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生氣嗎?”


    “何以這樣問?”


    “不,我隻猜想不到你生氣的樣子。”


    “我生氣沒有‘樣子’,隻有‘心情’。我不曉得發泄。”


    “為什麽?”


    “——這是因為我自小沒有生氣的權利,沒有父母供我撒嬌,或弟妹給我差喚。稍懂人性,已在倚紅樓三家手底下成長,接受一切禮儀訓練,也沒有生氣之經驗。我的專長是賣弄風情,我的收獲是身價日高。最大的快樂.tianyashuku,隻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麽希望,可以在他身上發脾氣,隻有在心愛的男人身上發脾氣,才是理直氣壯的。”


    “一次也沒有嗎?”


    當然我記得,當十二少為她放棄了一切,卻又終逃不過走投無路的困擾時,愛情越濃,齟齬越烈,都是因為:愛,並非一種容易的事。在那麽艱澀的日子裏,如花沒有發過脾氣嗎?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銘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賣的是笑,自懂事後,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樂,令男人喜歡她,並不知道,原來她也可以遇到一個令她快樂,令她喜歡的男人吧。那已足夠。——誰知一天男人說……


    新春正月裏,正是大戲鑼鼓最熱鬧的時分,大中小戲班,都忙於演出。如果連這興旺的佳節也乏人問津,仿效觀音大士坐蓮(年),那也真是華光師傅不賞飯吃了,不如及早回頭是岸。十二少在華叔的班子裏,隻是一個新紮小角色。有時甚至隻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戲院,又似比外頭鐵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這冬日裏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參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後台除了大佬倌擁有自己的廂座外,一幹人等使用公共的鏡屏脂粉,公共的戲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過是蒼生一角。梁祝的書友之一,沒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當梁山伯與祝英台在私塾中為女子地位而辯,當梁山伯發現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時,他們的同窗書友,便在旁起個哄。——這樣,又是一出戲了。並沒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親來看了,堂堂闊少,自食其力?真是丟人現眼。母親氣病了。父親眼看不成氣候,又聞得他深染煙霞癖……


    托人輾轉相勸:“你才二十四歲……”多有力的罪證!


    是的,一個大好青年,二十四歲。


    戒了鴉片,與煙花女子分手了,回去還有一家子熱誠的歡迎,既往不咎,脫胎重生。


    二十四歲。才這麽年青。往前瞧,一片錦繡。十二少對著這公共的鏡屏,背後人聲鼎沸,喧囂紛紜,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妝,抹去脂粉,細看一張憔悴得不成人樣的臉,自己都認不出來,那曾經一度的風華。


    一個人要回頭,總是曉得這樣想:也不是錯,美麗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永遠在心頭上的。——不過,也差不多過完了。


    無從開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環擺花街一幢唐樓的三樓,如花水蔥似的手,正在搓著麵粉團,她正學習怎樣弄一鍋湯圓。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團,然後一粒粉團包一粒片糖餡。圓是不怎麽圓,怎麽搓都不圓。有時,片糖的方角,竟會摻了出來,於是可以預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緩緩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蹤,杳不可尋,那湯圓,成了一個空心的物體,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剛剛開了口。


    如花聽了,好像並不真切。她隻管搓她的湯圓,一個湯圓,來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屍萬段,誰知它又那麽黏膩,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漸漸地變成黯灰色的白粉團。良久良久。依舊是一個湯圓。橫看豎看,都可算是湯圓。但,卻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來,自身後把如花緊緊摟住,那麽緊,沒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盤幹麵粉被撞翻,灑了兩個人半身。


    如花驀地轉過來,狠狠地摑了他一記。狠的隻是心,但因掙紮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殘團。淚落如雨,臉上胭脂、水粉匯成紅流。兩個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樣的湯圓。——但,終於不能團圓。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後來說:


    “來,我陪你抽最後一盅!”又補充,“你回去,那是應該的。”


    這盞煙燈今兒特別得暗,如花添了點油,眼看它變得閃爍飽滿,才為十二少燒幾個煙泡,煙簽上的鴉片軟軟溶溶,險險流曳。好好通一通煙槍。如花吩咐:


    “三天之後,你來倚紅樓找我一趟。一切像我們初會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帶最好的笑容,我們重新溫習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個好印象。”


    當下兩個人都極力避免離情別緒,隻儲蓄到三天之後。


    三月八日黃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間的一張銅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禮,備了酒菜,專心致誌等待男人。不過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無緣結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驚天動的冤情,沒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細思量一遍,不曉得敗在什麽手上——其實,也是曉得的。


    她並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從此擦身而過,一切擦身而過。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整個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後細細地用刨花膠把頭發攏好,挑了幾根劉海,漫不經心地灑下來,直刺到眼睛裏。


    讓一切還原。


    她布置酒、菜。挪動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當夜第一個客人,十二少赴約。經過地下神廳,上得二樓。這樣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一張床,這樣的燈火。因是最後一次,心裏有數,二人抵死纏綿,筋疲力盡。


    後來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勸下,連盡了三杯酒。也是最後的三杯。


    “我不想講下去——”如花顫聲對我說。


    “好好好,你不必講,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這種痛苦不該重現,連忙勸止:


    “如花,生命並不重要。真的。我們隨時在大小報章上看到七十個人在徙置區公園大械鬥,揮刀亂斬。還有車禍、高空擲物、病翁自縊、賭男厭世、失戀人跳樓……難得有一個男人肯與你一齊死——”


    “我不想講下去——”


    見如花忽地變了聲調。我歎了一口氣。


    “永定,找不到他,會不會……是他不肯見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麽會?隻不過機緣未至。”


    “但已經過了五天。”


    “還沒到限期,對不對?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來,再想想——”


    我無意中瞥到她胸前懸掛著一樣物事,在紅燭影中幽幽一閃。


    “那是什麽?”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東西,是一個小匣子。


    一個景泰藍的小匣子,雞心型,以一細如發絲的金鏈係著。


    她把匣子遞給我。


    審視之下,見上麵鏤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緋紅著臉,旁邊有隻蝴蝶。藍黑的底色,緄了金邊。那麽小巧,真像一顆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蓋彈開了,有一麵小鏡,因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樣子,也因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如花用她的小指頭,在那團東西上點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在掌心化開,再輕輕地在她臉上化開。


    這是一個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給我最好的禮物!”如花珍惜地把它關上,細碎的一聲。就像一座冷宮的大門。


    “即使死了,也不離不棄。”


    但自她給我看過那信物後,也失蹤了一天。也許她便自這方向搜尋下去。我一天一夜沒見她,工作時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來總是有蝴蝶、花、景泰藍、鏡、胭脂,七彩粉陳,於我心中晃蕩不去。奇怪。


    “飄渺間往事如夢情難認——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


    夫妻……斷了情……”


    這種粵曲,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何況隻是區區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麽?真恐怖!”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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