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tianyashuku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盡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噅噅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製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


    “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麽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泄地大喊:


    “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注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


    “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頭無路。終於……


    這裏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麵,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


    “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


    “誰?”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嚇得這八人麵麵相覷。


    陳賢無奈:


    “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石彥生連忙延起:


    “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對方一聽,變色:


    “嚇?三數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


    “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夥深感淪落。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


    “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等一下!”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


    “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萬樂成語郭敦等:


    “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當和尚?”


    “我與離此地三十裏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禦筆親提呢。”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隻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可安身避難。”


    “也罷!”


    英雄落難,再無選擇。


    至此,這文官方籲了一口氣,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佑,乃淨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


    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做東向西,三麵峰巒懷抱。多少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


    大殿相當雄偉。隻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加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觀世音菩薩,立鼇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喝龍女侍在兩側。


    規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靜無聲。


    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曆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四個大字。


    方丈始德願法師。


    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胡須,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


    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


    “……來者皆盡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的份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隨函還有一箱銀子。


    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汙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


    “抬起頭來吧。”


    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


    “眼神凶險,殺氣好大,不能收。”


    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麽?”


    方丈不悅,解說:


    “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


    “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


    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


    “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


    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隻好裝模作樣:


    “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的爹娘一樣——”


    話尤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回,連忙止話。


    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


    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高官兒麵上。


    “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石彥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


    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義重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唯有須發。不斷生長的須發,具競爭之意,能誘發鬥心,使人不得清淨,故皆剃去。”


    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簷下之委屈。


    “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


    香在焚。


    白煙嫋嫋但靜定地,如衝天一線。


    方丈緩緩掀著曆書。


    時間過得特別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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