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來了!鬼來了!”


    看熱鬧的人聲轟轟炸炸,隻巴望一個目標。


    小孩們驚心動魄地等。忘了把嘴巴給閣上,嗬嗬地漏出一團白氣。


    神神魂魂都凝住。


    隻見左麵跳出一隻黑鬼,右麵跳出一隻白鬼,在焚焚的誦經聲中,撲動揮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後,便是戴著獸麵具的喇嘛,他們的職分是“打鬼”,又回“跳步紮”,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驅趕出門,保了一年平安。黃教樂器吹打,鑼鼓喧囂帶出了持缽念咒的大喇嘛,不問情由不動聲色的一張黃臉,一身黃錦衣,主持大局。


    遠遠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觀戲,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脫除鬼服,用兩個灰麵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還有,喚作“轉寺”日。這便是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宮廟會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兩顆眼珠子如濃墨頓點,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繞到寺的另一方,馬上自人叢中鼠竄出去。


    叔叔背著人,一轉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長的辮子尾巴一鞣。


    丹丹以為抄小路繞圈子,可以截到鬼跡,誰知跨進第一重門戶,轉過殿堂,一切混聲漸漸地被封住了似的,悶悶地不再鬧響。十歲的丹丹,知道走錯路,她也不害怕,隻是霎時間無措了。待要回頭覓路,抬頭見著踞坐的彌勒佛,像滿麵堆笑歡迎遠方來客。它身畔還有四大天王:一個持鞭,一個拿傘,一個戲蛇,一個懷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記得此行雍和宮,原是為了她黃哥哥來的。心中一緊,又念到他們那天的雜耍,表演“上刀山”。平地豎起一根粗木杆,兩邊拉有長繩,杆頂綁著桌子。念到軟梯、橫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著腳踩上刀口的黃哥哥、攀到杆頂、爬上桌子、拿頂——他摔下來了,地麵上炸開一個血煙火……


    原來無端到了這萬福閣,樓高三層,大佛的頭便一直的伸展,到三層樓上去。據說它身長七丈五,地下還埋著二丈四,總計九丈九。


    丹丹費了力氣,隻覺自己矮巴溜丟的,仰頭看不盡。她是不明白,這大佛有沒有靈,不知可否叫她黃哥哥再如常走一兩步——她不要他拋起水流星,騰身跳起,翻個筋鬥落地揚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來個對頭小頂……


    隻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兩步,從那個門邁進這個門。


    叔叔背了他來廟裏求神,他念著有鬼了,隻要迎祥驅祟,大概會好起來。所以在喇嘛手揮彩律法器,沿途灑散白粉的時候,叔叔就像大夥一樣,伸手去撮拾,小心放進口袋中,回去衝給身子殘廢了的病人喝。


    黃哥哥是癱子了。要說得不中聽,是全身都不能再動了。就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來。


    “請大佛保佑我黃哥哥!”丹丹磕了三下頭。“如果你靈了我再來拜你。你要是不靈,莫說你有三層樓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給你臉抹黑鍋!我們後天回鄉下去了,你得快點把身邊的鬼給打跑。”


    “噢”


    香煙茶繞的殿上傳來答應。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麽都沒有。一定是大佛的答應。她倒沒想過,突如其來,恐懼襲上了心頭。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訴叔叔去。


    一團黑影自她腳下掠過。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雖小,可不是養尊處代的小圇兒。自天津到北平,隨了黃叔叔一家,風來亂,雨來散,跑江湖討生活。逢年過節的廟會,擺了攤子,聽叔叔來頓開場白:“初到貴寶地,應當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達官貴人。隻惜人生地生,諸多多諒解。現借貴寶地賣點藝,求個便飯,有錢的幫錢場,沒錢的幫人場。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這樣給拉扯長大過來。


    丹丹壯了壯膽子,追逐那團黑影去。


    出了陰黯的佛殿,才踏足台階,豁然隻見那黑黝黝的東西,不過是頭貓。


    便與陌生小姑娘特投緣的在“咪—一喚——-”地招引。


    丹丹見天色還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貓去了。許她不知道那是頭極品的貓呢。全身漆黑,半絲雜毛也沒有,要是混了一點其他顏色,身價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銅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黃昏的光景,不自已地發出黃昏的色彩,被它一睞,人沐在夕照裏。


    她走近它,輕輕撫摸一把,它就靠過來了。這樣好的一頭貓,好似乏人憐愛。


    正逗弄貓,聽後進有悶悶呼吸聲。


    丹丹抱起貓兒,看看裏頭是誰?


    有個大男孩,在這麽的初春時分,隻穿一件薄襖,束了布腰帶,綁了綁腿,自個兒在院子中練功。踢腿、飛腿、旋子、掃堂腿、烏龍絞柱—…。全是腿功,練正反兩種,正的很順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練烏龍絞柱,腦袋瓜在地上頂著轉圓圈,正正反反,時間長了,隻怕會磨破。


    怪的是這男孩,十一二歲光景,冷冷地練,狠狠地練。一雙大眼睛像鷹。一身像鷹。末了還來招老鷹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果不?”


    男孩忽聽有人招呼,順聲瞧過去,一個小姑娘,上紅碎花兒胖棉襖,胖棉褲,穿的是絆帶紅布鞋,’納得頂結實,著他無聲地來了。最奇怪的是辮子長,辮銷直長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開,又為一束紅繩給”縛住。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孩兒。


    男孩不大懂理——多半因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發卻是軟的。男孩依舊耗著,老鷹展翅,左腳滿腳抓地,左腿徐徐彎曲成半蹲,右腿別放於左膝蓋以上部分,雙手劍指伸張,一動不動。


    丹丹怎服氣?擰了。馬上心存報複,放貓下地,不甘示弱,來一招夠嗆的。


    小臉滿是挑釁,撿來兩塊石頭,朝男孩下頷一抬,便說:


    “瞧我的!”


    姑娘上場了。


    先來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處,置了一塊石頭,然後緩緩下腰,額上再置一塊。整個人,雙腿劈成一直線,身體控成一橫線,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個二楞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著。彼此也不肯先鳴金收兵。


    連黑貓也側頭定神,不知所措。


    誰知忽來了個猴麵人。


    “天快黑了,還在耗呀?”


    一瞥,不對呀,多了個伴兒。還是個女娃兒,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幹脆把麵具摘下,露出原形,是個頭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雙小猴兒眼珠兒精溜亂轉。見勢色不對,無人理睬,遂一手一顆石彈子打將出去,耗著的二人腿一麻,馬上萎頓下來。


    “什麽玩意?懷玉,她是誰?”


    唐懷玉搖搖頭。


    “你叫什麽名字?”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丹丹反問。


    “我是宋誌高,他叫唐懷玉。”


    “宋什麽高?切糕?”


    宋誌高拖拉著一雙破布鞋,曳跟兒都踩扁了。傻傻笑起來。


    “對,我人高誌不高,就是誌在吃切糕。切糕,晤,不錯呀。”


    馬上饞了。賣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車子,案子四周鑲著銅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見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塊切糕,用黃米麵做的,下麵是一層黃豌豆,上麵放小棗、青絲、桂花、各式各樣的小甜點。然後由大鍋來蒸,蒸好後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塊一塊地切下來,蘸白糖,用竹簽挑著吃,又稅又軟又甜……


    “曖,切糕沒有,這倒有。”忙把兩串冰糖葫蘆出示。


    “一串紅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麽?”


    正說著,忽念本來是拿來給懷玉的,一見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誌高惟有把紅果的遞予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懷玉手裏送,自己倒似無所謂地悵悵落空。


    懷玉道:“多少錢?”


    誌高丕可一世:“不要錢,撿來的。”


    “撿?偷!你別又讓人家逮住,打你個狗吃屎。


    我不要。”


    當著小姑娘,怎麽抹下臉來?誌高打個哈哈:


    “怎麽就連拉青屎的事兒都抖出來啦。嚇?你要不要,不要還我。”


    懷玉搶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個兒大,一口吃不掉,肉軟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餘了橫橫豎豎正正斜斜紋,懷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蘆送到誌高嘴邊:“吃吃吃!”


    “喂,吃呀。”誌高記得還不知道丹丹是誰,忙問:“你叫什麽名字?”


    “牡丹。”


    “什麽牡丹?”


    、“什麽‘什麽’牡丹!”


    “是紅牡丹、綠牡丹?還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訴你。”一邊吃冰糖葫蘆一邊掇弄著長辮子。等他再問。


    “說吧?”


    “不告訴你。”丹丹存心作弄這小猴兒。雖然口中吃著的是人家的東西,不過她愛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轉,想:再問,也不說。


    “說吧?”懷玉一直沒開腔,原來他一直都沒跟她來過三言兩語呢。這下一問,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馬上回話。


    “我不知道。我沒爹沒娘。不過叔叔姓黃,哥哥姓黃,我沒姓。他們管我叫丹丹。”


    懷玉點點頭:“我姓唐。”


    “他早說過啦。”用辮梢指點誌高。


    “曖,你辮子怎的這樣長?”誌高問。


    “不告訴你。”


    “咱關個東兒吧懷玉。曖,一定是她皮,她叔叔


    揪辮子打屁股,越揪越長。我說的準贏。”


    丹丹生氣了,臉蛋漲紅,凶巴巴地瞪著誌高,說


    不出話來,什麽打屁股?


    誌高發覺丹丹左下眼瞼睫毛間有個小小的病。


    “暖?”誌高留神一看:“你還有一個小黑點,我幫你吹掉它!”


    還沒撅嘴一吹,懷玉旁觀者清,朗朗便道:“是


    個病。”


    “眼瞼上有個病?真邪!丹丹,你眼淚是不是


    黑色的?”


    “哼!”


    “我也有個攤,是在膈肢窩裏的,誰都沒見過,就比你大。你才那麽一點,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來。”誌高說著,便趁勢做個鬼臉拉著了病的姿態,還用蘭花手給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哈哈的笑,避開。


    “才不,我是人小誌大。”


    “我是誌高,你誌大。您老我給您請安!”話沒了,便動手扯她辮子。


    誌高向來便活潑,又愛要嘴皮子,懷玉由他演獨腳戲。隻一見他又動手了,便護住小姑娘。懷玉話不多,一開口,往往誌高便聽了。他一句,抵得過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懷玉學著丹丹喚他:“切糕,你別盡欺負人家。”


    “別動我頭發!”丹丹寶貝她的長辮子,馬上給盤起,纏在項項,一圈兩圈。乖乖,可真長,懷玉也很奇怪。


    丹丹繞到樹後,罵誌高;“臭切糕!你一身胞刺巴脫的,我不跟你親。”


    “你跟懷玉親,你跟他!”誌高嬉皮笑臉道。


    懷玉不會逗,一跟他鬧著玩兒,急得不得了。先從腮幫子紅起來,漫上耳朵去,最後情非得已,難以自控,一張臉紅上了,久久不冉退。


    懷玉掄拳飛腿,要教訓誌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將起來。既掩飾了這一個的心事,也掩飾了那一個的心事。


    少年心事。當他十二歲,當他也是十二歲。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著黑貓,逗它:“我隻跟你親。”說著,把冰糖葫蘆往它嘴邊來回糾纏。


    懷玉待臉色還原,才好收了手腳,止住丹丹:“這貓不吃甜的。”


    “這是誰的貓?”


    “還有誰的?”誌高拍拍身上灰塵:“王老公的。”


    “王老公?”


    “悟,這三老公,我一見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兒顫。”誌高撇撇嘴:“他老像如孩子似的,摸著貓,咪喚眯喚,嘿,娘娘腔!”


    “還他貓去吧。”懷玉道。


    誌高眼角掃他一下:“還什麽貓?你不練字?你爹讓你練字,你倒躲起來練功s現在又不練功,練還貓給王老公。”


    ‘專老早走了,”懷玉得意:“叫我掌燈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練字。今兒個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還給他。說不定他找這黑臭屎蛋找不著,哭個烯裏花拉。”


    “喂,王老公是誰?”丹丹扯住誌高,非要追問:“是誰?”


    “我不告訴你。”誌高捏著嗓子學丹丹。


    懷玉也不大了然,他隻道:“爹說,他來頭大得很,從前是專門侍候老佛爺的。”


    “老佛爺是誰?”


    老佛爺是誰,目下這三個小孩都不會知道。畢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別說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為低層的小太監,自七歲起,於地安門內方磚胡同給小刀劉淨身了,送入宮中,終生哈腰勞碌,到暮年離開皇宮了,也沒見過老佛爺一麵呢。


    王老公來自河北省河間府,三代都是貧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謀不到飽飯,父母把心一橫,送進宮去。


    “淨身”是他一輩子最慘痛的酷刑,他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而他的慧眼失機,也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


    他最害怕這種能耐給識破了,一直都裝笨,以免在宮中,容不下。當然又不能太笨。


    為什麽呢?


    那一回,他曾無意中給起了個卦,隻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傳了出去……


    老佛爺聽說了,要徹查“不規”的來源。她刑罰之殘酷,駭人聽聞。


    沒有人知道王老公這專門侍候老佛爺膳食的太監會算卦,他隻管設計晚餐,埋首精研燕窩造法:燕窩“萬”字金銀鴨子、燕窩“壽”字五柳雞絲、燕窩“無”字白鴿絲、燕窩“疆”字口蘑肥雞湯……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個西瓜給慈禧消暑。此人並不起眼。


    老佛爺查不出什麽來,便把三十六個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竅機靈的太監給“氣斃”了。用七層白棉紙,沾水後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閉了,再以杖刑責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終於亡掉。


    果然,在兩年零十個月後,清室保不住了,他算準了。


    皇朝覆滅,大小太監都失去了依憑。有的從沒邁出宮門一步,不知道外頭的世界。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貴人給他的值錢首飾,故得以待在雍和宮養老。廟內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當皇帝的“替身”,每當皇帝有災病時,由她們代替承當,故地位尊貴,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懷玉先叩門。


    “誰呀?”一個慢吞吞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問。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懷玉。”懷玉示意丹丹把貓抱過來:“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門電呀一開,先亮出一張臉。白裏透著粉紅,半根胡碴子也沒有,布滿皺紋,一把一招,就像個顏色不變擔風幹了的豬肚子。粉粉的一雙手,先接過貓,翹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貓在他手裏,直如一團濃濃黑發,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貓“味喚——”一叫便住嘴,聽天由命。說不出來反常的溫馴,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剛才逃出生天是個夢。


    誌高努嘴,丹丹往裏一瞧。嘩,一屋子都是貓,大大小小的貓,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見滿屋壓壓插插都是貓的影兒、貓的氣味,不免吃了一驚。還聽王老公像個老太太似的,教訓著:“你到處亂竄,不行的,老公要不高興了,往哪裏找你好?以後都不準出去!”


    黑貓掙紮一下,縱身進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猶未了,以手拍著床鋪,道:


    “來來來。”


    它認命了,無奈地隻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緊扣貓,一手掀開被窩,裏頭已有兩頭,都是白的、矜貴的,給他暖被窩。


    從前他給大太監暖被窩、端尿盆子、洗襪子……這樣過了一生。如今貓來陪伴他,先來暖被窩,然後他便悠悠躺下,縷述他的生平,那不為人知的前塵。多保險,它們絕對不會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懷玉,怎的叫你來聽故事你也不常來?”正說著,已暗喝:“誌高你這小子,你跟困兒糊弄什麽?”


    “王老公,這貓好像不對啦。”


    “別動,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顫巍巍邁過來:“什麽事直哼哼?曖?”


    原來那麻布袋似的小貓,腳底心傷了,有刺。王老公眯康著眼,找不到那刺。


    懷玉過來,二話不說,給拔出來。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這來磨,”王老公心疼地罵:“來這,記住了。算是的,告訴你們,貓的爪子絕對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長了,彎曲反插到腳底心,就疼,無法行走。”


    他把麻貓領到一塊木板處;“認得嗎?別到外麵去磨,免得被什麽柱子本條給刺上了。以後都不準出去!”


    麻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人與首,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慣了禁煙,與被禁錮。


    “不準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柳條籠子全給關起來?您習慣貓可不習慣。”誌高看不過。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他裝作聽不見,隻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教你道理。”


    “我還要幫爹撂地攤呢。”懷玉門:


    “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上不上對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


    忽地,在誌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王老公不懷好意地明陰地一笑:“誌高,你娘好嗎?”


    誌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過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隻管逗弄其他的貓。


    誌高寒著臉:“我沒娘!”


    王老公仿似報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捐,像頭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氣。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通道,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悶死的。”


    “上兩個月剛死了一頭,聽說給理在沿山呢。”誌高這到機會反擊:“多麽可憐。”


    “你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麽。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裏,死在哪裏。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說漏兜兒,掙個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後不算啦。”


    “人家都說您準呢。”


    “算準了人家的命,沒算準自家的命,”王老公輕歎一聲,尖而寒的,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奴才,哈腰曲背。沒辦法了,現世芳,也隻好活過去,隻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


    誌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過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隻見兩個大男孩跟一個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歎氣,一點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


    “我走了。”


    說著把一個竹筒給碰跌了。


    這竹筒是煙黃的,也許讓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老去的竹筒,快將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


    竹簽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忙著掇拾,誌高和懷王也過來,手忙腳亂的,放回竹筒中去。


    “這有多少卦?”誌高問。


    “八八六十四。”


    “竹簽多怪,尖的。”


    —一孩子不懂了,這不是竹,這是“著”。它是一種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莖來作塞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靈驗。王老公就靠這六十四卦,道盡悲歡離合,哀樂興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厭了,不願把這些過眼雲煙從頭說起。以後不算啦。


    “給我們算算吧?”懷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好?我不信就是這個樣子


    “老公,您給我們算?最後一次?”誌高示意丹丹:


    “來求老公算卦,來。”


    三人牽牽扯扯,搖搖曳曳,王老公笑起來。撒嬌的人,跟撒嬌的貓都一樣。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這些無主的生命。現世他們來了,好歹來一趟,誰知命中注定什麽呢?


    誰知是什麽因緣,叫不相幹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個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緣份吧。


    王老公著他們每人抓一枝。


    丹丹閉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後是誌高,然後是懷玉。正欲遞予王老公時,橫裏有頭貓如箭在”弦,隨地覷個空子,奔竄而出……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挨到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誌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著草也丟到地上去。


    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似混飩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認得那是在萬福閣大佛殿上竄過的黑貓。——真是頭千方百計的貓。


    “老公,我幫你追回來。”丹丹認定了這是與她親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準它們出去嗎?”誌高忙問。


    “去的讓它去,要留的自會留。”


    “它會回來的。”丹丹安慰老人。


    懷玉望著門縫外麵的,堂堂的世界:


    “對,由它闖一闖,要是它找不到吃的,總會回來。找得到吃的,也綁不住它吧。”


    懷玉省得他們的卦。拈起三枝蓄草,遞向王老公。


    “來,老公,給我們說說,我們本事有多大?”懷玉澄澄的眸子,滿是熱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覺得自己有權早日知道。目下還未到開顏處,綢綴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願呀。


    誌高丹丹湊上一嘴:“說,快說呀。”


    王老公搖首,隻道:“看,都弄糊塗了,這卦,誰是誰的?來認一認。”


    三人認不清。


    “不要緊,您都一起說了,我們估量一下是誰的命?”


    算卦的老太監閉上眼睛。啊,黃昏籠罩下來了,疲倦又籠罩了他,他有點蔫不卿的,委靡了。隻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煩。


    “不算了。年紀輕輕的,算什麽卦?”王老公說。


    “老公騙人,老公說話不算數!”


    三個孩子都氣了。


    老人鬧不過,推了兩三回,終妥協了:


    “好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也許要不準的一


    “您說吧,我們都聽您的。”懷玉道。


    “——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曖昧的表情。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還有一個,是先死後生。”


    “那是什麽意思?”丹丹繞弄她長辮捎上紅頭繩,等著這大她一個甲子的公公來細說她命裏的可能性。


    老公沒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來自家也不懂!”丹丹頑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後生……”懷玉皺著他橫冷的一字眉。


    “哈,誰生不如死?誰又死不如生?曖,看來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後生。”誌高在數算著:“說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懷玉,懷玉比我高明。”


    說著,不免自憐起來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嗚嗚嗚嗚!”


    然後誇張造作他號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著身畔的紅木箱子。


    “別亂敲!你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許誌高亂動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麽秘密在裏頭,或是貴人送給他的,價值不菲的首飾,他和貓的生計便倚仗這一切,直到最後一。氣。


    “丹丹!丹丹!”


    外頭傳來一陣喊聲。


    丹丹應聲躍起至門前,不忘回過頭來:“黃叔叔找來了!我要走了!”


    誌高忙問:“到哪兒去?”


    “回天津老家去,給黃哥哥養病。”


    院子裏出現一個矮個子的四十來歲的壯漢,久經熬練,雙腿內彎成弓形,步履沉沉穩穩,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個臉色蒼白中帶微黃的,穿得臃腫的十來歲少年,兩隻手軟垂著,眼睛中有無限期望,機靈地轉動。嘴一直咧著,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無法再走一兩步的黃哥哥。


    “走啦!”叔叔喚丹丹。


    這苦惱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襖不知經了多少風霜雨露,竟變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漸漸命也硬了。因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愛傳著眼前這沒爹沒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個這樣擔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這裏來,叨擾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謙謙對王老公說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話兒又村。您別見怪,丹丹,跟公公和哥們說再見。”


    丹丹笑著,揮手:


    “王老公,懷玉哥,切糕哥,我們再見!”


    叔叔在她耳畔罵:“看,到處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懷玉笑:“再見。”


    誌高努力地揮手:“再見再見。喂喂喂,什麽時候再見?我請你吃切糕。真的,什麽時候?會木會再來?搖頭不算點頭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遠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辮子晃蕩在傍晚太陽的紅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蕩在同一時空內。


    初春的夕陽不暖,隻帶來一片喧囂的紅光,像一雙大手,把北平安定門東整座雍和官都攏上了,決不放過。祖師殿、額不齊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輪殿、照佛樓、萬福閣……坐坐立立的像,來來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貓,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會不會再來?”誌高問。懷玉沒有問。他心裏明白,誌高一定會問的。但懷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沒答。在人人告別後,院子屋裏,緩緩傳來算卦人吹笛子的怪異劇事,似一個不見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徹查他卑微而又淒愴的下獄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夢。


    人在情在,人去樓空,這便是命。


    騰騰的節氣鬧過了,空餘一點生死未卜,恍館的回響。懷玉和誌高已離廟回家去。


    中國是世上最早會得建橋的國家了:梁橋、浮橋、吊橋、拱橋。幾千年來,建造拱橋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磚、藤、竹、鐵,甚至還動用了冰和鹽。


    橋,總是橫跨在山水之間,豐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長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橋,它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是天壇,西邊是先農壇。從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掃,都必經此橋。橋的北麵是凡間人世,橋的南麵,算是天界。這橋是人間、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過的,因而喚作“天橋”。


    天橋如同中國一般,在還沒有淪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橋,人們的視線總是被它擋住了,從南往北望,看不見正陽門;從北向南瞧,也瞧不著永定門。它雖說不上精雕細琢,材料倒是漢白玉的。


    隻是曆了幾度興衰,燈市如花凋零……後來,它那高高的橋身便被拆掉,改為一座磚石橋,石欄杆倒還保存著,不過就淪為沼澤地,汙水溝。每當下雨,南城的積水全都匯積於此,加上兩壇外麵的水渠,東西龍須溝的流水會合,漲漫發臭,成了蚊子蒼蠅臭蟲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憶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橋曾是京師的繁畢地,燈市中還放煙火,詩人道:“十萬金虯半天紫,初疑脫卻大火輪。”


    年過了,大小鋪子才下板,街麵上也沒多少行人。


    兩隻穿著破布鞋的腳正往天橋走去。左腳的腳趾在外頭露著,凍得像個小小的紅蘿卜頭兒。誌高手持一個鐵罐子,低頭一路撿拾地上長長短短的香煙頭,那些被遺棄了的不再為人連連親嘴的半截幹屍。拾一個,扔進罐子裏頭,無聲的。隻有肚子是咕咕響。過了珠市口,呀,市聲漸漸使蓋過他的饑腸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開市,漫是人聲,市聲,蒸氣。連香煙頭也盈街都是。誌高喜形於色。


    雖然天橋外盡是舊瓦房、破木樓,光膊赤腳,衣衫襤褸的老百姓,在這裏過一天是一天,不過一進木橋就熱鬧了。大大小小的攤棚貨架,青紅皂白的故衣雜物……


    推車的、擔擔的,各就各位了。那鍋裏炸的、屜裏蒸的、檔裏烙的……吃食全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誌高走得乏了,見小罐中香煙頭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處茶攤坐下來,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裏不便,隻對賣茶的道:


    “三嬸子,待會給您茶錢。”


    三嬸子見是誌高:“沒錢也敞開了喝吧,來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誌高蹲到菜攤後麵旮旯兒,小心地把煙頭剝開,把煙絲一丁點一丁點地給拆散,再掏出一疊煙紙,一根一根卷好,未幾,一眾無主的殘黃,便借屍還魂,翻新過來。誌高把它們排好在一個鐵盒上,一躍而起,於他的買賣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爺們來呀,快手牌煙卷,買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沒洋火,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一買十根的顧客。都是一根一根地賣出去,換來幾個銅板。不一會,他也就有點贍頭了。


    好,先來一副芝麻醬燒餅油條,然後來點鹵小腸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腦,很滿足,末了便來至一個劾食攤子前。賣的是驢打滾。隻見一家三日在分工,將和好的黃豆麵,港成薄餅,灑上紅糖,然後一卷,外麵蘸上幹黃米麵,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簽挑起吃。


    正想掏個銅板買驢打滾,又見旁邊是切糕車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馬上變了卦,把銅板轉移,換了兩塊裁軟的甜切糕,還對那人道:


    “祥叔,往後我不喚誌高,我改了名兒,喚‘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樂鴿子似的!”祥叔笑罵。


    忽聞叮步亂響,有人嚷嚷:“來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個滿嘴金牙的怯口大個子,腮幫子也很大,臉鼓得像個“凸”字。看來才唱了一陣,嗓門不大,丹田不足,空擺出一個講演的架勢,你無法想像他是這樣唱的:


    “往裏瞧啦往裏瞧,《大姑娘洗澡》!賭,她左手拿著桃紅的花毛巾,右手掇弄著塗盆邊……哆哆哆嗆,哆哆哆嗆……”


    大個子站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旁邊,箱子兩頭各掛了繩子,他便一邊響起小鑼小鼓小擦,一邊拉繩子,箱子裏頭的一片片的畫片,便隨著他的唱詞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蓮思春》在裏邊,她恨大郎,想武鬆;想得淚顛連……咯咯,夠嗆,哈哈夠嗆……”


    觀眾們,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通過箱子的小圓玻璃眼往裏瞧。聚精會神,脖子伸得長k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個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當兒,故弄玄虛,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種歲數的貧寒男人,心癢難熬,在悶聲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掛上羞怯的曖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兩頓粗茶淡飯的窮漢,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換著眼色。


    大個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兒的愧作,好似虎落平陽——誰知他是不是虎?也許隻錯在個頭太大,累得他幹什麽都不對勁,尤其是這樣的販賣一個女人的淫蕩,才換幾個大子兒。但他支撐著他的興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誌高目睹這群滿嘴饞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沒來由地生氣了,他覺得這樣的獸無處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總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還是這樣的。誌高充滿憎厭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日泡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媽的,看你們老娘洗澡!”


    然後轉身朝橋西跑了。


    天橋最熱鬧的,便是這邊的雜耍場。他扒開人群,鑽進一個又一個的場子找人去。


    在天橋討生活的行當很多,文的有落子館、說書場。武的就數不盡了,什麽摔跤、杠子、車技、雙石、高蹺、空竹、硬氣功、打把式、神彈弓、翻筋鬥……天橋是一個“擂台”,沒能耐甭想在這混飯吃,這塊方圓不過幾裏的地方,聚集著成百口子吃開口飯的人,雖雲“平地摳餅”,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個撂地作藝的攤子,總有他們的絕活兒,也不時變著新花樣。


    誌高鑽進一個場子去,左推右撞的才鑽出個空兒,隻見懷王正在要大刀。


    大夥都被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斂氣,開展了一身玩藝,刀柄綁上紅綢帶,隨著刀影翻飛。刀在懷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點、掃、推、紮……都贏得彩聲叫好。


    他一下轉身左掛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脫叉步帶刀,縱跳仆步,那刀裹腦纏頭,又挾刀淩空旋風飛腿,一把一式,在在顯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畢,掌聲起了,看客們把錢扔進場子裏。懷玉的爹唐老大,馬上又趕上場來。


    唐老大是個粗漢,身穿一件汗衫,橫腰係根大板帶,青布褲。寬肩如扇麵展開。在這剛透著一絲春意,卻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裏拎著一把大弓,紮了馬步,在場中滿滿地拉開,青筋盡往他脖子和胳膊繞。看客自他咬牙賣力的表演中滿足了,也滿意了,扔進場子裏的錢更多,有幾張是花花的紙幣,更多的是銅板,撒了一地。


    江湖賣藝,要的是仗義錢,行規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懷玉方用柳條盤子給撿起來。


    演過一場,看客們也紛紛散去。


    板凳旁坐了誌高,笑嘻嘻地,把一塊切糕遞給懷玉。


    “唐叔叔。”誌高忙親熱招呼。


    “晤。”唐老大淡淡應一下,隻顧吩咐懷玉:“拿幾枚點心錢,快上學堂去。別到處野啦。讀書練字為要。去去去!”


    唐老大說著,便自攤子後頭的雜物架上取過布一一一袋子,扔給懷玉,叮囑:


    “回來我要看功課。”


    懷玉與誌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識字,還說要看你功課呢。”


    “他會的,他會看字練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兒蹺的,就讓我‘吃栗子’。他專門看豎筆,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罵:‘你看你看,這羅圈腿兒!’可害著呢。”


    唐老大不樂意懷玉繼承他的作藝生涯。在他剛送走懷玉的時候,便有官們派來的人,逐個攤子派帖子,打秋風來了,什麽“三節兩壽”,還不是要錢?


    懷玉心裏明白,吃藝飯不易,父子二人雖不致饑一頓飽一頓,不過賠得的,要與地主三七分帳,要一給軍警爺們“香煙錢”。要是來了些個踢場子找麻煩的混混兒,在人場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請他“包涵”。


    爹也說過:


    “咱兩代作藝,沒什麽好下場,懷玉非讀書不可!窮了一輩子,指望骨血兒中出個識字的,將來有出息,不當睜眼瞎,不吃江湖飯,老子就心滿意足了。”


    —懷玉不是這樣想。


    他喜歡彩聲。


    他喜歡站在一個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贏得滿堂彩聲。


    不是地攤子,不是天橋,飛,飛離這臭水溝。


    所以他有個小小的秘密,除了誌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誌高,我上學堂了。待會你來找我,一塊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麽地方溜彎兒好?”


    懷玉不管他,自行往學堂上路去。


    誌高百無聊賴,隻得信步至鳥市。前清遺老遺少,每天早晨提籠架鳥,也會遇彎兒。


    他們玩鳥,得先陪鳥玩,烏才叫給你聽,要是犯懶,足不出戶不見世麵,喂得再好,鳥也不育好好地叫。誌高走至鳥市,興頭來了。


    這個人,總有令自己過盛的方法。


    說起來也是本事。什麽畫眉、百靈、紅藍靛額、字字紅、字字黑、黃雀等,叫起來千鳴百啥,各有千秋。誌高聽多了,也會了,模仿得叫玩鳥的人都樂開了,有時也賞他幾枚點心錢。


    誌高於此又流連了一陣。


    懷玉的教書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長袍馬褂,戴圓頭帽。學堂其實在絨線胡同的大廟裏,這是間私塾,隻有十個學生,全是男孩,由五歲到十五歲都有。


    懷玉不算“學生”,因為他沒交學費,隻因唐老大與丁老師有點鄉親關係,求他,管懷玉來聽書和幹活。


    懷玉來了,算對了時間,便遷往大廟院內的樹下敲鍾,當當當,學生陸續也到了。一股自己走來,也有有錢的,穿黑色的無翻領的中山裝,銅鈕扣兒,皮鞋,坐洋包車來了。腳踩銅鈴響著。——懷玉看在眼內,不無豔羨之情,好,我也要這一身。


    人齊了,懷玉才到學堂最後一條二人長桌上坐定。一見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間線。他一瞥身畔那學長,是班上最大的,十五歲,家裏有點權勢,一直瞧不起賣藝人。


    “唐懷玉,你別過線!”


    “哼!誰也別過線!”


    老師今天仍然教“千字文”:……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誌滿,逐物意移…。


    正琅琅讀著這些困澀難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時,班上傳來拌嘴口角。


    一個竹製的精致上蓋抽屜式筆盒應聲倒地。個布袋兒也被扔掉,墨盒、壓尺和無橡皮頭的木鉛筆散跌。


    “叫你別過線!老師,唐懷玉的大仿紙推過來,我推回去,他就動粗!”


    “老師——”


    “唉,懷玉,你收拾一下,罰到外頭給我站著。”丁老師無法維護這個不交學費的學生。同學們隻見懷玉側影,腮邊牙關一緊,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課上完了,不見有人敲鍾,老師出來一瞧,懷玉不知什麽時候,一走了之。老師隻得吩咐放學。


    院內有接放學的,也有姐給送加餐來了。孩子一壁吃點心,一壁眉飛色舞地敘述唐懷玉跟何鐵山的事。家長也乘機教訓他們要孝義。


    何鐵山還沒走出絨線胡同口,橫地來一記飛腿,他中了招,馬上還擊,仗著個頭大,拳來腳往,好不熱鬧。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何鐵山又怎是對手?懷玉不消幾下功夫,把他打個臉蹭地,那兒凸那兒破,嘴唇和下巴領上頭也流血了。


    ’誌高趕來時,嚇傻了。忙怪嚷:


    “什麽事什麽事?”


    何鐵山落荒而逃。


    懷玉拍去泥塵,隻道:


    “沒事。”


    “什麽事?”


    “沒事。走吧。”


    前因後果也不提,便示意誌高走了。誌高額著屁股追問。不得要領。


    丁老師,他知道也好,也許聽不見。隻在大廟後他的小房子裏,寂寂地拉著胡琴。當年,他也是個好琴師,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歐非斷,一弓子連拉五個音……


    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贏過的彩聲含斂,把他的學問零沽。今b也沒所謂升官發財,來識字又是為了什麽?時髦一點的都上教會洋學堂去了。終於他又拉了一段《楚宮恨》,悠悠回旋地唱:“懷抱著年幼兒好不傷情……”


    懷玉領誌高來到了“老地方”,這是肉市廣和樓。自後台門進出,也沒人攔阻,因為二人常來看路兒戲,小孩子家,由他們吧,誌高很會做人,經常幫忙跑腿,遞茶壺飲場,收拾切末。


    懷玉呢?他還喊李盛天師父的。——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場上《四五花洞》。誌高最喜歡看這種“妖戲”了。


    因為是日場,不必角色上場,一般都是熱鬧胡鬧的戲。《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與潘金蓮因家鄉久旱成災,同赴陽穀縣投奔武鬆去,途經五花洞,洞內妖魔金眼鼠和鐵眼鼠變化為假武大假金蓮,與真武大真金蓮糾纏不清,官司鬧到矮子縣官胡大炮那裏,反而越攪越糊塗,其時正逢包拯過境,便下轎察看,也難辨真假,無法判斷。後來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到來,便用“掌心雷”的法寶,兩妖才現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戲時幾個小花旦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機會出場,妖魔化身為金蓮,一變變了三個,是謂《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戲,好不風騷熱鬧。——這幾個未成角兒的小花旦,全是十幾歲的男孩,也有剛倒嗆過來,嗓子甜潤嘹亮。


    誌高聽著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蓮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懷玉:“懷玉你瞧,金寶哥給咱fij飛眼。”


    然後兩個孩兒就在上場門邊來個招呼。台上的戲依舊在唱,小花旦又裝作若無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後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隻好站到一旁觀看便是。廣和樓樓下靠牆有一然木板,高凳兒,二人一先一後,跟起腳尖地,站了上去。


    妖戲完了,誌高忘形地鼓掌,忽地發覺懷玉不在身邊。誌高自散場的觀眾間逆向鑽回後台去。


    懷玉磨在他“師父”李盛天身後,看他勾臉,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場上《豔陽樓》,又稱《拿高登》,李盛天貼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紀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數他穩厚,扮像極有派頭。戲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懷玉自是扛不動,他想,總有打得動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換上水衣,又用細棉布勒住前額,白粉打了底。隻見他在眼眶、鼻下人中處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畫的是刀螂眉。


    懷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張模糊的臉,於彩匣子前,大鏡子外,給了一句一抹一揉,紅黑黃藍白金銀……漸漸的它變了,像圖畫一般,臉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斕,眼花繚亂,定了型,最後在腦門上再勾一長條油紅,師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個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勢魚肉鄉民……後來,他死在豔陽樓上。


    李盛天開始扮戲了,雖然他自鏡中也瞧見這身手機靈,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幹的大男孩,不過他從來沒把感覺外露,他調教他,基於看他是料子,但總要讓他明白,世上並無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換衫褲,係腰帶,穿上厚底靴,紮緊褲腿,搭上胖襖襯裏,再搭上厚護領。二農箱給他穿箭農,係大帶。盔頭箱處勒上網子及千斤條,插耳毛,戴紮巾,戴髯口。


    最後,再到大衣箱給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這一身,終於大功告成了。


    “師父!”懷玉此時才敢恭敬地喊一聲。


    “晤。”李盛天應了,迄自養神入戲,不再搭理。


    懷玉知機地便退過一旁。


    退回後台,退至上場門外一個角落,一直地退,他還是個雛兒,上不得場。——他的場子隻在天橋地攤。


    夜戲散了,懷玉跟誌高潮闡絮道他師父的那份戲報:


    “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麵寫著‘李盛天’、《豔陽樓》這樣的字兒。其他的名兒都比不上我師父,縮得小小的給擱在旁邊。你看見沒有?真紅!曖,你識字的呀!你認得那個‘天’字的呀……”


    誌高覷不到空檔兒接碴兒。


    隻見街巷上點路燈的已扛著小木梯子,挨個兒給路燈添煤油點火了。一個人管好幾十七燈,有的懸掛在胡同鐵線上,好高,要費勁攀上去。


    虛榮的小懷玉,也許他唯一的心願是: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麵寫著“唐懷玉”三個字。


    沿街又有小販在叫賣了。賣蘿卜的,哈喝得清脆嫵媚:“賽梨,蘿卜賽梨,辣了換!”賣烤白薯的,又沉鬱慘淡:“鍋底來!——栗子——味!”


    勾起誌高的饞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懷玉的幾枚點心錢,又給買了豆汁、爆肚。懷玉見誌高一臉的無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對,我死都要當一個飽死鬼!要是我有錢,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攤子的白薯全給吃光了。”


    “你怎麽隻惦著吃這種哈兒嗎兒的東西?一點小誌都沒有,還誌高呢!”


    “哦,我當然想吃雞,想吃鴨子,還有炒蝦仁,哪來的錢?”


    “你閉上眼睛。”


    “幹嘛?”懷玉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馬上飛跑遠去。


    一看,原來是十來顆酥皮鐵蠶豆,想是在廣和樓後台,人家隨便抓一把給他吃的。懷玉沒吃,一直袋著,到了要緊關頭,才塞給誌高解饞來了。懷玉這小子,不愧是把守。誌高走在夜路上,把鐵蠶豆咬開了殼兒,豆兒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著喜慶,心裏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殼兒也舍不得吐掉。他心裏又想:咦,要是有錢,就天天吃酥皮鐵蠶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鬆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來了。


    初春的新月特別顯得凍黃,市聲漸冉,人語源肽。來至前門外,大柵欄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橋以東。——這是誌高最不願意回來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來了。不得已,隻因為錢。


    胭脂胡同,這是一條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頭胡同、百順胡同、韓家潭、紗帽胡同、陝西巷、皮條營、王寡婦斜街一般齊名。


    大夥提起“八大胡同”,心裏有數,全都撇嘴掛個掛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墮落塵泥。胭脂胡同,盡是掛牌的窯子。


    隻聽得那簡陋的屋子裏,隱隱傳來女人在問:


    “完了沒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隱隱又傳來男人在答:


    “媽的!你……你以為是挑水哥們呀,進門就倒!沒完!”嘿兒步的,有痰鳴。


    女人又催:


    “快點吧——好了好了,完了!”


    噴噴的穿褲子聲,真的完了。


    誌高甫進門,見客人正挑起布簾子,裏頭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錢放在桌上茶盤上,正欲離去,一見這個混小子,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誌高的脖子,一邊喝令:


    “喊爹,快喊爹!”


    誌高掙紮,他那粗壯的滿是厚繭的手更是不肯放過。上麵的汙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麽能想像這樣的一雙手,往娘臉上身上活動著,就像狂風夾了沙子在刮。誌高拚命要掙脫,用了畢生的精力來與外物抗衡,然而總是不敵。


    有時是拉洋車的,有時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髒土的、當挑夫的…。··


    這些都是他的對頭人。今天這個是掏大糞的,身上老有惡歹子怪味,嗆鼻的,臭得惡拉扒心。


    “我不喊。老烏龜!大糞幹!”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簾子呼的一聲繪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來!”平板淡漠地。


    那漢子順著女聲回過頭去:


    “嘿,什麽‘弟’?好,不玩了,改天再來,紅蓮,我一定來,我還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紅蓮,先是一股悶濃的香味兒直衝誌高的小腦門。


    然後見一雙眼睛,很黑很亮,雖然浮腫,那點黑,就更深。


    顴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聳在慘淡白淨的尖盤兒臉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種“陪笑”的習慣,麵對兒子也是一樣。


    隻有在兒子的身上,她方才記得自己當年的男人,曾經的男人,他姓來。誌高的爹稱讚過她的一雙手。


    她有一雙修長但有點鮮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龜裂泥土中裂生出來一束白蘆葦:從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過得過稱讚。男人送過她一隻手鍋。


    紅蓮在誌高跟前,有點抽搐痙攣地把她一雙手纏了又結,手指扣著手指,一個字兒也不懂,手指卻迄自寫著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盤上取過一點錢,隨意地,又賠罪似的塞給誌高了:


    “這幾天又到什麽地方野去?”


    “沒啦,我去找點活計。”


    “睡這吧?”


    誌高正想答話,門外又來個客人,風吹在紙糊窗上,啞悶地響,就著燈火,誌高見娘脖子上太陽穴上都捏了瘀,晃晃蕩蕩的紅。


    “紅蓮!”


    娘應聲去了。


    誌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裏有錢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兒個晚上到哪兒去好呢?也許到火房去過一夜吧,雖然火房裏沒有床鋪,地上隻鋪上一層二尺多厚的雞毛,四牆用泥和紙密密糊住縫隙,不讓寒風吹進,但總是有來自城鄉的苦部子擠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販。聲氣相聞的人間。說到底,總比這裏來得心安,一覺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門了,走了沒多遠,見那掏大糞的背了糞桶糞勺,推了糞車,正挨門挨戶地走。


    誌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過去,扔中他的脖子。靜夜裏傳來淒厲的喝罵:


    “媽的!兔崽子,小野雞,看你不得好死,長大了也得賣!”


    誌高激奮地跑了幾步,馬上萎頓了。胭脂胡同遠遠傳來他自小便聽了千百遍的一首窯洞,伴著他淒惶的步子。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在位的明公細聽我來言唉。此事唉,出在咱們京西的藍靛廠唉——”


    誌高的回憶找上他來了。


    他從來沒見過爹,在誌高很小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為什麽不在?也許死了,也許跑了。這是紅蓮從來沒告訴過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還沒改名兒喚“紅蓮”呢。當時她是當縫窮的。自成衣鋪中求來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腳料,給光棍漢縫破爛。地上鋪塊包袱皮,手拿剪子針線,什麽也得補。有一天,誌高見到娘措住一雙苦力的臭襪子在補,那襪子剛脫下,臭氣熏天,還是濕德德的,娘後來捺不住,惡心了,倚在牆角嘔吐狼藉,晚上也難受得吃不下飯,再吐一次。


    無路何時,總想得起那雙摸上去溫濕的臭襪子,就像半溶的屍,冒血膿汙的前景。……


    後來娘開始“賣”了。


    誌高漸漸地曉得娘在“賣”了。


    他曾經哭喊憤恨:


    “我不回來睡,我永遠也不回來!”


    —他回來的,他要活著。


    他跟娘活在窯調的淒迷故事裏頭:


    “一更鼓來天唉,大篷淚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tianyashuku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隻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聲歎氣,唉,誰跟誰都不留情麵。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說起來,還不是一樣:短短的五更,已是滄桑聚散,假的,灰心的,連親情都不免朝生暮死。誌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著娘,卻又一壁用著她的錢。—一他稍有一點生計,也就不回來。每一回來都是可恥的。


    經過一個大雜院,也是往火房順路的,不想聽得唐老大在教訓懷玉了:


    “打架!真丟人!你還有顏麵到丁老師那兒聽書?還是丁老師給你改的一個好名字!嘎,在學堂打架?”


    一頓僻僻啪啪的,懷玉準挨揍了。誌高停下來,附耳院外。唐老大罵得興起:


    “還逃學去聽戲!老跟誌高野,沒出息!”誌高緩緩地垂下頭來。


    “他娘是個暗門子,你道人家不曉得嗎?”


    “不是他娘——是他姊。”懷玉維護著誌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還裝孫子!以後別跟他一塊,兩個人溜兒激地的,不學好。”


    “爹,誌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關他的事,你們別瞧不起他!”


    唐老大聽了,又是給懷玉一個耳雷子。


    “我沒瞧不起誰,我倒是別讓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憑力氣掙口飯,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還去跟戲子?嘿!什麽戲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嘈p是下九流。你不說我還忘了教訓你,要你識字,將來當個文職,抄寫呀,當帳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兒尿,不爭氣!”


    狠狠地罵了一頓,唐老大也顧不得自己手重,把懷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頓。


    罵聲越來越喧囂了,劃破了寂夜,大雜院的十來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裏哪家不打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連媳婦兒姑娘們也挨揍。由是因為生活逼人,心裏不好過。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滿場的彩聲。舞了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歲。眼看年歲大了,今天還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後天呢?…”


    “你看你看,連字也沒練好!”


    不識字的人,但凡見到一筆一線瀉在紙上的字,都認為是“學問”。懷玉的功課還沒寫,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丟人的一架,明天該如何地向丁老師賠禮呢?丁老師要不收他了,懷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給我滾出去!滾!”


    一腳把懷玉踢出去,懷玉踉蹌一下,迎麵是深深而又淒寂的黑夜,黑夜像頭蓄銳待發的獸。懷玉緊咬牙關,抹不幹急淚,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裏是好?爹是頭一回把他趕出來。他隻好抽搐著蹲在院裏牆角,瑟縮著。便見到誌高。


    “喂,挨挨了?”


    誌高過來,二人相依為命。懷玉不語。


    “喂,你爹接你,你還他呀,你飛腿呀,不敢?對不對?怕拋拖!”誌高逗他。見懷玉揉著痛楚,誌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個頭,說不定他是個膿包啊


    “去你的,”懷玉不哭了:“還直個勁兒跟人家苦膩。我爹怎麽還呀?你姊揍你你還不還?”


    “我姊從來也不摸我。”誌高有點惆悵:“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頓,她不會,她不敢—…·”


    “剛才你不是回去嗎?”


    “我回去拿錢。”


    “那你要到哪裏去?睡小七的黃包車去?”


    誌高朝懷玉腴腆眼睛:


    “哪兒都不去了,見您老無家可歸,我將就陪你一夜。”


    “別再誆哄了,誰要你陪,我過不得嗎?我不怕冷。”


    錯縮坐了一陣,二人開始不寧了。冷風把更夫梆鑼的震顫音調拖長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邏報時,一個敲梆子,一個打鑼,一個扛著鉤竿子,如發現有賊,就用約竿子鉤,鉤著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並沒發現大雜院北房外頭的牆角,這時正蹲著兩個冷得半癱兒似的患難之交。


    誌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終把身上襖內塞的一疊報紙繪抽出兩張來,遞給懷玉:


    “給。加件衣服!”


    懷玉學他把報紙塞進衣衫內,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視笑了,誌高再抽一張。懷玉不要。誌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習慣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懷玉吸溜著,由衷對誌高道:“要真的出來立個萬兒,看你倒比我高明。”


    懷玉一誇,誌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誌高道。


    方說著,誌高氣餒了,他馬上又自顧自:


    “吃得苦又怎樣,我真是苦命兒,過一天算一天,日後多半會苦死。”


    “不會的。”


    “會!曖曖懷玉,你記得我們算的卦嗎?”


    “記得,我們三個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買隻鴨子來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買——呀,我把丹丹提來祭你。”


    “你提不動的,她蠻凶的。”


    “咦?丹丹是誰呢?嚇?誰?”誌高調侃著,懷玉反應不及:“就是那天那個嘛。”


    “那天?那個?我一點都記不起了。哦,好像是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呢,對了,她回天津去了,對吧?曖,你怎麽了?”


    “怎麽?別貓兒打擦了,不聽你了。”


    “說真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見麵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兒倆早死,是沒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說‘死’!怪道王老公喚你豁牙子!”


    “哦,你還我報紙,看你冷‘死’!還我!好心得不著好報!”


    “不還!指頭兒都僵了。”


    —房門瞅巴冷子豁然一開。凶巴巴的唐老大險喝一聲:


    “還不滾回屋裏去!”


    原來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懷玉悔改。


    懷玉嘟著嘴,擰了,不肯進去。


    “——滾回去!”作爹的劈頭一記,乘勢揪了二人進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時了。


    渴睡的誌高忙不迭慫恿:“進去進去!”又朝懷玉腴腴眼睛,懷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錯睡在炕上。誌高還做了好些香夢:吃鴨子,老大的鴨子。夢中,這孩子倒是不虧嘴的。直到天邊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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