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麵:“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隻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隻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隻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禦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麽?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曆一波三折,有什麽大不了?有些人鬱鬱不得誌,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麽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衝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麽?”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著,“聽他怎麽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裏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麽壯舉,以上也許隻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麵演變為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為自己辯護: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麵水聲鼎沸,隻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


    “我不恨法海。我隻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麽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歎一聲:“冤摩!”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著‘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為什麽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為什麽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為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掛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麽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


    “不管你怎樣來,如今隻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幹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萎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還不是!”


    素貞淚流被麵。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錢!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憑他反複地變卦,她又反複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木相幹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麽是什麽,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


    “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氛圍蕩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著回家的,隻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隻能有一個。


    隻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淒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裏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隻因為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


    “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著,下唇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隻是見到素貞的掙紮,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裏麵翻天覆地似的搗亂著,把五髒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隻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麽也可以如此偉大?


    噗略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著,拳頭換得好緊,仿佛要握著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夥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越趄著:好不好麵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


    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著,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卷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汙。脆弱而疲憊,承受著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麽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回。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蓋缽,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著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tianyashuku孽畜,看你這番往哪裏跑?”


    “師傅,”素貞掙紮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麵,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產了,現他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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