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產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鍾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隻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麽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回下去,又有些什麽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情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隻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隻不過不恒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麽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隻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tianyashuku心靈。——但隻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靶子,改朝換代。號“n。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托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苦談,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屍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道也付諸閾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麽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麽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麽歌賦?或有:


    —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家夥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隻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隻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麽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幹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麽不同?盡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隻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製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布,“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麽呢?我一點都不知道,隻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拚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家夥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裏,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麽……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麽?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麽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麽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閑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麵對不願意麵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麽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麽‘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麵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麽?”


    “你既背得那麽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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