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晨光指雲瘴霧,鬆濤卻颯颯如泣。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鬆、迎客鬆、陪客鬆,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違。


    霍達朗聲道:


    “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靜一道:


    “貧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


    靜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霍達舉手示意。


    宮中遣使來了。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鄉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臥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胄。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並沒接過。


    不動如山。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隻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麽解釋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誌,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隻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


    “認得你的劍嗎?”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誇夫追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歎:


    “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


    “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麵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33


    自老方丈圓寂,朝廷官兵一番擾攘,而護寺的靜一和尚,又與霍達將軍到了後山那“橫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間恩怨了斷之後,彤雲禪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頭緊鎖,滿腹疑團待悟的微光,那原以為“佛”就是揩掉幹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場苦惱了。


    為什麽殺人刀,也是活人劍?


    為什麽為了清潔,就不是傷蟲殺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微光年過四十,善良溫厚,並無領導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軀,等著1回來。


    同他一塊的,還有幾個和尚,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


    南無喝囉量那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竭帝爍缽囉耶


    菩提薩埵婆耶


    ……


    念著《大悲咒》,為圓寂的十渡法師進行超度。


    藏經閣前,布置了香爐、燈燭、淨水瓶,還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彌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師傅,何以1師傅去了半天,還沒回來?”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綴滿鮮豔的彩霞。太陽下落得太快。


    剛剛,他還聽得震天的呼嘯,兵器交加。忽地,一頭烏黑油亮帶紫的蒼鷹,受驚振翅,發出猛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狂飛至遠方。


    那黑鷹沒有回來。


    但,周遭也寂然。


    摩訶薩埵婆耶


    摩訶迦盧尼迦耶


    唵


    ……


    隻有誦經的沉吟。


    風漸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幾隻野狼在嚎叫,聽真點.tianyashuku,不過是鬆濤。


    黃昏已近。


    微光燃點的長明燈吃這一吹,奄奄欲熄。他張開麻布裰的袍袖擋風。


    他見到一個人影。


    殘陽在他身後,大夥看不清他的臉。殘陽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著風,寺院沐在餘暉中。


    “阿彌陀佛!”


    和尚們一齊合什。


    隻他一個人回來?


    這最後一戰完結了麽?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問。默然內進,和尚們不敢再問。


    他們隻是耳語:


    “是開了殺戒,把那2殺掉了?”


    “抑或2戰敗,1把他放走?”


    “霍將軍心高氣盛,若是輸了,情願死在自己劍下也不會偷生吧?”


    “或者1敗在他手上,霍達手下留情呢?”


    “他會放過他嗎?”


    “不知道呀。”


    “2若非喪命,何以他不現身?”


    “……”


    後來,他們發現1孤單地僵立在後院,嘴巴從此用封條封住,不再說話。他仰首望著天,瞑色侵來,素淡的古寺帶著哀傷。1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脫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們不敢再問。


    驀地,一個小沙彌驚呼:


    “1師傅!你眼睛怎麽了?”


    他回過頭來,微頷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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