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歎一口氣。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誌……”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麽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隻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隻怕她要昏了.tianyashuku。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隻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許仙也算有骨氣: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麽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隻看他支撐到什麽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隻看她矜持到什麽地步。


    我隻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後,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隻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淒豔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羨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衝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麵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麵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隻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麽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台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麽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裏,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麽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隻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誌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並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麽,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裏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隻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麽?”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嚐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製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麽好?”


    “——怎麽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麽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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