒惑,黃伯友突然笑道:“我那可笑的弟弟,總想著神的高貴,扞衛神的榮耀!可他認不清自己是帝戎,也認不清我是皇甫!他更認不清這個世界。他認為世界應該由人族來主宰。”說著,嘴角露出了冷笑,“其實,他錯了!世界永遠都是我們神族的,因為我們神族可以像人族那樣去思考,去主宰這個世界。”


    看到黃伯友臉上的冷笑,鬼母被盯得渾身發寒,將錦袍披在身上。


    看到這個舉動,黃伯友麵露驚喜,“鬼母,你竟然怕冷,果然是有心了!既然有心,我要重新鍛造你這個長矛!更冷血,更沉靜的長矛!”


    看著黃伯友冷峻的麵孔,鬼母充滿了恐懼,不敢生出絲毫反抗之心,隻是默默流淚,“主人,我不想死!我想見到他!到了那時,雖死無憾。”


    排遣心中的思緒,黃伯友拿起毛筆,筆走遊龍,揮灑寫意,有些不解的自嘲,“塵世間真是充滿了玩笑,你到底是人,還是鬼?連我也搞不清了!你已成人,可以隨意出入王庭,十年前我沒有做成的事,也許你能做成!鬼母,明日隨我南下漠林吧!”隨手投筆,長長歎聲道:“世界終究是需要秩序的。”


    看著黃伯友下山離去,鬼母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桌上那幅畫,是造型誇張的一鳥雙魚,揮墨恣縱,卻用意樸茂,筆情蒼勁。禽鳥縮頸拱背,備受欺淩之形,卻表情奇特,昂首向天,眼睛簡潔到隻用一圈一點,全白向上觀天,一足立地看世,一派冷漠孤傲,突兀不群。兩條魚似在爭奪,亦是等待死亡,一條魚的擺尾疾衝,急於求成之態,一條魚眼睛翻白,看透生死,無喜無悲之狀。題字躍然紙上,筆法剛健,筆勢雄偉,“一鳥如霜雪,雙魚出重泉;雙魚與獨鳥,怨怨如何還?”


    “表顯堅毅。”鬼母將畫掛了起來,輕聲言道:“暗藏孤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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