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劍林之主,厲為錚。


    年過花甲,卻身板硬朗、精神煥發。長發依舊濃如烏墨,為一條紅黑相間的絲帶簡束。雙眸如星辰,歲月難跡痕。


    隻從外貌看去,很難想象他已病臥榻上多年,連寒劍林的日常事務都交予女兒和管家。雖常年於國都中修身養性,卻未能化解一絲一毫銳氣長虹。整個人隻需一立,便是一副鐵骨錚錚的凜然風範。


    俗話說虎父無犬子,如今反而觀之,倒也自洽得很。


    “父親,你怎麽會來這?”可厲虹影作為厲為錚的親生女兒,自然知曉父親的身體狀況,“快進來坐下!怎麽過來都不打聲招呼……”


    她準備扶厲為錚進屋,厲為錚一笑,抬手示意不必。


    他隨著厲虹影坐在桌邊,眼見厲虹影給自己倒了杯茶,捶腿以緩解病痛酸軟。香味氤氳裏,他又一次說道:“你的紫電青霜,確實該換了。”


    厲虹影倒茶的身影一頓,隨即潺潺水音再響:“父親都知道女兒的想法了?”


    “自家女兒的想法,做父親的能不了解嗎?況且……”厲為錚把玩茶杯,水澤晃動,“如果你沒有這份決心,尹掌門也不會將你們合作一事告知於我。”


    厲虹影再度一愣,片刻後才緩了過來:“你說——是尹其川告訴你,我要替代你的?”


    他這是什麽意思?!


    那天晚上的密談,自己原是抗拒與魔教之人合作禦敵,可偏偏尹其川開出一個誘惑的條件:如果厲虹影答應與之合作,天正派願傾力相助她真正執掌寒劍林,擺脫束縛,重歸沙場。


    寒劍林之主隻能有一個,那麽唯一途徑便是將父親取而代之,奪取鎮門之劍,以此號令弟子與魔教正麵開戰,從此洗脫辱名、聲耀四海!


    隻要想打,寒劍林就打得起!


    但是謀位並非易事。這些年來,父親對於“主動開戰”一事避諱頗深,原因無他,正是寒劍林為朝廷資助建立的門派,其真正的主人也並非他們父女二人,而是朝廷!


    朝廷授意不可打,那麽寒劍林就不能打。


    但十年前,寒劍林初立時,是完全被視作一個純粹的江湖門派看待的,可以參與江湖各類事,亦能參加抵抗魔教入侵之戰。可不知為何,就在自己與父親被魔教教主重傷後,朝廷忽然下令全體弟子不得直接參與戰爭,隻可販賣兵器,憑借低價、優質逐步壟斷了全江湖的兵器市場,成為鼎鼎有名的鑄器名家。


    就算她能執掌寒劍林,可是朝廷那邊怎麽說?


    “不必擔心那裏,”猶記得尹其川對自己這麽道,“那位先臣的遺誌一直都有傳承……更何況,朝廷的口風,其實已經鬆動了……”


    厲虹影正欲回憶更深時,厲為錚突然打斷她思緒:


    “我知曉這些年江湖對我們的嘲諷和詆毀。然而真相卻是,我們,還有朝廷,一直都在韜光養晦。”


    厲為錚飲一口茶,壓低聲音道。


    “尹其川之所以告知我你欲‘篡位’一事,就是希望通過我之口對你說清楚,魔教入侵中原背後的秘密。這個秘密,目前江湖中,隻有他,以及我了解。”


    “……什麽秘密?”厲虹影不解道。


    “你讀過史書,當了解百年前江南一帶的‘陳禍之亂’,比司馬家更早的陳家自立為王,後被朝廷和江湖聯手擊潰。”


    “我當然知曉。”


    “那些餘孽賊心不死,十年前蠱惑衛旬,假借魔教之手以亂中原、朝廷,好讓其他國家虎視眈眈、趁虛而入。”


    厲虹影驚詫地睜大眼。


    魔教亂中原,竟是和百年前的戰亂有所聯係?


    “當時,朝廷獲得這一情報,思慮許久,決定讓我們暫時退出戰場,避免為那些禍害察覺。他們代代相傳,隱藏近百年,不知還有何等陰謀詭計;如果我們一直出麵,他們可能會顧慮頗多而再度隱退。”


    “……可是,如果他們當時就退出了,中原魔教之戰也許不會維持十年之久,百姓亦不會受苦那麽多。”


    “確實。我們久居高位,體味不到戰爭對普通百姓而言是多大的災難。但如今,他在暗,我在明,如果一味妥協放任不管,他們定會不斷騷擾,導致江湖動蕩民心不穩,那便成了最大的禍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們須得在接下來新的戰役裏將他們一網打盡。”


    “……”


    厲虹影從未想過如此之深。


    她這個人爽氣慣了,一向講究單刀直入、馳騁沙場,若能一死倒也痛快。


    但管理門派這些年來,她不再如曾經那般莽夫衝動,所以父親這些話略一思忖,結合多年來與朝廷交流的經曆,也能慢慢吸收和理解。


    “……所以,數月前的‘終結之戰’,其實根本沒有結束,隻是給予了一點時間的休整。”厲虹影緩緩吸一口氣,“對我們,也是對他們。而現在的魔教複辟,才是真正的決戰。”


    “是的。到那時,老魔小醜估計都要粉墨登場了。畢竟折騰了十年,他們總得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結果。”厲為錚起身走向窗邊,遙望一彎孤月雲煙。


    “而我們寒劍林,也終於不必隱忍,可以主動出擊了。”


    厲為錚說到此,歎了口氣。


    “可我終究老了,身體也扛不住了……所以,虹影聽命!”


    厲虹影一震,立時半跪於地,兩手握拳道:“在!”


    “我厲為錚年過六十,雖心有宏圖,然力有不逮,壯誌難酬,”厲為錚轉身,雙手負後,衣襟飄揚下兩柄烏黑劍鞘顯露,“獨女厲虹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武功卓越,亦有管理之能、提拔之才,足以擔此重任!在此便將寒劍林鎮門寶劍授予繼承,唯願不忘初心、不負使命,斬盡妖邪、天下太平!”


    語罷,厲為錚拔出兩柄劍鞘,橫陳在厲虹影麵前。厲虹影低眉,雙手捧雙劍過頭頂,維持許久才緩緩起身,拔出劍來。


    第一把劍,通身青寒如冰,銀華似月。


    第二把劍,通身紅燃似火,赤豔如血。


    【幹將莫邪】劍,傳聞春秋時所造,以人血祭劍,終斬殺暴君,為萬人稱頌。


    厲虹影曾無數次想象自己手握這等絕世兵器時的光景,卻萬萬沒料到竟隻是在這等簡陋屋內,隻有她與父親二人見證此刻。


    “為防止重要機密泄露,隻能如此。”厲為錚聲音染了一絲歉意,“不過,你我二人的貼身弟子都已知曉。以及,我長期臥病在床,實際大權在何人手中,弟子們自然明了。”


    “但在外人看來,寒劍林真正之主仍是朝廷,而朝廷能讓寒劍林不問戰事十年,那麽再多個幾月、幾年也未嚐不可。”厲虹影微微一笑,“所以,隻要父親仍是表麵上的‘掌門’,那些逆賊便會覺得朝廷決不插手此事,他們便能為所欲為。”


    “不錯。隻可惜,這次暗傳掌門之位,正是朝廷的意思。”厲為錚感於女兒的機敏過人,“真正被愚弄的人,是他們,而非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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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時候出手了,大人。”


    洛都外圍,某不知名驛站客房內,陳子令半跪在黑衣人麵前,謙恭地道。


    黑帽寬大,他整張臉藏在陰影裏。點頭以示陳子令離開,隨後無言相對窗外銀月,看它一點點為濃沉的烏雲掩埋吞沒,像是山雨來前的最後寧靜。


    良久,森冷的嗓音緩緩而響,如同宣示末日之臨。


    “我衛旬,終是重回世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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