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冥之覺得自己心神劇烈地震蕩著,他平日裏情緒極克製,猛然失態爆發,心神受損不說,渾身都不舒服起來,胸口憋著一團氣,納不進吐不出。


    另一頭和他對視的遲未感覺更盛,隻覺得再看他那雙鳳眼一下,三魂六魄就要全離了位了。


    陸冥之高聲大喝道:“神機營推炮車阻攔,不許戀戰,速速撤退!”


    他幾下別開了遲未的刺星槍,策馬奔走,身後立即有持盾的兵士擋住了刺星,“鏘鏘”地發出巨大的聲響,鐵器相接火星四濺。


    上麵座著巨大火器的炮車阻攔在最後,硬生生擋住了騎兵的衝撞,甚至有將騎兵再推回去的趨勢。


    遲未盯著陸冥之的側臉,極長的眉眼劃出好看的弧度,然後是背影,鐵片甲胄冰冷生硬,不似個活人……


    他長歎一口氣,傳令道:“回城,放他走罷。”


    遲未想不到他年少時向往的宣平陸家,如今竟被逼的成了這副模樣。


    皇天向來不憐我,蒼生皆是可憐人……


    遲未歎息:“可惜,道不同,隻能兵戈相向了。”


    陸冥之要推翻大越,殺進大同;而他偏偏要護著大越,守住大同,沒法子推心置腹到拱手讓山河的程度。


    個人有個人的苦衷罷。


    遲未下令道:“快快快,回城回城,趕緊把門修了,順帶著看看那祖宗李大人如何了。”


    李大人口上也缺了門不是?


    再說那邊廂陸冥之,他策馬朝前走時,身邊幾乎無人敢近他身側,全軍幾萬人馬安靜的如同夜裏三更。


    燕齊諧策馬狂奔至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喚他道:“哥哥!”


    陸冥之回過神來,愣愣地瞧了他兩眼,想對著他扯嘴角笑一笑,卻見燕齊諧神色哀哀,不似平常。


    燕齊諧又喚了一聲:“哥哥……”音都顫了。


    陸冥之更奇怪了,我臉上是有啥。


    他摸了一把臉,濕漉漉的一片,他本以為是血,正疑惑,見血不是常事嗎,不至於這般神色的罷,等伸在眼前看了看,才知不是血。


    透明的,是淚。


    他是何時哭了的?


    燕齊諧心幾乎縮成了一團,他陸冥之除了見寧翊宸生衡兒又急又怕哭過一回,寧翊宸身死後哭過一回,何時還曾掉過淚,甚麽事兒都掩在心中,哪裏這樣大悲大慟過。


    那混蛋遲未究竟給他說了些甚麽?


    陸冥之看了燕齊諧一眼,眼中血光退去,顯出一片頹然的灰敗來,原本淩厲的鳳目中的精氣神盡數抽空了一般。


    他開口輕喚了一聲:“小五。”


    本還想說甚麽,卻又憑空扼住了。


    他無端吐出一口血來,眼神渙散,就要往馬下墜。


    燕齊諧一伸手一把撈住了陸冥之,口中大喝道:“輕騎斥候先行,立即回營將情況報給子始先生,讓他在大營門口候著,我要是回去沒見到他人,你們幾個就全軍法處置!”


    那幾個斥候趕忙應了,策馬狂奔起來。


    幾個兵士幫著,燕齊諧把陸冥之撈上了他的馬,伸手探了探陸冥之鼻息……


    還好,沒一下子閉過氣去。


    等回了大營,顏初果真候著,神色嚴肅得不似平常。


    陸冥之與顏初在帳中,燕齊諧帳外立著,眉頭輕輕鎖了鎖,忽然覺得有人拽他的衣擺。


    燕齊諧有些奇怪,他套著甲胄,誰還能把他的衣擺從甲胄裏拽出來。


    他低頭一看,衡兒在底下拽他的衣角,喚道:“姨父。”


    燕齊諧挑了挑眉毛:“衡哥兒啊。”


    陸士衡伸了伸短胖手指,指指帳中:“爹爹。”


    燕齊諧道:“你那混賬爹病了。”


    陸士衡表示存疑:“為何?”


    燕齊諧隨口答:“嗯,不乖,不聽話。”


    陸士衡:“???”


    燕齊諧道:“大抵就是些吃飯不吃綠葉子,該睡覺時不睡覺,沒事幹啃啃手指頭,把口水滴在各種東西上之類的。”


    陸士衡一張小臉皺成了一團,成了個餡大汁多的蟹黃湯包,這……這……他說的這些不是自己常做的嗎?


    燕齊諧看見陸士衡臉都皺了起來,心中不禁鬆快了許多,趕緊趁熱打鐵:“所以,你別學你爹那個混賬東西,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聽見了不曾?”


    陸士衡以其兩歲半的人生作下了鄭重的擔保,聽見了,明白了。


    他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


    燕齊諧正還待再逗弄幾句陸士衡,卻見顏初從帳裏出來了,趕忙迎上去問:“是何情況?”


    顏初扁了扁嘴,道:“長期鬱結於心,忽然失態爆發有些心神肺腑有些受不住,又有些引得舊傷複發了,現下吐出口淤血來不算是太大的壞事。”


    這要是換作誰,誰不鬱結啊,換個心誌不堅的,估計都不用自戕,單是傷心就能傷心到命喪黃泉。


    滅族之恨,殺妻之仇,天下大義,全都負在身上,當真是壓的人喘息也難。


    燕齊諧蹲下身來,對著陸士衡道:“等會子待你爹醒了,你進去瞧瞧他。”


    陸士衡點頭。


    你那個混賬爹,他心中苦的緊啊。


    陸冥之還未曾醒來,不是傷勢重到要長期不省人事的地步了,隻是他還不想醒。


    ……


    陸冥之急急跑著進了二門,張嘴就喊:“大哥!”


    陸冠之佯怒道:“跳甚麽,都做爹的人了,還這般不穩重。”


    陸冥之知他是佯嗔,便笑道:“爹呢?”


    陸冠之道:“爹在校場,讓你用了晌飯便去尋他。”


    陸冥之又問:“娘呢?”


    陸冠之道:“咱們五妹妹紫蘇要說親事,娘帶著去見孫夫人了。”


    陸冥之笑道:“真是快,一晃眼,連紫蘇都要說親事了。”他便往裏走邊道,“前些日子白芷遞了信回來,說是有孕了?幾時能生,我得給我外甥備份大禮。”


    陸冠之笑道:“猴子,知你疼白芷,鬧得仿佛我們幾個不是她哥哥似的。”


    陸冥之朝他大哥拱了拱手:“對不住對不住,我那禮裏,算大哥你的一份。”


    陸冠之一掌打在他肩背上:“猢猻!”


    他二人說笑著往裏進,陸冥之忽然又問:“阿嬰呢?”說罷耳根子紅了紅。


    陸冠之正待開口,便迎麵撞上來個六七歲的小丫頭,撞在陸冥之腿上。


    陸冠之大聲道:“七娘慢些。”


    陸冥之給那小姑娘揉了揉鼻子:“莘荑仔細著些,莫把小鼻子給撞沒了。”


    小姑娘行了禮,口中喚著:“大哥哥,四哥哥。”


    便也由她去了。


    陸冠之看了陸冥之兩眼:“你問你那小媳婦?那可不好好的在房中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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