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征睜眼時,四周茫茫夜冥,似永無邊際。


    他一人向前,緩緩而行,衣著不是白日裏的尋常灰衣,而是一身黑色勁裝,繡滿隱約的浮雲暗紋,鑲了絲絲縷縷的純金渡邊。他背後還有一襲風衣,風衣除了流淌一層金邊外,還有一麵巨大的黑龍麵相。


    這身乃是他身為魔教少主的專用行頭,他隻要一站,便是一麵旗幟。背後的巨龍不怒而威,微微舞動便能號令一方魔教子弟,為了教會的未來而不惜犧牲一切。


    他隻是麵旗幟,佇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旗幟。當他不願再去號令群雄時,被便收起,丟棄,然後隨著反攻的大火來襲時,燒得一幹二淨。


    至此,當夢境中的衛征平靜地看著這身行頭一點點化為灰燼、變回尋常灰衣時,他已經停住了腳步,沉穩地站在一麵鏡子前。


    鏡子頗高,矗立在衛征身前仿若壓頂。衛征直視鏡麵,卻發現鏡中人不是他,而是喬歌。


    她低著頭,長發碎落,隱隱約約似在哭泣。


    衛征一愣,下意識伸手想去觸碰,卻隻觸到冰冷的鏡麵。


    與此同時,鏡中的喬歌慢慢抬頭,目光茫然而迷惑。她仿佛看見了衛征,也要伸手去回應他。


    彎曲的胳膊剛往前一探,忽然一隻手就從她背後竄出,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嚨。


    “唔嗯——!!”喬歌痛苦地掙紮呻吟著,雙臂亂揮向衛征求救。衛征剛想抓住她卻撞到鏡麵,不由揮拳砸去;可這鏡子看似單薄,實則銅牆鐵壁一般,任由衛征砸得雙拳發紅,也仍是巋然不動。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喬歌被那隻手一點點拖拽著,拉向鏡中深處,一片沉黑虛無。


    忽的,衛征隻覺自己呼吸不暢,仿佛也被人扼住咽喉一般。他眼前一片模糊,待努力看清時,卻是一張憤怒至扭曲的麵容,全然沒了平日裏的眉間清冷,淡然自在。


    ——夢醒之時,衛征正被喬歌狠狠地扼住咽喉,她渾身黑氣蔓延,猖獗至極;雙眸盡染血色,猶若嗜血困獸。


    ————————————————————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深夜,喬歌怪病再次發作,而且這回來勢凶猛——當她勉強維持心智,衝入衛征房間一瞬,蟒蛇樣的黑氣和沒來由的怒火就徹底迷亂她的意識。她忽然覺得眼前入眠的男子很對不起她,她必須殺了他、隻有殺了他,才能泄心頭之恨,才能讓自己徹底擺脫怪病的侵擾!


    “喬——”衛征緊緊扣住喬歌手腕,勉強使其與脖頸拉開一點距離。喬歌此時雖狂性大作,但力氣還是比不過衛征,見自己被其控住,心中的憤恨與不甘再度衝上雲霄。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會無端受這樣的折磨,你身為罪魁禍首卻安然無事——”


    “陳、子、令!!!”


    ——陳子令?


    那是誰?


    衛征腦中快速劃過疑問,手中力氣加大,迅速反剪喬歌手臂,牢牢掣住;隨即一手死死握住喬歌兩隻纖細的手腕,另一手運足內力,向其後背狠狠送去一掌——


    包含著魔教功法的內力沿著經脈而走,片刻不到便將那黑氣壓製過半!登時,似是那蠱惑心智的力量在頑強掙紮,喬歌痛苦地呻吟,不斷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衛征目光沉定,最後排入一大股內力——最終,黑氣消散殆盡,喬歌不再哭喊,軟軟地倒下,落入衛征懷裏。


    衛征點亮燭火,細細觀察喬歌的模樣——緊閉雙目,麵色蒼白而冷汗連連;但呼吸漸漸平穩,眉頭也逐漸舒展。


    衛征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她放置在自己床上。正欲離開時,聽見身後人低低地哭泣。


    “為什麽……為什麽要把那股力量導入我體內……我對不起你什麽了,你要這樣對我……”


    那股力量?衛征抬手,疑惑地望著掌心。


    是指自己的內力嗎?還是……


    衛征來到床邊,低聲詢問:“什麽力量?是誰把它導入你體內?”


    “一套、一套魔教心法產生的……‘力量’……陳子令,陳子令做的……”


    ————————————————————


    不知過了多久,喬歌終於不再夢語連連,而衛征已無任何困意。


    他立於喬歌身邊,思慮了許多事,試圖將與喬歌會麵來所有的蛛絲馬跡串在一起,力圖編織出一條通往真相的路線。


    然而,織了半天,絲線已然錯綜複雜到化作一張蛛網,衛征仿佛一隻困於其間的獵物,隱藏的真相正待在中央,伺機而動,忍而不發。


    最終,衛征放棄思考,眉頭緊鎖地看著喬歌睡顏,心中隻得出一個結論。


    “那個‘陳子令’,就是喬歌怪病的根源。”


    ————————————————————


    黎明已至,霜天欲曙。


    喬歌睡眼惺忪地醒來時,衛征正半倚在牆邊,垂頭打著小盹。


    她一愣,剛想問這家夥怎麽到自己房間來,便開始頭疼欲裂;她痛苦地捂住腦袋,昨夜記憶紛遝而來。突然夜夢驚醒、怪病發作;衝到衛征房間,本想求助,卻狂性大發要殺了他……喬歌驚得一身冷汗,隨即想起了什麽,立刻掏出荷包裏的安神藥。


    “怎麽會?我睡前明明吃了藥,怎麽還會突然發作,症狀還如此激烈?”


    “你醒了?”


    衛征此時突然驚醒,見喬歌盯著荷包思索良久,想起和風贈予喬歌藥丸的事,眉頭一蹙,也和喬歌想到了一起。剛想詢問“和風姑娘的藥是否有問題”,但很快意識到這是自己偷聽而來,於是立刻咽下。


    他坐在床邊,輕聲發問:“怎麽樣,可感覺有何異樣?你昨晚發作得太厲害,不知是否會傷到身體。”


    喬歌神色憂慮,緩緩下床,發覺身體軟綿得不行,別提拿劍比武,就連站立都會輕微顫抖。


    “我記得今天要進行逐劍大會的初試。”衛征認真道,“你這樣,根本沒法比賽。”


    “不行也得行。初試不參與,等同於棄權,這是規定。”喬歌咬牙著拿起劍,隻覺那本就重於普通劍器的青銅劍猶若千鈞墜。


    “你這樣上去比武,別說別人,沒準會自傷,甚至會死!”衛征扶住她,意欲攔下,可喬歌不停掙紮,眼裏滿是銳利的堅持,對於耳邊衛征的擔憂置若罔聞。


    情急之下,衛征心裏一橫,脫口而出:“大不了,我去找天正派求個情,說你身體不適,晚些時候再參賽!”


    此話一落,衛征這才反應自己說了什麽——魔教少主,居然要找自己的死敵天正派求情?


    瘋了嗎?


    喬歌也是愣愣地瞪著衛征,滿臉是呼之欲出的“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不再掙紮,低頭,細碎劉海擋住她的雙眼,令衛征不知她在想什麽。


    不一會兒,隻聽得喬歌輕聲地道:“謝謝。可我非去不可。”


    “為什麽?”衛征不由有些惱火,“就因為你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理由,必須要成為瓊冥劍主,然後去對抗魔教?為什麽非得是你,而不是別人?”


    難道……就因為你是前任的瓊冥劍主,你就如此爭強好勝,哪怕受傷甚至身死,都要重歸劍主之名,再握絕世利器嗎?


    衛征心底這般發問。


    ————————————————————


    喬歌身形凝住,呼吸一滯。


    為什麽……非得是我?


    也有人,這樣發問過自己。


    “喬姐姐,”天正派掌門夫人——顧月嬋的聲音猶在耳畔,“為什麽你如此堅持重歸劍主的身份?隻因心有不甘?可是未來與魔教新的對抗裏,瓊冥劍主必然成為犧牲品。你顛沛了十年,好不容易才靠安神藥緩解病情,過上安穩日子,何必再來攪這趟渾水呢?”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


    “月嬋,你不明白。自從陳子令死後,我這‘偷學魔教武功’‘暗通魔教’等一係列罪名,就再也抹不掉了。


    “但至少,我希望那個和我一樣的人,魔教少主衛征,他的真相可以大白於天下。十年戰役裏,他不知暗中使了多少手段來減少魔教入侵給中原帶來的傷害,甚至不惜透露了可致他與他養父於死地的情報。可他這麽多年來被安上的罪名,有誰想過為之洗清?就連他最深愛的你,都隻是想想,卻不敢這麽做。”


    “……”


    “我明白你的難處,並不因此責備。但現在,我有了一個還他清白的計劃——隻要衛征能護衛我奪劍成功,與魔教的再戰他親自出麵相助,最後你們向天下羅列衛征相助中原的證據——如此,他的冤屈是可以洗清的!”


    “喬姐姐,我理解你這些年暗藏的心意。可是這件事,說得輕巧,做起來卻絕非容易啊。”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況且,我成為瓊冥劍主,對於你和其川,不也利於你們的目標嗎?再者,這一路護衛,有衛征的內力相輔,我的病說不定真能治好……如此一舉多得的計劃,何不樂為?”


    說到這,喬歌眼中似有千軍萬馬,猶若不可抗拒的滔滔洪流。


    ————————————————————


    “衛征,很多事,我現在不便對你說。”驀地,喬歌開口,雙眸直視著衛征,眼裏是多年前的萬馬千軍。


    “但你,隻需要知道一點——”


    喬歌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力量,拿劍的手已然平穩如常,身形挺立如鶴,篤定而堅韌。


    “無論生死,無論成敗,我都相信你。”


    “所以,也請你相信我,支持我。”


    “在執掌瓊冥劍之前,我絕不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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