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代在城頭上拉胡琴拉得愈發起勁,那一首《漢宮秋月》似乎是剛找到了調兒,終於稍稍那麽可堪入耳了一點。


    正當他拉得高興,低頭一看,手上一個顫音幾乎驚上了天。


    陸冥之的箭已經搭在弦子上了,電光火石之間那一點兒銀色的箭頭就隻衝著自己來了。


    苟代心下慘然,眼睛一閉,本以為那箭是要取自己性命,誰料那一箭卻是穿了自己的胡琴,堪堪停在自己身前,戲謔似的,一箭將胡琴射了個稀巴爛。


    陸冥之收弓,嘴中念念有詞:“拉了個甚麽玩意兒,簡直是焚琴煮鶴!”


    想效仿諸葛孔明的苟代想不通,自己難不成是敗在胡琴拉得太難聽上了?


    其實也不盡然,縱使苟代想唱空城計,他陸冥之也不是司馬仲達,再有疑心也記得,如今之計,唯有速戰,耗在朔州城舉足不前隻有落入被動一個結果。


    況且,想效仿武侯,也得問問一天到晚自比武侯的燕齊諧答應不答應!


    陸冥之高聲下令:“攻城!”


    前頭的輕騎盡數迅速退至兩翼,露出後頭神機兵來,雲梯鏘鏘幾下搭上了城頭,神機兵舉著火銃就往上爬,每個神機兵左右配兩個冷兵器步卒,一齊護著往上,霎時間勢如破竹。


    方才苟代忙著唱空城計,城上原本就沒甚麽人,被忽然躥上城的昭軍險些折騰了個潰不成軍,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強補上來,死死抵擋。


    陸冥之策馬立在城下,抽出第二支箭來,搭上弦子。


    開弓——


    放箭——


    唱空城計的朔州衛指揮使苟代,一箭被穿了喉。那箭還朝前衝著,卡進了城牆的磚縫裏,就那樣把苟代釘在了城頭上。


    苟代衣裳穿得素,釘在牆上像一麵白旗。


    陸冥之見城上折騰得差不多了,跟燕齊諧打了個眼色,燕齊諧心領神會,呼喊著神機營調炮。


    陸冥之下令,城門附近的兵士全都退開來,讓出一條坦途。


    紅衣大炮和佛郎機一齊轟鳴,幾聲炮響,朔州城的文德門在震天動地的炮響之中炸成了碎片。


    昭軍鐵騎立即長驅直入,文德門前再無阻礙。


    陸冥之扯了扯韁繩,輕聲道:“行了,咱們也進城罷。”


    苟代依舊釘在城上,今後無人知曉,這個天下之中藉藉無名的指揮使,在大軍壓境的情形下,在城頭上,拉過一曲《漢宮秋月》,唱過一場空城計,裝過一回孔明……


    這一戰解決的太過迅速,甚至都沒耗上一兩個時辰,傳令兵急急朝後傳令過去,大軍全都拉過來,在朔州城內修養。


    陸冥之策馬在城中轉了一陣,忽然偏頭喚了燕齊諧一聲:“小五?”


    燕齊諧道:“怎的,你是也瞧出不對來了?”


    陸冥之道:“對。方才人去查朔州衛的衛所兵,清點了一陣,不對勁得厲害。”


    陸冥之策馬緩緩地走,口中道:“朔州衛下轄左、右、中、前、後五個千戶所,可這剛才連俘虜帶死人,統共,不過有一個千戶所的兵力,剩下的人,都去哪兒了?”


    燕齊諧道:“是,我也見了,現下這城中人也少,且看著都是些‘管他朝廷姓誰,我自巋然不動’的性子,見了我們連些反應也無。”


    燕齊諧沒那麽大自信,昭軍來了新的地界兒還沒開始造勢,總不會大部分的民眾,全都立刻猜到了“昭軍帳,發稻糧”罷?況且現下昭軍能不能發出東西來還得看運氣。


    究竟為甚麽朔州衛所中兵那麽少,甚至要難為朔州衛指揮使唱空城計?少了的這些人總不能是被吃了啊。


    燕齊諧輕聲喚道:“哥哥……”


    陸冥之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了何事?”


    燕齊諧心下有些慌張,他道:“我怕……我怕大同府這一戰,怕是不好打……”燕齊諧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但是又說不清道不明的,卡在喉嚨裏吐不出去。


    陸冥之笑了笑,道:“莫慌,慌甚麽,先前不是還說禍福同當呢嗎?況且,你心裏頭慌,麵上也要裝著不慌,裝著裝著,就成真的不慌了。”


    ……


    “你慌甚麽,你心裏頭慌,麵上也要裝著不慌,裝著裝著,就成真的不慌了。”


    那年寧翊宸瞧著年不過豆蔻,十三歲上下的模樣,綰了個斜墮馬髻,插一支通體白玉的玉蘭花簪,簪頭花芯吐出三寸長的流蘇,下頭墜一個小碧璽水滴,著了件領口金銀挑線的對襟直領褙子,茶白的,輕霧樣的薄紗,裏頭一抹素色主腰,係一條天青色百迭裙,每一褶上都以金線繡著流雲紋,一走起來,每一步都流雲浮動。


    寧翊宸喜穿豔色,紅色尤甚,鮮少穿得這樣素,沒想到這樣顏色竟然也是極襯她。


    陸冥之看著她,嘴角不禁彎了彎。


    寧翊宸岔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誒誒誒,想甚麽呢?正同你說事兒呢。”


    陸冥之笑道:“好看。”


    寧翊宸有些羞惱,輕輕甩了甩頭,流蘇上墜的小碧璽水滴子晃了晃,仿佛隻極小極小的鳥兒飛了起來,陸冥之伸手去捉,被寧翊宸一巴掌打了手。


    小姑娘更氣惱了,臉上飛紅,道:“你方才同我說你心裏頭慌,我先下瞧你一點兒都不慌,還做些無趣的事兒。我不同你說了。”


    陸冥之忙道:“好好好,是我錯了……你接著說。”


    寧翊宸翻了翻眼睛,接著道:“你麵上裝著不慌就真的不慌了,心裏沒底的時候就裝作鎮定自若,便就真能鎮定自若,我原先在我夫子哪兒讀書,滿塾就我一個女孩兒家隔著屏風坐在後頭,要起來說話時,這法子管用極了。”


    那一年是建平十三年,胡人剛在宣平鬧了好大一回,寧琛捅了大婁子,押送回京請罪時給扣下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是以陸冥之和寧翊宸見麵的日子愈發頻繁了起來。


    寧翊宸道:“寧琛最近不在,就是你們最好的發展時機,你好歹別心虛,起碼在霍將軍麵前別心虛,別慌。”


    陸冥之雖說當時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子和心眼一樣長了不少,他看出來他自己在昭軍中勢力漸大,眾人聽他的比聽霍三元的多,那霍三元已然隱隱有被架空的趨勢了。


    是以,陸冥之找寧翊宸來,說要有要緊事找她,說他心慌。


    現下看來,誰知他是真慌還是假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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