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將蹬子一磕,是匹好馬,隻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而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佛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進堂內,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共坐,閑話家常。幾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托子。娘親款以好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對手卻沒事人的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


    “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隻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事要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語。”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隻向石彥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心太子了,來與他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麽?”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隻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


    “我聽說宮裏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麵,盛怒而起:


    “那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


    “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嗎?——不是人往高處走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裏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話!”


    石彥生隻覺得他不單被出賣了,前麵隻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麵盡皆追兵,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麽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然發難,先一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


    “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一邊,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胸有成竹,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泄憤,也分心護母,他往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看重他,隻冷靜地說服他:


    “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把話說滿了?”


    又道:


    “隻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製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製了。頹喪不已。


    “彥生!”隻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


    “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於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麵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複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


    “給石將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但,她遺言他不許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的,遠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麽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係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tianyashuku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肮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與石彥生。他一看,濕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


    “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隻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法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誌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放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隻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麽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回響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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