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後,這裏、這裏、這裏…,都會長出樹苗來


    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進傳來,一壁喚:


    “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隻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木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目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裏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著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隻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麵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發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活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裏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托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tianyashuku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餘。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籲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令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施,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係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他道:“岔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於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於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他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隻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麵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麵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送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待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婦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目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麵。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隻好任從擺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出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裏落腳,永遠不準到蘇州去!”


    他無奈隻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閑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晚上,我倆沐浴耀發,把今天的戰跡重申。頭發很長,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涼風幹。


    拆散流雲會,去掉金玉鐵,我倆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當年,兩條光禿禿的蛇,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麵貌。


    我們攜手對付同一的敵人。


    我們攜手慶祝輕易的勝利。


    晚風輕悠,黑發飄渺。素貞歎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她目光停駐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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